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帷岸
湖水綠色的眸子緊緊盯住那一邊笑得雲淡風輕的女孩。
到底還是來了。
這到底是你的劫,還是我的。
為什麽你就是不肯乖乖聽話,不要管我呢。
日番谷想苦笑,可是嘴角偏偏一點都不能移動。他也很想說些什麽,可是喉嚨好像不受控制,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悲哀在他心裏大片大片肆虐生根,紮得他遍體鱗傷,讓他連牽一牽唇角,動一動舌頭都做不到。只剩下那個女孩子的身影晃在他眼裏映在他心裏,占據掉全部的思維和神經,于是他就只能看着她。
他一直看着她。
無法移開目光。
他看着她一步一步接近過來。鞋子踩在地面未化的冰雪上,發出咯吱的聲音。他在心裏嘆息,聽見她的聲音充盈在整個天地間。這個冰天雪地,是他的內心世界,是他的整顆心。
滿是她的聲音。
“冬獅郎。又見面了。”
拜托你不要說得像我們每次見面都很容易一樣。
你到底知不知道下次會怎樣。
……你到底知不知道,還有沒有下一次。
“冬獅郎,你可以回去了吧。”
你是白癡嗎,我走,然後把你留在這裏?
我回去是什麽後果你到底搞清楚了沒有。
從最最開始,我就在告訴你我不想了吧。
“冬獅郎,你為什麽不說話。”
你要我說你什麽好。
我說了你就會老實聽話就會乖乖離開麽。
你到底……知不知道這樣一遍一遍叫我的名字會讓我有多眷戀。
夏梨看着面前的日番谷,那雙翡翠色的好看的眸子,還有那掩在雪白額發之後愈加擰緊的眉心。她輕輕伸出手來,一寸一寸擡高,最後靜止在日番谷的眉心。那裏,是突兀的,憂傷的,他的糾結。總想讓她,不自覺地去撫平。指尖的溫度和觸感,她動用了一切的力量去記憶。她告訴自己死也不會忘記,一如他的身影面容聲音,刻在心上無可代替。
也許,就是最後一次看見你了。
“……我不會讓你……”日番谷的聲音低沉,裝了太多的沉重。
“不,你阻止不了我。”夏梨打斷他的話,眸光在他眼裏綻開成一片清亮,“你當然可以當我任性。但是,就這一次了。”
就憑,我是适合者,你是半魂。
這些話語平靜地從嘴角滑過,甚至帶了淡淡的冰冷的意味。
你……
問我為什麽不說話,一開口卻又來打斷我。
而且,還是說着這樣令人火大的話。
日番谷抓過她的肩,夏梨看到他眼中有怒火閃過。“你開什麽玩笑,只有這一次不行!”
肩被抓的生疼。夏梨努力不去皺眉。
你到底想用多大的力量拒絕我。
适合者之血也有用到盡竭的時候,我就快要見不到你了你還要拒絕我麽。
你知不知道我多想要你重新站起來,就算我看不見。
你不知道的吧。
“日番谷冬獅郎,”很難得叫了他的名字,認真又認真地,她停了笑容,直看進他的眼睛,“你知不知道你在我心裏算什麽。”
對面湖水綠的眸子無可避免地蒙上一陣痛。是誰日日夜夜的思念支撐着自己的,他怎麽可能不知道。怎麽可能。清澈的思念,還有得知自己逃開時的絕望和哀傷,那些最真摯的感情,像烙印一樣深深灼進自己的心。傷了她的他,同樣的千瘡百孔遍體鱗傷。那些痛苦,每一寸皮膚每一根神經都還記得一清二楚。
怎麽可能不知道。
“我……”他放開自己抓住夏梨的手,目光垂下,想掩去那裏面轟轟烈烈的光芒,“怎麽會不知道……”
夏梨再輕輕走近一步。現在的她幾乎要挨上日番谷的身體。雪發的少年微微一震,就感到自己的腕被輕輕抓住了。夏梨微側了頭,将唇湊到他的頰邊。于是誰的心跳幾乎在這一瞬間飙到極限。
始作俑者像是無動于衷般地,她的聲音在他耳邊飄開來,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遙遠。
“不,你不知道。還是讓我來告訴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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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告訴你。”
夏梨退開一步,從稍遠點的地方打量着眼前的人。
那個人怎麽都沒有變。雪發,碧眸。不同的也許只是眼裏多的那幾分或哀傷或憤懑的顏色。無法說歷盡千百年依然難以忘卻,至少在她記憶所至的那些時刻,始終不曾遺落。
就是你。
你算什麽,就讓我來告訴你吧。
她的眉眼平靜。她的唇在一開一阖間,吐出的字句溫柔似水。日番谷微微晃了一下身子,因為從聽見第一個字起,就感到有什麽東西開始節節碎裂。
“你是死神。”
擋在我身前的羽織,翻飛如雪。側目就是你的凜冽與桀骜,帶着幹淨清澈的細碎冰花,在我心裏肆虐生根。憑那抹雪白的顏色在眼前的一閃而過,就知道沒有逃開的可能。
