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地上,那貌美女子一揮手,周圍的大猴子與好幾個人面猿紛紛掏出武器飛了上來。三人揮舞兵器各自應戰,每個人至少對付三個猴子和兩個人面猿,以及它們花樣複雜的武器。有的猴子拿着比常人小一號卻正合适他們使用的槊或長槍,兵器本身的一寸長一寸強就此化為烏有,唐棣稍加探身,輕易躲開攻擊,竹節鞭彎曲出細微的弧度,往小猴子肩上一打,就算繳了械;有的猴子企圖用弩箭近距離攻擊呂勝,呂勝舞刀如盾反把箭盡數彈射回去——人面猿就要好些,它們直接持劍,有一定的法術修為,能夠對三人發動一點法術攻擊,雖然不一定打得着,但從自己借位拿來當替身的笨猴子的反應看來,法力也不算低;只不過學得似乎不精,時靈時不靈,甚至會因為修為不足而在關鍵時刻發揮不出,輕易露出空子;鑒于此,那些厲害的也不能起到很大作用,雖然能夠多少獨當一面與三人有來有往過上幾招,但因為其他夥伴的差勁兒導致被三人兩兩聯手打敗。
只是打敗,他們并沒打算傷它們性命,甚至沒打算破壞它們的修為。他們管的是抓人,不是審判。就算是抓,也不過是抓地面上那個貌美女子。
在過招出招和有所保留的間隙,唐棣總在查看地上的情況。數個匆匆一瞥中,她能看見地上的女子将爐子和渾儀一類的東西換了位置,讓幾個留守的人面猿站在前面用各自的修為“煽風點火”,加速運轉。打鬥間隙,她聽見王普用只有他們三個聽得見的密語說,冒綠光有魂魄在裏面的叫煉魂爐,吸收小血珠的是血珠儀,“都應該是魔界的東西。”她看見那胡老官的魂魄進入一個爐子之後別無東西冒出來,倒是一些看得出是良善者的淺灰色魂魄進了別的爐子之後冒出的綠煙非常多、瑩瑩形成整個鎮上綠光的來源,再加上那些留守的人面猿是把胡老官所在的爐子産生的産物直接用一根銅管似的東西導入朱厭的皮下、良善者的卻還要重新取出血珠去壓制——可見是對于惡者取其魂魄的全部,善良的只要血珠,果然是複活龐大的邪佞之獸,所需全都是濁物。
那血珠儀每産生一個大血珠,貌美女子就接過一個,用法力将嬰兒頭顱大小的血珠徐徐推入朱厭的鼻孔。每吸入一個,朱厭的身體就輕輕顫抖一下。
唐棣在上面一鞭打飛一個人面猿的時候,地上的人面猿又飛上來三個和他們打一對一,她一瞥,看見貌美女子打斷了幾個無人看守的煉魂爐的銅管,再一次調整了方位,改變了陣法,似乎變成了一個守護之陣。
守護?簡直不慌不忙穩紮穩打啊。
她想努力揣摩出陣法的破綻,奈何每次遇到五行八卦奇門遁甲一類的東西她往日機靈的腦子就會變成一塊石頭般板結堅硬,怎麽也沒法融會貫通。偏巧這一刻,地上的貌美女子擡頭看了半空中的他們一眼,眉頭一皺,手上動作更快了。
可惡。
面前的人面猿比剛才的更加厲害些,過了幾招差點兒趁她走神的瞬間一劍刺到心口來。她見狀有些氣惱,左手虛握就凝固了劍鋒,向外一拉就把劍鋒扯偏去,往對手的肩膀上狠狠敲了兩下。她這邊敲碎人家肩膀,那邊王普同樣在對手肩頭開了兩個洞,雙手一甩把它扔在一早被呂勝打翻在地的同類身上,自己落在地上,施法把這兩只暫時失去戰鬥能力的人面猿控制在法陣中——雖說是直接囚禁,卻也是保護了它們,讓它們只能在裏面哀嚎、不能出來戰鬥,否則再打,就不知道還有沒有克制保留的餘地了。
三只人面猿都倒下了,地上只剩下那貌美女子和兩只一直伴随她左右的人面猿。唐棣人還漂浮在半空中,居高臨下看見那女子雙手把最後一個形成的大血珠推入朱厭鼻孔之後,脫下黑色鬥篷,轉過身來面對三人,手上一對比她雙臂略長的大錘漸漸浮現。錘頭足有成人的腦袋大,雕飾成了含苞待放的花朵的模樣——只是那花朵唐棣覺得自己從未見過,就算是在地府,也沒有長得如此的花——花瓣固是花瓣,葉子還是葉子,曲線沒有絲毫異常,卻透露出一種猙獰來,好像這花不吸天地雨露,專要鮮血滋養,不然那重瓣裏的鮮紅,還能是落日朝霞?
