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記憶去流浪了

記憶去流浪了

賀千回在床上躺了将近兩天兩夜。醫生說沒什麽關系,只是這個孩子長期缺乏睡眠,疲勞過度,再加上有點低血糖。就這麽靜靜睡幾天,輸點葡萄糖就好了。

張璟跟着從校醫院裏出來之後,就無法再繼續走下去了。她的丈夫要帶她回家,不是嗎?何方宇看了他一眼——自始至終,他就看了他這麽一眼。他冷冷的無話可說,就抱着賀千回走了,留下張璟一個人站在原地,世界在周圍沉重落幕。

正好兩對父母晚上趕到,有足夠的人手照顧這個昏睡的孩子,而事實上,她根本也無需這麽多人的照顧。何方宇已經辭了職,全力準備接管家裏公司的事情。他但凡在家,就在卧室裏靜靜地陪在賀千回身邊。每逢此時,兩對父母就不約而動地退出去,留出小夫妻自己的空間。

而老人們所不知道的是,這個本應該幸福得發狂的新郎,此時心裏卻難免一些沉沉的酸楚與狠狠的掙紮。他不能不覺得傷心,他的新娘,因為不能再見到另外一個男人而難過得暈倒。在人最容易覺得脆弱的夢醒時分,他甚至好幾次想到過,要不要等她醒來就放她自由,讓她再選擇一次,只要她不會這麽難受。

然而一想到假如她真的反悔而離開,未來的生活将會變成什麽樣子,他便覺得更加難以接受。他問自己:永遠地失去她、或從此守着她卻明明知道她心裏還有另一個男人,哪一種命運更不堪忍受呢?

他一邊痛苦地沉浸在這樣困難的思考中,一邊下意識地拿着一本書随手翻着,然後他便忽然想起了曾經讀到過的一篇小說。小說寫的是一對極其恩愛的夫妻,曾經因為妻子被關進牛棚而被迫分居數年。妻子被釋放之後,倆人仍然同先前一樣恩愛而幸福,直到白發蒼蒼,妻子先丈夫而去。在整理妻子的遺物時,丈夫難以置信地發現,她有一本紙頁粘連的日記,粘起的頁間所隐藏的,竟然全是妻子同另一個男人的情書,而那個男人,正是妻子在牛棚期間從相識到相戀的情人。

老先生的女兒擔心父親不能承受這樣的打擊,勸說他道:爸爸,媽媽雖然欺騙了您,但看在她已經過世的份上,您就原諒了她吧。

但這位淚水漣漣的丈夫搖搖頭,對女兒說:不,你媽媽沒有欺騙我。一時的欺騙是欺騙,一生一世的欺騙就不是欺騙了,而是更深刻的愛!

想到這裏,何方宇回過神來,才覺得自己臉上也濕漉漉的涼了。他低頭看看賀千回沉睡中消瘦的臉,忽然覺得無限感動。她為了不能和另外那個人在一起而痛苦到了如此的地步,她那麽愛他……但她卻還是要同我走,難道不正好說明了,她更愛我嗎?她的選擇本身就已經證明,假如變成她的新郎的是另外那個人,她會比現在還要痛苦吧?

所以,無論我怎麽樣,為了讓她少一點痛苦,我再不會放她離開!

賀千回醒來的時候正是傍晚。夕陽的餘晖照在對面大樓的玻璃窗上,透過窗簾反射進來,她便像是被清晨的陽光喚醒一般。

何方宇正坐在床上靠在賀千回身邊看着一本書,忽然聽見他的小妻子用嬌嫩的聲音羞羞答答地問:“方宇哥,天亮了嗎?”

何方宇偏頭看見她睜着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乖乖地看着自己。充足的睡眠使她的臉龐如同清晨的玫瑰花瓣一樣嬌紅欲滴。他心頭一喜,連忙放下書本,俯身在她頰上吻了一下,柔聲道:“小乖乖終于醒了?不是天亮了,是天要黑了。”

賀千回一臉愕然又難為情的樣子,懵懂地問:“怎麽我一覺睡到天黑呢?是睡午覺嗎?可我明明覺得好像睡了很久很久似的。”

何方宇見她問得可愛,忍不住又笑着低頭吻了她一下,這一回是在嘴上。他回答:“你是睡了很久啊,我的睡美人,你睡了一百年呀!”

Advertisement

賀千回抿嘴笑了,轉來卻又嗔道:“那你怎麽不早點把我叫醒呢?你是懶豬王子,一定遲到啦!”

倆人相對咯咯地笑。何方宇這才帶幾分心疼和後怕正色說道:“傻姑娘,你那天中了暑,生生暈倒了,睡了兩天還多呢,你說吓不吓人?”

