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你哭什麽?

十九起先并沒察覺自己撐到了哪裏,只想着趕緊起身,但正要用力撐的時候,手下驟然一空,她又跌了回去。

這才朝着閻溫的方向看了一眼,閻溫将腳收回去之後,縮進了外袍之下,只露一個白色的襪尖兒,在提醒着十九,剛才她按住的東西到底是什麽。

而十九這才後知後覺的,感覺到手心中殘留的觸感,臉色騰的一下,紅成一片。

她趕緊爬起來,在馬車的邊上坐好,硬着頭皮朝着閻溫的方向看了一眼,見閻溫幾乎是縮在馬車的角落,正在警惕的看着她。

十九有些想笑,但是看着兩人之間隔的那麽遠,又有一點心酸。

這距離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縮減。

車內只餘馬車行駛的隆隆聲響,十九起先還挺收斂,但是走了一會兒,她渾身的骨頭跟着精神又一起放松,開始頻頻的,偷偷摸摸的朝着閻溫的方向看。

閻溫最開始和她對視,冰冷的看她一眼,她還能收斂個幾息,到後來閻溫連看都懶得看她,坐着的地方又不在窗邊,只好歪着脖子,扭着臉面向的旁邊的車壁。

若是這時候,有外人看到,肯定啧啧稱奇,閻王竟然也有躲避人視線的時候,但十九并不覺得閻溫是在躲避她,閻溫也并不覺得自己在躲避,兩人都一致認為,閻溫是不屑于看她。

從宮中到奴隸市,須得經過皇城的主街道,一開始十九還挺消停,只是巴巴的看着閻溫,但看的時間久了,把這些天的相思之苦解的差不多,一進入主街道,兩側攤販熱鬧的叫賣聲,酒樓裏面傳出來的唱戲聲,還有人群發出的嘈雜聲,都在吸引着十九。

她忍不住朝着車窗邊挪了挪,将窗戶開了一個小縫隙,朝着外面張望。

她的行宮中長大,為了生存,經常會拿一些母女兩人做的小玩意,在這鬧市的街道上,鋪上一塊破布,蹲在邊上,想辦法将東西兜售出去,以換取她們母女日常生活中的必需品。

十九自從跟着閻溫進了皇宮,已經有大半年的時間沒有出來過,在行宮的生活固然陰暗無望,但每月和阿娘借着月中夜晚最亮的那幾天,一起蹲在院子中做點什麽小東西,是十九生活中唯一的光彩。

母親身上經常帶着各種各樣的傷,十九經常要做的,除了兜售兩人偷偷做的小玩意,就是上山采藥,然後到醫屬裏面去換傷藥。

阿娘從來不會跟任何人争執,無論別人要她做什麽,她總是會順從,十九十一二歲的時候,一度十分痛恨阿娘的軟弱。

但阿娘從不勸十九順從,從十九五六歲開始,阿娘都竭盡所能,将十九藏在各種各樣的地方,也從來不把欺辱她的人朝母女兩人的破窩棚裏面帶。

她即便是忙于做工,累的說不出話,也會在晚上入睡的時候,抱着十九,用她粗糙的掌心拂去十九年少的驚慌和無助。

十九大一些的時候才明白,阿娘的懦弱只是為了換取安穩,低賤的身份,繁重的工作,已經将她整個人變得麻木,她在麻木的活着,麻木的做工,甚至連受到欺辱折磨,似乎都喪失了痛覺。

但是她會對着十九笑,只會對着十九笑,她笑起來特別的好看,十九是她唯一的孩子,生活磋磨掉了她所有活人氣息,但是沒有磋磨掉她對十九的愛護。

十九就曾經親眼看到一起做工的女奴,将女兒賣到窯子,十九曾經無比的慶幸,她是阿娘的女兒,又無比的憎恨她是阿娘的女兒,如果她不是,如果她是個富家小姐,她就能買下阿娘,讓阿娘一輩子過好日子。