挨這玩意打一下,肯定比那打惡鬼的蒺藜骨朵還要疼。
貌美女子猛地躍起,直奔唐棣和呂勝而來。
女子先撲呂勝,雙錘一砸,被呂勝的關刀擋下,中間還多了一把唐棣的竹節鞭——她看女子的架勢,不知為何就覺得呂勝未必能擋得住這一下,好像她能看得那麽詳細似的——結果兩人合力是擋下了,但是對手也沒撒手,一點沒有卸勁兒,四件兵器越貼越近簡直要壓出火星。三人此時靠得極近,唐棣看見女子那雙杏眼裏如有烈火,直勾勾恨不得燒到呂勝身上去,以報剛才呂勝大刀砍傷一個人面猿之仇,此外還別有一種冰冷藏在火焰之中——唐棣在地府當差,看多了混沌不明意識不清的眼神,但這樣的眼神見得不多。這是清醒的、切齒的、原初的恨,就是喝了孟婆湯,下一世也不肯忘的恨。
恨?
呂勝和女子同時向對方使勁兒,三人由此彈開,情勢變成呂勝劈砍,女子用一個錘擋下,另一個錘子要麽攻擊呂勝,要麽攻擊跟上來的唐棣。兩人試圖合力再次劈向女子面門的時候,王普在地上已經收拾完了陣法,差不多讓下面的都沒法動彈之後,就準備攻擊陣法。沒想到腳還沒踏出第三步,空中一道飛錘差點兒打中他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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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棣是眼睜睜看着本來應該是被兩人架住不能動彈的花錘突然就從錘柄處變得柔軟變成绶帶猛地彈過去攻擊王普,她甚至來不及喊。
王普搖了搖頭,飛向半空,這下變成了三打一。那女子甚至越打越是游刃有餘。她只消用一個錘子甩、做大範圍攻擊,另一個錘子近身格擋,輕易就讓三人總是找不到空隙進攻。王普呂勝都嘗試纏住甚至砍斷绶帶,沒想到完全砍不斷,那绶帶不僅僅是绶帶,分明是女子意志的一部分,而自己就足夠判斷此刻應該如何擺脫纏鬥。
唐棣正一邊閃躲一邊思考如何尋找空隙進攻,就聽見背後地面上嘩啦啦的響動,回頭一瞥就看見數把長劍竟能穿越王普設下的保護罩,嗖嗖飛起從她身邊擦過,差一點兒就打中正在向她攻擊的貌美女子。對方的閃身那樣靈動,不但躲開了正面的劍,更躲開了在後面想要螳螂捕蟬的呂勝。
怪道呢,這些兵器能突破保護罩,是因為召喚它們的本來就是地府官差。
然而不及她如法炮制,急脾氣呂勝一邊搶攻一邊用地上的兵器當暗器,他控制利刃們從四面八方刺去,女子就将兩邊錘柄都化作緞帶,掄轉如球,不但全部擋出,甚至還反打幾個回去,唐棣趁機上去猛攻,卻沒有絲毫空隙容許她進攻,梆梆梆梆,竹節鞭被反彈回來,幾乎震得她手麻。
也許對方也手麻?畢竟王普也奮力劈了兩劍。她看見錘頭飛轉的速度降低了。然後從眼前飛速滑過一抹灰色的影子,她認得那是呂勝的袖箭,唯一的一把。
中!
不,沒中,轉瞬之間她看見的不是女子被刺中然後掉到地上去,而是女子先是向右後方側身躲開了攻擊,繼而擡起左腿用腳後跟輕輕一踢,把袖箭的飛行方向調轉過來,再用錘頭一擊——差點中标的就成了呂勝。整個姿勢不說快,而是極其柔軟,血肉之軀和緞帶可以一比。
氣急敗壞的呂勝收了手,牙齒咯咯作響,“危落!不好好在魔界呆着,為何到人界作亂?!”
貌美女子亦住了手,“想不到呂大人還記得我的名字。”
“那年你來,我還以為你是個明事理的!”
“事理?”叫危落的女子看看呂勝,又看看兩側的唐棣和王普,“你們這些人,對自己有利就是有道理,對自己不利就不明事理,原來三界的道理、規則,都是你們定的,別人毫無置喙的權力。”
“你說什麽?!”
“我今日不管你們什麽事理,什麽地府的法則,說我如何殘殺,如何無道,我今天要做的事我就必須做成,看你們誰敢攔我!”