“你是我只見過一次卻再也忘不掉的人。”
我想你也該知道的吧。否則我也不會一直思念于你,在這長長久久的時間裏,等待的,悲切的,絕望的,逃離的。就如融進我的血液。每時每刻。每分每秒。
“就好像我曾在某個冬天堆起來的雪人。”
只是團微笑的,靜止的,簡陋的雪球,卻占據了那時的我的心。随手畫去的眉眼,可就連那弧度都讓我愛。不管它消失多久我都還記得。閉眼就可見,清晰一如葉背的脈絡。
“你也像它一樣的消失了。”
我不會為它落淚,但是,是說但是,我為它放棄以後全部的雪人。對,全部。為什麽呢。因為我很喜歡那個雪人。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到……寧可融化,消失不見的那個是自己。
“我以為,化掉的雪人是再不會回來的。”
化去的雪人不會重組,飄落的花瓣不會還原,死去的人類不會複生。我從不知道死神也一樣。但就在我知道的那個時候,事情已經沒有商量,沒有回頭的餘地。無可挽回。
“所以……如果有人跟我說,可以讓我重新見到那個雪人,甚至可以讓它回來……”
你知道我有多驚喜麽。你覺得我會在乎什麽代價麽。只是聽到有這樣一種可能,就泫然欲涕。所以說……就是拼了命,也不能阻止我,想要你回來的心情。可是有一句話,我不能說。
“我怎麽會放棄。”
如果說這是場暗戀,應該可以叫轟轟烈烈了吧。要活下去的是你,所以,就算你沒辦法再一次帶我回去,我也不想讓你困擾糾結一輩子。所以我有多喜歡你,多想念你……絕不會說給你……
這些事情,從我思念你的第一天我就在說了,我說了這麽多也說了這麽久,你聽懂了沒。日番谷冬獅郎。
湖水綠的眸子緊緊鎖住對面那個說得雲淡風輕的人。
有什麽在左邊的胸口碎裂開來,節節敗退。
那究竟是什麽呢,日番谷想。是心吧。
這一次他沒能欺騙自己。他在那零零碎碎的句子之間想到很多。
那些坐在最高的樓頂看着女孩子刷寫醒目文字的時候。那些閉上眼就能感受到流淌在自己體內的思念的時候。那些看着她入睡後那安靜落下的眉睫隐隐泛起淚光的時候。那些看着她穿行于空座的街巷中如風般跑過的時候。那些看着她擡眼于是也跟着一起盯住天空顏色的時候。那些純淨的思念摻雜進感到自己背叛的痛苦的時候。那些眼睜睜看着她落入危險卻無能為力的時候。
敢說沒喜歡麽。敢說沒愛麽。
可是他能說什麽,還能說什麽。連開口都艱澀無比。
你我是注定不能待在同一個世界的吧。
這個世界,不是我說喜歡你就可以逃開被放逐的命運的。
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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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明白結果麽。”語氣裏是無可避及的沉重和痛。
為什麽。
為什麽從你嘴裏說出來的永遠都是這樣沒大腦的內容?
你就不能說兩句讓我開心的話麽,在我就要留這裏很久的情況下?
就算從沒指望能得到什麽回應,也不代表不希望。
夏梨重新笑起來,嘴角微笑的弧度慘淡又絢爛。日番谷只希望自己的心髒再也不要跳動因為它是疼的那般厲害,因為他是如此的心痛于她的笑容這樣哀婉憂傷。
都是因為他這個罪魁禍首吧。
這時,日番谷不無惶恐地發現自己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他立即明白這是即将離開的先兆。再沒有更多的時間了而他,根本沒可能阻止。
自己還什麽都沒說呢。他看着夏梨那墨色的瞳安靜清澈,在發覺自己就要離開的時候猛地染上一種迫切和留戀,在一瞬之間鋪天蓋地的悲切。
他诘問自己,你可以說得出來麽,那些想說的話,日番谷冬獅郎。
如果你說了,那跟着她一起留下的,會是解脫還是負擔呢。
是告訴她我喜歡你所以等我回來,還是什麽都不要說,等真正回來的時候再告訴她我來接你了呢。
是害怕太輕易給了她承諾,會讓她的希望和心在太過未知的時間裏消磨殆盡吧。
若是那樣的話,是否不給她希望會更好過一點。
日番谷在心裏告訴自己,至少不會更傷心。
他知道,一定要在消失以前,做出決定。
夏梨看着自己眼前的日番谷越來越透明的身體,單是想起之前無數次目見的消失,就覺得血液冰封一如中了不可拂逆的咒語。
她又一次伸手想碰觸他,卻在他身前寸許的地方停下,再難向前。因為知道再向前一點就會穿過那副透明的身體,所以她不想讓自己覺得跟他相處在兩個世界,哪怕只是錯覺。
日番谷在一點點變得透明,視線也跟着模糊起來。他已能感受到身體不像自己的了,仿佛難以控制地旋轉着,脫離這個世界,令他頭暈目眩。
沒有時間了,說還是不說。