“你哭什麽?”十九對着熱鬧的街道,不知不覺已經淚流滿面,閻溫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十九關上車窗,扶在窗邊哽咽出聲。

閻溫看着十九,表情出現茫然,這人剛才還好好的,開着車窗朝外看了一會兒,就突然哭成這樣……

在閻溫的認知中,十九根本不是什麽嬌嬌的小女兒,進宮之後,他下狠手磋磨過兩次,連個饒都不求,前個月生生把手撅出血來,連個眼淚咯噔都沒見掉。

出宮之前又鬧的那麽兇,拿命脅迫他的事兒都幹出來,實在想不通自己都帶她出來了,她倒是哭什麽。

閻溫見過無數的人哭,各種各樣的,哀求的崩潰的,不顧形象歇斯底裏,涕泗橫流痛心絕望。

但是沒有一次,他像現在這般無措,他好好的在這坐着,那邊就哭上了,他都沒發作她拿命相挾的事呢!

十九脊背勾着,清瘦的脊骨幾乎要從衣裳凸出來,看着就讓人觸目驚心,不自主的生出憐惜。

閻溫有些着急,快要到奴隸市了,他一直在追查大批量奴隸從各地被販賣到邊境的案子,據混跡其中的暗柱拼死回報,這其中不僅僅只是奴隸,甚至夾雜着各地的流民和乞丐。

整整兩月,多方入手無縫可鑽,閻溫能夠猜測對方背後的人,但販賣奴隸的組織十分嚴密,事情做的滴水不漏,他的人只截住了兩次運送,奈何對方都是死士,沒等逼供,就已經自盡。

被解救的奴隸都蒙着眼睛,堵着耳朵和嘴,被喂藥喂的精神恍惚言語遲鈍,根本無法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

他苦無辦法插進去手,這才想着露一面,競拍幾個奴隸鋪位,用他的身份強硬的插上一腳,讓對方知道他是非管不可。

當然這不是上策,要是能引的對方狗急跳牆是最好,不能的話,讓對方稍稍收斂一些,好讓他有時間派人安置泯川洪澇的流民,也好設法利用暗柱打入其內部。

他今天是要擺排場造聲勢,一大群的人已經先他一步去了奴隸市,可着眼看就要到地方了,帶這麽個哭哭啼啼的怎麽弄?

閻溫看着在車窗邊上,縮成一個小團哭聲漸大的人,想要伸手去扳一下,但是手伸到半路,又縮了回來。

耐着性子,放軟一些聲音問道:“你怎麽了?哭什麽?”

十九聽見閻溫這麽溫柔的聲音,眼淚更像是開了閘一樣,關不住了。

“我想我阿娘了……嗚嗚嗚……”十九擡頭,抹着眼睛扁着嘴看向閻溫。

結果這一擡頭,閻溫的臉直接黑了,十九在宮內特意描描畫畫,将臉色塗暗,結果這一哭,整張臉都花了,鬼畫魂兒似的。

閻溫本來聽她說想念阿娘,心中也止不住的跟着顫了一下,這情緒還沒等傳達到臉上,額角的青筋先鼓起來了。

馬車已經停下,先到的人和閻溫帶着的人,都在門口等着他,幾乎将奴隸市的入口給堵的水洩不通,引人頻頻圍觀議論。

可閻溫還瞪着十九花紅柳綠的臉運氣,陰着臉從牙縫朝外擠聲音:“把臉擦了,像什麽樣子——”

