第40章 夜遇
夜遇
無數個念頭在我腦子裏打轉轉,很多想為自己辯解的話到了嘴邊卻又無從說起,只得看了海瑾天一眼,轉又默默坐下。
我曉得無論現在我說些什麽,對他而言,都是聽不進去的。設身處地想一想,他也只是父債子償而已。
都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看海瑾天的樣子,想必是過得很不好的。我又怎麽能在這種大庭廣衆之下再跟他辯解呢?
見我坐下不再說話,海瑾天冷哼了一聲,不依不饒道:“說不出話來了吧!我海瑾天一世英名,居然栽在了你們這對狗男女的手上!哼!”
他最後哼了一聲,拂袖離去。
鬧了這麽一出,我自然是沒有興致再賞花吃酒了,柴嫂見我悻悻的,于是提議早些回去歇息。
我叫住了蒼嘉,想要問他一些話。蒼嘉心裏亮堂的很,沒等我開口就直接說:“我知道你要問些什麽。”
我點點頭:“恩。”
“我沒有對他們海家趕盡殺絕,我只是拿回了海仁富當初害我父親之後得到的一切不義之財。他們家現在雖然不再是城中首富了,可仍然是個有錢人家,那大宅子是他們祖上傳下來的,我也沒有動過。”
“既然是這樣,為何他看起來會那般潦倒?”
蒼嘉沉默了一下,道:“人言可畏,現在城中人人都知道海仁富過去做過的事了。再說他家財大部旁落,生意上有來往的人家只怕也會避而遠之。海家想要重現前些年的光景,只怕是不可能了。海瑾天又是個頂心高氣傲的人,所以……”
我嘆了一口氣:“是啊,他那個性子,現在這個光景只怕是不好過的。”
“你怪我嗎?”蒼嘉的眼神有些小心翼翼的。
“那倒不會,這是你們兩家人之間的恩怨,我一個外人不好評估什麽。我只是覺得自己确有對不起海瑾天的地方。”
“你沒有對不起他。”
“唉,可我确實沒有告訴過他……”
“連海老太太都沒有說的事,又怎麽能怪你呢?更何況,若是他沒有負你,你又怎麽會什麽都不說?”
我心裏一驚,驀地發現其實我當初沒有告訴海瑾天這些事,說不定就是因為我在記恨他移情別戀,所以才會……
“唉。”忍不住我又是一聲嘆息。
“這不能你的錯,是我不該把你牽扯進來。”
“眼下說這些,早就無關緊要了。只是如今見到海瑾天是這幅樣子,我心裏真的挺不好受的。”
蒼嘉深吸一口氣:“你還……在乎他……嗎?”
“誰知道呢?”我搖搖頭,告辭走了。
回到客棧的房間後,柴嫂見我心事重重,故而提議早些休息,所以我們兩人夜幕剛剛降臨就都睡下了。
可是我卻一直無法合眼,在床上翻來覆去很久,聽着身畔的柴嫂發出均勻的鼾聲,我輕手輕腳地爬了起來,想出去走走。
其實時候尚早,這裏又是城中很繁華的地帶,客棧外面的街上依然人來人往,對面的酒樓裏傳出陣陣噪雜的劃拳喝酒聲。
我嫌街上太過吵鬧,可是一個孤身女子又不敢去僻靜之處,于是只能盡量往靠近河邊的地方走去。
越是不想吵鬧的時候,偏偏前面卻傳來一陣叫罵聲,好幾個人被一個醉倒在路邊的醉漢絆了腿腳,不依不饒地朝那個醉漢罵将起來。
我眼神并不算太好,一直等到那幾個人被人拉開了之後,才隐約覺得醉倒在路邊的醉漢似乎有些眼熟。
因為不敢相信,所以我還特地往前走了幾步想看個究竟,誰料真的不是我看錯了,那個癱倒在路邊,腦袋歪在胸前像流浪漢似的男子居然真的是海瑾天。
當下,我什麽也沒想,拔腿就奔到他身邊蹲下:“你怎麽了?”