“危落!你身為猿族尊長,不帶領猿族好好修行,反而在此禍害人界!你所犯已是滔天之罪,現在收手,還有挽救的餘地!”王普道。
危落狂笑起來,“你們這些人!這地上坐着的不就是聽了你們的話的後果?反正已經到這一步了,回頭也是死,不如往前搏一條活路!”
“危落!”呂勝吼道,“你不要不知好歹!”
“呂勝!你掌管精怪司,也無非是欺淩弱小,打得敗抓得住就說自己能管!枉你七尺男兒,別人的吹捧阿谀也當作一回事!”
“你!!”
“今日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大本事!”
一個有意出言不遜,一個莽撞怒火中燒,兩人同時向對方沖去。一招一式,竟然都是搶攻,誰也懶得防禦,加上都是動作快的,一邊的王普和唐棣一時只有幹看的份兒。同時地上那最後兩個人面猿也做完了最後的事,原地暴喝一聲,露出巨猿的真身來,飛上半空直奔唐王二人。
唐棣熟悉呂勝,知道對方一路走來已經憋了一肚子的氣,雖說不是他的分內之事,但他就是見不得妖怪橫行霸道、殘害無辜,他篤信這世上一切有數有道,固然衆生可能因為命運糾纏而彼此攻殺,可為了一己私利殘殺別人是最最惡劣的,是該他管得精怪就更糟糕。現在危落還要嘲諷他的實力,說出他實際上可能無法戰勝高級妖怪的可能,他怎麽能忍?
唐棣更知道呂勝一旦性起,就不是兩三句能勸住的,必須吃個癟;可是一旦吃癟恐怕就來不及了,從危落的游刃有餘和呂勝些微的左绌右窘之中,誰都看得出一旦吃癟的後果。他們還是應該三打一,或者至少二打一——她一邊往巨猿的丹田掃去一邊盤算着——應該她和王普糾纏危落,讓呂勝去攻擊地上現在毫無防備的朱厭,畢竟呂勝應該更了解朱厭的危險性和克制之法。總之這樣一對一是不能的,她必須騰出手,必須,否則——
她越是這樣想,越是覺得心湖之底骨髓之深的某處,有一股奇怪的力量正在游走,在輕輕波動,好像大雨将至之前被風吹皺的水面。
只要自己再厲害一點點,就一點點,就足夠把眼前這家夥打敗,也許只是逼自己一把。
她右手執鞭一掃,迫使眼前的巨猿正面大開,左手便是一掌,巨猿無聲飄落地面。偏此時巨猿背後金鐵交擊的巨響傳來,她一看,是呂勝和危落再一次面對面撞在一起。從兩人周身的光芒她看得出雙方力量有多大,甚至她還看得出呂勝恐怕不是危落的對手。
可我——
來不及去想自己何以看得出這一點,事實就證明了她的正确:危落往前奮力一推,兩人分開,危落趁機咣咣兩錘,接着一道綠光飛過,呂勝整個人都掉在了地上。
唐棣連忙上去查看跌在地上的呂勝的傷勢。這下他是真的不能動了,不但雙臂一時麻木,還被危落飛來的匕首當胸紮個正着,那匕首上妖氣四溢,呂勝眼看就要中毒。
呂勝痛不能言之際,她先在周圍勉強設下陣法保護,然後立刻給他治傷。那匕首上面還有她所不識的古怪文字,可見也許是魔界獨有的什麽施過法的東西,不可貿然處理;她于是嘗試用法力滲入傷口控制妖氣蔓延,沒想到法力稍稍滲入傷口呂勝就哀嚎不住,她不忍——可不忍,呂勝臉上的綠氣越發起來了。
她當然知道有毒,也知道應該怎麽治,更知道從拔刀到治病就得快點回到地府去。
“好好,我不動了。”她對五官都扭曲的呂勝輕聲道,“你別動,我來,很快就好,很快。”可呂勝眼神中只有十分之一是認可,剩下十分之九全是痛苦。
王普也過來了,她沒回頭看他,只聽見他輕聲嘆息,“這刀淬了毒,魔界的毒,很厲害,咱們得快點。”
“嗯。”她取下背上的竹節鞭,用右手死死攥住,“你來看看能不能拖延一下毒素蔓延,那邊,我來。”然後不等王普的回答,只是在轉身站起的瞬間閉了一下眼睛,閉得慢而緊,睜開之後,那種面對朋友的溫情已經消失不見,剩下的是堅固厚實的冷酷——仿佛她不需要拿盾牌,她的意志就是一塊盾牌。
嗖!她飛上半空,雨點一樣敲向危落的雙錘。危落反應雖然及時,還是被她的迅猛吓了一跳,退了一截,一時是碰不到地上的呂勝了。
“危落,”她說,音量不大不小,比往日在地府公堂之上還要冷靜,深吸一口氣,“之前我們這一路,泰山至此,二百七十裏,三村一鎮,白骨妖,黎丘,藥鬼,都是你幹的?”