賀千回驚訝地睜圓了眼睛:“真的嗎?天啊!我居然像古代的仕女那樣,也會暈倒的嗎?”

何方宇刮了刮她的鼻子說:“是呀,不然你以為你是鐵姑娘啊?咱爸媽都來了好幾天了,我先去告訴他們一聲,你想吃什麽,跟咱媽媽們說。”

賀千回這才想起父母們因為他們結婚而飛到了北京來。想到這件事,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嫁為人婦,而眼前這個男人正是夫君,不由又羞紅了臉。她這樣陸續地明白了過來,便開始察覺肚子已經餓得咕咕直叫,遂一口氣點了五六道她最愛吃的兩位媽媽的拿手好菜。何方宇領了命去通報,四個大人進來看過她,就歡天喜地地去廚房忙活了。

賀千回算是徹底睡足了覺,精神抖擻地起了床,刷了牙洗過澡,飯也就上了桌。她胃口奇好,一連吃了兩大碗盛得滿滿的飯,越發地面色紅潤容光煥發。一家人飯桌上談笑風生,喜氣洋洋,就像過大節一樣。

吃過飯坐着閑聊了一會兒,賀千回忽然想起了什麽,跑回卧室去找她的手機。何方宇有些緊張地跟進來,問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賀千回回頭對他巧笑嫣然:“我睡了這麽久,也不知道學校會不會有什麽關于畢業的通知呢。”

何方宇想了想說:“應該沒有。你宿舍的幾個人我都知會了,她們要有什麽事都會直接跟我說。”

說話間賀千回已找到了她的手機。她“喲”地叫了一聲說:“怎麽關機了?是不是沒電了?”

何方宇說:“不知道啊,你打開看看?”

賀千回答應着便開了機,然後又是一聲驚呼:“糟了糟了,怎麽這麽多未接來電?不會出什麽事兒了吧……咦,好像全是同一個人打的,張璟——”她愕然擡起頭瞪着正屏住呼吸的何方宇:

“張璟是誰?”

何方宇這一跳吓得非同小可。但他原是有急智的人,既年長幾歲又已工作了兩年,很知道什麽時候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且有能夠迅速救場的本領。他只略略噎了一下,便及時趕在沉默時間長到尴尬之前回答:“哦……是我一個不太熟的朋友,前幾天我忘帶手機,用你的手機給他打過電話,他大概就把這當作我的手機了……”頓一頓,他試探地問:“你……都不記得了嗎?”

賀千回吐吐舌頭:“沒印象了。嗨,我一定是睡糊塗了,怪不得小時候爸爸從不讓我睡懶覺,說大腦長時間缺氧會變笨的。”說完,她又擔憂起來,好心好意地催促何方宇道:“那你趕緊給人家打過去吧。他打了這麽多電話,準是有急事兒,別給耽誤了!”

何方宇憐惜而百味雜陳地看着她,口裏答應着,又揚了揚她的手機說:“那我就順便用你手機了啊。”

賀千回心無城府地爽快答應:“哎!”

何方宇掩了門出來,主動提了垃圾說下樓去倒,便拿着賀千回的手機出了門。走到樓下,找了個清靜處,他回撥了張璟的電話。

對方只響了一聲就接通了,聽筒裏一個焦渴得沙啞的男聲:“千千!”

何方宇心頭一梗,還是盡量斂聲靜氣地回答:“不是她。”

對方立時便死一樣地沉默了。隔了半晌,才聽見他說:“是你……為什麽是你給我電話?”

何方宇心裏暗暗嘆了口氣,有些同情他:“千回剛剛醒過來,她已經沒事了,精神狀态很好,請你放心。”停了停,他快速地思索着該如何措辭:“不過,你也許不相信,就是我自己,剛才也覺得不能相信,可這是真的,我可以用人格擔保——千回,她已經不記得你了。”

張璟又消失在了一段可怕的沉默中,良久,才冷笑着答:“她不記得我了?你什麽意思?”

何方宇忍耐着說:“她已經不記得你這個人,完全沒有印象。她剛才看見手機上的未接來電,問我張璟是誰。”

何方宇說完,聽見對方發出了一個接近于啜泣的倒抽涼氣的聲音,然後是一串狂暴的诘問:“那你有沒有告訴她我是誰?你有沒有帶她去看醫生?你們都對她做了什麽,讓她變成這個樣子?你敢不敢讓我見她,讓我親自驗證,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已經不記得我?”

何方宇耐心地待他說完,才慢慢地、清晰地說:“小夥子,你聽着,我并不知道你是誰,你倒是知道我是誰,你要我告訴她你是誰,這麽過分的要求,恕我不能做到!”

說完這句話,他隔了一個較長的停頓,感受着對方的心髒被一劍刺中的死寂——是的,你倒是知道我是誰。我是她的丈夫,而你,到底是她的誰呢?