他終于下定決心,狠狠咬牙,湖水綠色的眸子緊盯住對面的人。他看見她心裏有難以言說的水光,覆蓋住滿眼的氤氲。他怎會不懂那是怎樣的溫度。
“夏梨……我會……”我一定會回來的。
“我可不想在這裏待太久,所以,你快給我回來。”夏梨卻在最後這刻搶先說了出來。
總以為下一秒鐘某個人就要離開,再不說就永遠不會說了。
不管鼻子有多酸,眼睛有多澀,她都在堅持着看他,目不轉睛。
我說,你還是趕快走了吧可不可以。
要不,我怕自己會掉下眼淚來。
我說,也許這就是最後一次看你了。
所以,我死也不會移開目光的。
她看見他在一片朦胧恍惚間點頭。那雪發碧眸的臉孔淺顯如斯,猶若不見。
日番谷最後見到的情景,是他的冰輪丸,那條巨大的龍,安靜地彎了彎那冰藍色的尾,攏在了夏梨的身邊。他知道,它在陪着她一起。他在心底默念着,感激于自己的斬魄刀。
他想,請先代替我,陪她一下。我,很快就回來。
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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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是被地上燈盞照得微明的樹冠,就在自己的正上方。與此同時,來自全身的痛感狠狠襲來,頃刻間占據了全部的感覺,幾乎要将他淹沒。日番谷緊緊咬牙。
疼痛是成為半魂之後再也無權享有的感覺。
日番谷知道,是自己回來了。
他坐起身,有點滴的血跡從他身上落下,砸到地面,就是一串斑駁刺目的花。那些怵目驚心的顏色早已将他身上的羽織也浸成一樣的甜腥氣息。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覆蓋上地面的紅。那染盡他湖水綠色眸子的,幾乎要将他撕裂,吞噬殆盡的紅。掌底的溫度竟是令他心驚的冷。于是雪色的眉狠狠擰出糾結的弧線。
有些個地方,比起這個身體,要更疼痛不堪。
日番谷冬獅郎是從半魂回歸這個世界的人。
所以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盡管這副身體痛楚不已,可那些驚心動魄的顏色,并不是他的。
是夏梨的。
想一想也知道怎可能虛無缥缈地就将一個人從無到有地弄回來?就算是靈體那答案也是不可能。所以,所以說,現在日番谷之所以能夠坐在這裏,能夠觸到這堅實的地面,能夠感受到這冰冷的血跡,全都是因為夏梨,幾乎用盡自己無比珍貴的,适合者的鮮血,才交換他回來。
每一次召喚其實都是一場交換,代價是适合者的鮮血。
而要将半魂喚回來,不是沒可能,只是要付出更多,更多,更多。
說得現實一些,殘忍一些,幾乎是生命和自由。
也許期限是永遠。
日番谷的視線久久停留在那些痛于正視卻又不願逃避的鮮紅。
在這個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人,甘願為了他日番谷冬獅郎,毫不猶豫也毫不憐惜地讓自己流血到快死了吧……
他知道,夏梨要的不是補償也不是感謝,她什麽都沒想要。
那些鮮豔的紅色只是她的願望,她的等待,她的祈禱的證據。
無比血腥,無比悲怆,無比絕望的證據。
日番谷想不到除了盡快帶她回來,自己還可以做什麽去回應。
慢慢站起身,感受着這個久違得仿佛不屬于自己的身體,痛感令這身體變得遲鈍拙劣跌跌撞撞,卻無法阻止日番谷試圖走到燈盞旁的動作。就是那個夏梨放置在地上的燈盞。它正照着旁邊的一些字跡。用白色顏料寫在地面的,在明暗不定的燭火裏若隐若現的字跡。
那是她給他的留言。
日番谷仿佛無比真實地看見夏梨就半跪在地上,認真塗寫着這些字句。老天在上,他究竟多想伸手去夠住她留住她。可他眨一眨眼,前面就誰也不剩。于是在那個瞬間,有什麽難以言說又分離不能的東西猛地在心裏肆虐橫行。日番谷堪堪壓住心裏的翻江倒海,低了頭去看她的留言。
“我給你留的言如果你敢不看,一哥會替我教訓你。
愛去哪裏就去哪裏吧,不過浦原,壺府還有一哥和我老爸應該在外面還沒走。
你可以先去找他們,他們會幫你安排下的。
再有,如果肚子餓了,我在旁邊放了吃的,自己去拿吧。
見到他們的話,替我問好。
——夏梨”
日番谷靜靜站在那裏,靜靜凝望着那幾行字句。他的眼神從驚異到震顫到悲切到隐忍最後歸于平靜。額前雪發在夜風中輕輕揚起,擋住他的眼他的神情,不可捉摸。而他唇角的線條也重新安寧堅毅下來不喜不悲。在燈盞那玄色光線中,少年緩緩輕輕蹲下身,伸手。他的指尖輕輕勾繪了一道線,剛好經過每行那第一個字。
你知道麽,夏梨……
我忘記是誰曾告訴我,再見是一句誓言。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