海瑾天的身上傳出濃烈的酒氣,他聽見我說話,很費力地扭過頭來,半眯着呆滞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忽然用胳膊把我一推:“你滾!”
我毫無防備,自然是被他推倒在地。不過我也不生氣,拍拍裙子又站了起來。
海瑾天依然揮舞着胳膊:“你這女人!幫着那賊子害我!你們這對狗男女!你給我滾!給我滾!……天下女人都一樣!沒有一個好東西!全都是無情無義的賤人!”
我看着海瑾天頭發斑白,躺在路邊撒酒瘋的樣子,心裏沒來由就湧上一股心酸。
那個高大強壯高傲潇灑的男人怎麽會變得這麽多?
他斜眼看着我:“你怎麽不說話?你幹嗎不說話?我知道!你們現在都在笑我!都在笑我!哼!所有人都在笑我,全城的人都在笑我,現在連你也在笑我!連你也在笑我!”
我還是一語不發任他發洩,由他罵了好一會兒,周圍圍觀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我只能再次小聲勸他:“我扶你去河邊洗把臉可好?”
他忽然猛一擡頭,臉直直地對上我,原本呆滞的雙眼忽然睜大:“連你也在可憐我!連你也在可憐我!”
我啞口無言,知道自己不該用那樣的眼神望着他,可是卻又不知道該說些才好。跟他愣愣地對視了一會兒後,他忽然全身一松,連腦袋也耷拉下來,不再說話,也不再動彈了。
我伸手把他的右臂搭在我的肩膀上,用力将他扶起來。他顯然是喝的太多,腳步都有些趔趄。
好在我們離河邊也不遠,我将他扶到河邊樹下讓他靠在樹幹上,自己走到河邊去把帕子整個浸濕,就那麽濕淋淋的拿過來給他抹臉。
也許是冷水起了作用,也許是被冷風吹醒了,過了好久,海瑾天慢慢擡起頭來,把我敷在他額頭上的帕子遞還給我:“謝了。”
我接過帕子:“不用這麽客氣的。”
他沒有接話,過了一會兒卻忽然冷笑一聲:“你現在跟了他,是有錢人家的闊太太了,我這樣的人自然是要對你客氣一些的。”
我沒有辯解什麽自己并沒有跟蒼嘉很熟悉,我明白在這種時候說任何話他也不會聽進去的。更何況我會很害怕他又會覺得我在憐憫他,雖然我心裏确實是有一點,可我不想讓他這麽覺得。
許是因為我并沒有說話,他又是一聲冷笑:“怎麽,現在連跟我說話都不屑了嗎?那又何必要多此一舉,把我扶過來!難道是你的新漢子因為不能人道,你寂寞難耐,想到我身強力壯,所以要來跟我重溫舊……”
“啪!”我想也沒想,忽然就一個巴掌甩了過去。
打完知道,他整個人都愣住了,有些恍惚的看向我。
我只覺得心裏頭的火苗越來越旺,于是忽的一下站起來,指着他就說:“你侮辱我不要緊,可你連你自己都侮辱,你不會覺得羞恥嗎?”
他仍然有些恍惚:“羞恥又如何?現在滿城的人不是都在羞辱我嗎?”
“就算全城的人都在羞辱你又如何?你并不是走到窮途末路了!這裏呆不下去了,就換一個地方東山再起好了!天大地大,難道還容不下你們一家人嗎?
你祖上第一代開始做生意的時候,難道不是白手起家的嗎?你現在比起他們已經好的多了不是嗎?至少還有你爺爺留下來地祖業不是嗎?
你海瑾天難道不是一個堂堂正正的漢子嗎?難道你離開了你爹賺來的不義之財,你就沒本事自己去打一片家業下來了嗎?”
我一口氣噼裏啪啦說了一大串,說完以後自己卻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我是什麽樣的人,怎麽在這裏對他說教起來了。
我本來以為他會更加憤怒,因為他沉默了很久很久都不說話,只是一動不動地盯着自己的腳尖看。
我越來越緊張,生怕自己說得太重讓他更加難過,要是一個念頭起來輕生投河的話那可怎麽辦呀?我可是不識水性的!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就在我越來越緊張的時候,海瑾天卻忽然笑了。
我心裏一咯噔,壞了,他莫不是瘋了吧!