危落以輕蔑的挑眉作為回應。
“只是為了複活朱厭?”
這下是疑惑的點頭,似乎在懷疑她怎麽會問這樣的問題。
“它是你的誰?你一定要複活它?”
唐棣承認自己多少有點職業病,一定要問個清楚再出手,這樣一旦出手就可以不留手。對于不清楚的事,不輕易下定論,不輕舉妄動,一切以證據或至少供詞判斷——絕不像呂勝那樣沖動,當然也被同僚嘲笑過不夠圓滑。可她自忖,我本來就對這些東西一無所知,我他娘的連個來歷都沒有,我怎麽知道?我不需要知道!我不猜測,我只想要個答案!給我答案就好了!
她真的想要知道危落為什麽這樣做,因為她願意相信每個人都有迫不得已的情由,若能換個方式,真的不需要有那麽多枉死者到自己的官署報道;縱使未必改變實際需要償還的孽債,說出來總可以去了心魔,來日投個好胎,抛卻前世面對新生——多好笑,她天天勸旁人放下執迷,自己卻不見得能放下自己的,甚至對于要不要執迷都還想不清楚。
眼前的危落大笑起來,“你們這些地府的半人半鬼的官差,說了也不懂,問又如何?他是我必須要複活的尊長,我是絕不可能作任何讓步的!大人,你放心吧,我絕不悔改!”
“好。”唐棣道,“那就來吧!”
但如果已經有了那麽無辜枉死的人——想想吧,現在在她的衙門面前等待發送的亡魂不知道排了多長的隊了!——她也不會再給第二次機會了。甚至,此刻暴怒向前沖去、将修為集中在鞭頭的她覺得自己給的機會不是給危落的,是給自己的,是自己的憤怒給自己的冷靜和理性的最後一次嘗試。
危落如常一擋,迎來的卻是一陣當當當當的巨響。如同在轉瞬之間,剛才那個冷靜自持的女判官已經變成一個宛若在地府行刑的夜叉。竹節鞭一通狂抽,密密匝匝簡直可比危落剛才的飛錘罩,迫使危落撤開一段距離重新變出绶帶來。然而唐棣就像力氣使不完膽子比天大一樣,沖上來用鞭子往绶帶裏一伸、一裹、一攪、一拉,半空中危落就和她拔起河來。
危落吃了一驚,詫異地看過去,看見的是一雙燃燒着怒火的眼睛,甚至叫人懷疑,這個判官前世是不是個妖怪,或者是炎魔地的魔物?一怒,就要變出原型來的。
兩人拉扯不過幾下,危落為求脫身只好奮力,大不了把這小姑娘也帶過來!沒想到唐棣最後一下竟然松勁兒,危落眼睜睜看着對手調轉鞭頭對着自己就來,連忙躲開。她身法好,已經準備淩空一個手刀給唐棣劈在腰上。誰知道唐棣的身體被绶帶略微擋住的瞬間竟然翻了個身,她手刀還沒上呢,一鞭子抽上來差點把她鼻子刮掉。
危落使勁兒往後躲,翻了兩個後空翻才将将躲開停下,沒想到唐棣又追上來了——不對,剛才這個小姑娘明明沒有這麽快的,打了這麽久反而越來越快,就是吸取了呂勝的法力也不可能,何況呂勝中毒了不能傳輸修為給她,怎麽回事?
唐棣瘋狂地向前猛攻,好像每抽一下就是發洩一次心頭的憤怒,看見了危落滿臉的不可置信也不及細想,沒有餘力去細想,只想攻擊,只想在每一下的出招之中宣洩因冤魂而生的義憤和因朋友而生的激憤;間或有一點喘息的時候她會想起,自己又這樣了,上一次發生這樣的事似乎還是剛剛加入地府值班小隊的時候,鎮壓一個遠不如上次那個膨大的厲鬼厲害、但需要快速處置的時候,她着急,她擔心,她甚至——
危落又往後撤了幾步,她則滞空喘息,繼而看見危落擰着眉頭、兩手将錘子高高舉起、直勾勾沖了過來。光用看,她就知道自己不一定接得住這一下,正如上次超水平表現的時候,她得心裏已經溢滿擔憂。
也許我承受不住。
但是我別無選擇!