十九開頭是真心哭泣,但是到後面見閻溫态度軟化,想到戲文裏都說男人最怕一哭二鬧三上吊,于是便學着戲裏的調子,掐了把大腿,咿咿呀呀了起來。

閻溫本來心中有事,根本沒注意到她調子哪裏不對。

十九本來還因為閻溫的聲音軟了,新起個調子,準備再來一輪,收不到一個滿堂彩,讓閻溫受不了捂她嘴也算親近了。

但是誰承想,上一刻這人說話還軟調子,下一刻他就臉色烏黑如墨汁了……

十九趕緊把新起的調子噎回去,察覺到馬車已經停了,閻溫說要她擦臉,更是急忙用袖子去擦臉。

閻溫眼見着她左抹一把,又抹一把,就是抹不到正地方,手指在袖子裏不斷的攥緊。

正這時候,車外有人出聲道:“恭請閻大人。”

說話的正是這奴隸市的管事,聽說閻溫要來,一大早就在這候着了。

這一等等了一上午,眼看着臨近晌午,車到了,人卻半晌不下來。

管事掀着三角眼皮,撩了一眼奢華的大馬車,弓着身站了一會,見裏面人沒有下來的意思,這才出聲。

但他出聲之後,裏面依舊沒有動靜,還心道,閻王果然如同傳說中的一樣,比皇帝架子還大。

管事稍等了一會兒,将身子躬得更低一些,又開口道,“競拍已經準備就緒,恭請閻大人。”

但是裏面依舊沒有動靜,這管事三角眼睛眯成一條縫,心想着難不成還要他跪地呼萬歲才會下來?

到底只是個閹人,就算手握權勢,也必須要躲在那個萬人之上的後邊,将來死了也是遺臭萬年,拿什麽大架子。

這邊管事的腹诽的來勁兒,殊不知,馬車裏面,閻溫實在看不過去,從袖子裏掏出了錦帕,正捏着十九的小臉,給她擦臉上的印子。

閻溫的手指微涼,十九仰着頭,睫毛閃來閃去,心想着賺大發了,還真沒白哭,早知道就再往臉上多塗點脂粉……

等到終于擦完,閻溫手上的錦帕,已經髒污,他順手就擱在了馬車的小案上,顯然是不打算要了,嫌棄的意味十分明顯。

但是十九不嫌棄,她趁着閻溫轉頭要下車的功夫,飛快的抓了塞進懷裏。

外面恭請第三遍,閻溫終于掀開車簾下了車。

管事的三角眼一斜,看到了,跟在他後面下來的一個仆從。

雖然只是一瞥,但也看到了仆從臉上通紅,眼睛微微腫着,連衣衫也不太規整。

他頓時想到,一些閹人都有些說不出口的喜好,想來剛才在車裏,正是在發狠折騰這仆從。

管事的心裏頓時一陣惡寒,再看看那小仆從,弓着小腰,縮着肩膀,亦步亦趨的跟着閻溫,看年紀也不大,頓時心裏一陣啧啧啧。

十九跟在閻溫的身邊,一下車順着大門進了奴隸市,瞬間就确定了夢中的場景。

兩側用繩子拴着衣不蔽體的男女老少,挑挑揀揀,如同相看豬狗的買家。

還有角落裏,那一個夢中反複出現的鐵牢籠。

十九盯着牢籠看,那牢籠的上半部分用布蓋着,底下能看到一雙壯碩的人腿。

她夢中不斷閃現的場景,是這牢籠被推開,接着就是渾身是血的臉色慘白的閻溫。

既然将這個人關在牢籠之中,就代表他很危險,那為什麽他能輕易進牢籠推開?

是有人專門将這危險的人放在這裏,用來襲擊閻溫嗎?

十九跟在閻溫的身後,歪着脖子,一錯不錯盯着那牢籠的鎖,因為距離有一些遠,所以她看得不太真切。

看的實在太聚精會神,沒注意到閻溫何時放緩了腳步。

于是一個不慎,踩到了閻溫的鞋後跟。

好死不死,閻溫今天沒有穿皂靴,而是穿了一雙花紋繁複金線勾邊的錦履。

十九這一腳,直接将他的鞋後跟給踩掉了。

作者有話要說:  閻溫:你對我的jio有什麽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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