“別擔心,我沒瘋,我只是覺得自己很可笑罷了。”他擡起頭來,仍是笑着對我說。
“我……對不起,我不該說那些話的。”
“沒有,你沒說錯,你說的句句都對,是我自己沒想開罷了。”
“這也不是你的錯,事情那麽突然,誰都沒法子接受的。”
“被你這麽一罵,我好像清醒了不少。你說得對,這裏呆不下來了,我可以去別處。更何況,我自認還是有些做生意的能力的。我應該想一想,賣掉祖宅,去別處看看了。”
“你說的是真的嗎?”
“恩,現在爹娘都是那個樣子,留在這城裏,反而對他們不好。搬到一個不認識我們的地方,想必娘的身體也會好很多。”
“海夫人她……怎麽了?”
“病了,從那天開始就一病不起了。”
我嘆了一口氣,沒說話。
海瑾天看了我一眼,繼續說:“家裏出了事,大半的仆役都走了,就是不走我們也養不起那麽多下人了。依依也走了……”
怪不得他前面會那樣罵女人了,原來是這樣。我說:“你別太難過了。”
“初時很難熬,現在也差不多麻木了。只是每次出門,還是會受不了他人的眼光。談生意也總是不行,以前有來往的客商都不願再跟我們談生意了,我本以為,這輩子就要在這種眼光下活一輩子了。其實我知道不能都怪蒼嘉,他沒有對我們家趕盡殺絕已經不錯了,可我……還是會恨。不過眼下我只想着怎麽搬去別處東山再起,等以後有機會了再去會會他了。”
我沒說話,這些都不關我的事。
他說:“你在擔心他?”
“他那麽些年都熬過來了,我想他不需要我去擔心。我只擔心你會報複蒙住了雙眼,反而錯過了其他的事。”
他淡淡笑了幾下,自己走到河邊撩起河水沖洗了一下手臉,然後走向我:“今日多謝你了,還請你別怪我初時說的那些話。”
“不會,喝醉了說的話,哪能當真的。”
“你……還要在這裏待幾日?”
“明天就回繡莊了。”
“繡莊?你怎麽還要回繡莊呢?他呢?”
“哪來的什麽他?我一直都是一個人在繡莊過活。”我說:“已經夜了,我看你也沒事了,我也回客棧休息了,明早還要趕路。”
海瑾天點點頭,一徑将我送到客棧。我向他告別:“就此別過。倘若有緣再見,希望你已經東山再起了。”
他點點頭:“希望。你路上小心些。”
“多謝。”說完我就轉身往客棧裏面走去,後面卻忽然響起一聲:“月婵!”
我回過頭去:“還有事嗎?”
海瑾天看了我一會兒,搖搖頭:“沒事,我是想祝你一路順風。”
“多謝。”我繼續往前走去,這一次他沒再喊我。可是等我回到房裏,打開窗戶往下看去,他卻還是站在那裏。
我一直坐在窗邊,他在那裏站了多久,我就看了多久。
只希望海瑾天經過今晚之後,可以真的從頭再來。我當然知道這樣的事很難,可是人生,誰不會遇到些艱難的事呢?
我相信他一定可以從頭再來的,因為他的自尊心還在。一個還有自尊的男人,是不會容忍自己一直頹唐下去的。
我也發現自己可以把他當做一個故友來看待了,如若不然,他站在那裏那麽久,我恐怕會忍不住沖下去。
可是我的心裏也不是一點漣漪都沒有,畢竟這個男人曾經帶給我的一切都是那麽刻骨銘心。
我差不多在窗邊坐到下半夜,看着海瑾天慢慢轉身離開,他的背影不再佝偻着,我忽然松了一口氣。
這裏的一切,應該都結束了。
痛苦的卡文期終于過去,跟大家說聲抱歉。
本文從今日起日更到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