何方宇接着往下說:“我想,對她健康關心的程度,我決不會亞于你,所以一定會求助于醫學的。但是,雖然我們都不是醫生,卻多少聽說過選擇性失憶症這種事情,而病人所選擇丢掉的記憶,往往是他們所不願意再想起的人和事,所以,我要事先告訴你,盡管我還沒來得及仔細考慮,但我直覺地感到,對這個病——如果這真的是病的話——對它的治療或許不是對千回的幫助,而是傷害。”

他說着這些話的同時,心裏想到的是上大學的時候看過的一篇科幻小說,是女子氣十足的言情故事,叫《情人的眼淚》。小說裏描述一種技術,能夠把人們所不願再保留的記憶從大腦裏萃取出來,封鎖在珍珠般的容器裏,而“情人的眼淚”,指的是女主角的那一粒,做成眼淚形狀的珍珠。

如今,千回也有了這樣一粒珍珠了吧?

想到這裏,他接下來的話裏便有了一種難以掩飾的痛楚與責怪:“你問我們對她做了什麽讓她變成這個樣子,我倒覺得這個問題該我問你才對!我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見過她像現在這麽快樂了,我猜,大概就是從你出現的那天開始的吧?如果你真的在乎她,而不是只為了你自己,請你放過她。”

直到說完這番話,何方宇也沒聽見張璟一個字的回應。片刻,聽筒裏便傳來電話挂斷的盲音。

何方宇舒了一口長氣,也按了挂機鍵,重新去看手機屏幕,才覺得慶幸。幸而賀千回剛才毛手毛腳的,只看了未接來電便沉不住氣。倘若她再看見其後那一條接一條發爆了郵箱的短消息,他就是反應再快也無法解釋了。

他把那些短消息一條一條打開,删除,像是一點一點地,抹去一個荒蕪的生命。

——“千千,你在說什麽?不要騙我!不要開玩笑!”

“不,千千,我做不到,那不可能!你明明存在,我愛你,我愛你!”

“求你,不要這麽匆忙就決定,讓我見你一面,我們好好談談!”

“千千,我要等你,我會一直等你,我現在就去你樓下,給你宿舍打電話你就下來好不好?我會一直等在那裏的!”

“……千千,你真的走了?跟他走了?千千,你要我怎麽辦???”

“千千,我一夜沒有睡着。為什麽不開機?為什麽不跟我說話?”

“千千……”

在回到家裏之前,何方宇心裏一動,停住腳步,打開賀千回的手機通訊簿,把張璟的名字從聯系人裏删除。

他的心裏竟有一汪道不清滋味的感動。那個人,他還真是在乎她的呀!之前,我還一直有些疑心,妞妞是遇到了一位情場高手,但他畢竟不是……——何方宇有些心酸地想。而她到底選擇了我——何方宇有一點激蕩着的感慨。他又想起了之前自己的判斷,妞妞畢竟是愛自己更多,準沒錯了!

以後,我更要好好愛她!

進了門,又見賀千回趴在電腦前,一副很抓狂的樣子。“妞妞又怎麽了?”何方宇問。

“我忘了電子郵箱的密碼……”賀千回噘着嘴,一副很郁悶的神情。

“小糊塗蟲,怎麽會忘了呢?多久沒用了?”何方宇把她抱起來,自己在椅子上坐下,再把她放在腿上。

“好像也沒多久啊,我常常開的。”賀千回抓耳撓腮。

“你有沒有記在什麽地方?或者點‘忘記密碼了’找回來?”何方宇幫她想辦法。

“沒有記……或者記了,但我也不記得在哪兒了,怎麽找呀?”賀千回不太确定地說。“剛試過‘忘記密碼’,可裏面的問題我也不記得當初填的什麽答案,試了幾次都不對,人家都不讓我接着試了……”她懊惱地敲敲腦袋。

何方宇趕快抓住她的手不許敲——是怕她疼,還是怕她無意間敲中某個機關,使那段好不容易才丢失的記憶又調出來?

他關切地問:“那裏面有沒有什麽重要的東西?備份了嗎?”

賀千回想了想說:“應該也沒什麽,只是一直用這個郵箱跟指導我論文的導師聯系的,萬一論文有什麽問題,怕他通知不到我。”

何方宇說:“那好辦,你就再申請一個郵箱,用那個郵箱向他說明情況,請他有什麽事發信到新郵箱通知你好了。”

賀千回咬着嘴唇想了想,點點頭:“嗯,也只能這樣了。”

昨天才剛說,大家盡情罵千回吧,我就看着,不說話~結果馬上大家就變成罵我了……唉,好吧好吧,我該罵……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