咚!危落的雙錘敲在她的竹節鞭上就像敲在巨大的銅鼓上,聲音震耳欲聾,波動十裏。唐棣咬着牙死死堅持,兩臂的酸疼似乎象征着某種節節敗退,她正奮力由心底尋找一種力量向外去抵抗這種侵蝕,這種呼喚甚至需要她眼睛的參與,需要她死死盯住危落,像那些死于戰場的魂魄來時所帶有的生前死不瞑目的眼神。
就在此時,她看見什麽?她看見危落像從皺眉懷疑變成了恍然大悟,然後聽見危落竟然輕笑了一聲。
“原來是你。”
什麽?
是我?
我是誰?
就在她失神的瞬間,危落向後一撤,她不及收住自己、往前一倒,一段緞帶抽在她臉上,她仿佛吃了一口地府最肮髒的灰塵,頓感一陣暈眩,兩眼模糊,心神混亂,幾乎看不清周圍的一切;再搖頭一瞥,她看見王普似乎正在攻擊地上的煉魂爐,看見危落淩空降下一個保護法罩——她看得見卻思考不了這些事,腦海裏出現了另外的畫面。
腦海裏她看見自己電閃雷鳴中向泰山山頂攀爬,仿佛看見一片月亮高懸、風過樹搖的樹林,看見一群持劍的人憤怒地圍攻自己,看見自己被碧霞元君攙扶着進入地府——最後看見那條自己夢裏經常出現的街道,上面秋風落葉細雨霏霏,她感到滿心的苦澀,強烈的被羞辱的苦澀、失去親愛之人在這世上變成孤苦伶仃的苦澀,像巨大的海浪一樣侵襲過來,眼看就要把她淹沒。
不!!不是這樣的!我不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
她在迷幻中驚叫一聲,恍恍惚惚地睜開了眼,模糊中發現自己像個僵屍一樣懸浮在空中,遠處似乎可以看見王普一個人在和危落纏鬥。接着,一聲低沉得像是從地底冒出來的聲音把她的模糊驅散——聲音來自朱厭的方向,她看過去,看見朱厭雙眼似乎睜開了一條縫,裏面隐隐透出綠色的光芒。再一看,遠處的危落也聽見了這聲音,喜形于色,奮力将王普推開之後,飛向下方準備去加速最後一個僅存的煉魂爐,那爐子翻滾的一看就是一堆青姑——要齊了!
你休想!!
她雙手緊握竹節鞭,流星般淩空一劈,打破了危落剛剛設置的防護法罩。法罩破碎的力量之大,幾乎把裏面的危落震到了一邊去。
然而看上去一切似乎為時已晚,周圍的綠光越來越明亮,朱厭的眼睛漸漸睜開,眼看就要複活。
她已經落在地上沉重的喘息,王普三步并作兩步正在趕過來,危落倒在一邊正在猙獰地笑——此時,呂勝大喊一聲:“還不快走!!”然後将他的關刀擲向最後一個煉魂爐。
這是呂勝的信號,她早就明白。于是她看向呂勝,又看向王普,三人在轉瞬之間取得了共識。王普展開雙劍如同大鵬一般,劈向最後兩個血珠儀,而唐棣奮力砸向最後的煉魂爐——危落為此不得不上來阻擋,和唐棣拼個你死我活。時間差的計謀固然成功,唐棣的奮力一擊也只勉強和危落打個平手,呂勝的關刀也沒有徹底打碎煉魂爐,只是勉強砍傷了裏面的“産品”,拖慢了一點點朱厭複活的速度。而王普那邊由于怒砍血珠儀,成效也一般,無非把兩顆血珠變成只有一顆的作用,也不能完全阻止。
呂勝又喊,“走啊!!”然後掏出了鎖鏈。這次是真的要他們走了。唐棣耳邊是危落的獰笑,眼望着滿臉發綠的呂勝,難道他準備把自己捆在朱厭身上恪盡職守地拖延時間?不,不,那樣不行。
她腦子裏響起嗡嗡聲。
不,不,我不能,我不能——!!
她舉起竹節鞭,飛向朱厭,狠狠一鞭劈在天靈蓋上。她知道自己這樣做可能有去無回,可能會因為靠得太近直接被醒來的朱厭打成碎片,甚至會被轟得形神俱滅——那又怎麽樣,她有值得抱緊讓自己不飛灰湮滅的珍貴東西嗎?
也許她只有現在,只有身為地府官差為往生者主持公道的義務,只有兩個不能讓他們有事的親密朋友,只有此刻。
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
竹節鞭與白毛底下的天靈蓋相接的時候,紅光四散,把視線都染成紅色,她閉上眼什麽也不看,只聽到危落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