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就算是這樣……”

危落說。

“就算是這樣!!也不會改變的!該來的都要來,該颠覆的都會颠覆!!”

她尖叫着。

“就算是你!!”

是我?我?我的什麽?為什麽是我?我是——?

“唐大人。”旁邊的小吏輕聲喊她,“該走了。”

她霎時回神,點了點頭,跟着小吏離開。眼前還是地府的長路和幽幽的白紙燈籠。沒走多久,她又開始回憶當時的情景。先是朱厭的天靈蓋真的被她打出一個裂口,繼而整個軀體随着光芒消散而失去靈氣,變成一灘爛泥伏在地上。

也不用再鎖了。

危落呢?危落想上來和她拼命來着,但她借力反彈,竟施施然順手就化解了危落力氣不足的攻擊,就像早就知道危落會這樣動手一般,就像早知道危落的弱點是胸口正中而自己只有這樣出手才能恰好打中一樣。

是誰的力量?朱厭的?她的?她的力量怎麽會這麽大?她哪裏來的這樣的力量?

危落倒下,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是王普趕上去接過呂勝的鎖鏈把危落捆了起來,呂勝還在叨叨着要王普如何加上些法力生怕捆不住,危落卻像是已經不想抵抗了的樣子,跪在地上,頭發飄散,若非還能說話,簡直和死了沒有兩樣。

朱厭體內的紅光漸漸從天靈蓋的裂縫中流瀉殆盡,空氣中有幾乎微不可聞的嗡嗡聲。她反應過來,扶起呂勝走到危落對面的一塊石頭上坐好,準備呼喚援軍來幫忙。呂勝剛坐下,因為疼痛還在呼吸不穩,不過恨恨地看了兇嫌一眼;那即便嘴角有血臉上有污漬也依然貌美驚人的女子擡起頭來,看着呂勝,咬牙切齒地說着什麽“若不是為了朱厭虛耗太多自己絕不會被打敗”之類的話。

呂勝冷笑道:“你現在束手就擒,說這些話也不用付代價,說吧!反正由你說,管你為了什麽,一切陰謀詭計,都已經失敗得徹徹底底!呸!”

先前還束手就擒的危落聞言幾乎掙脫鎖鏈沖上來,她連忙手持竹節鞭站在呂勝面前——就是那時,她看見危落的眼睛,漆黑的瞳孔裏已經沒有了之前的怒火,反而有一種更可怕的東西,是什麽?她總覺得自己見過,可是想不起來。若論可怕,應該是在地府見過啊?地府哪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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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來想用武器對準危落的額頭,審問危落到底為什麽要複活朱厭,說這些話又是什麽意思,但是因為那種漆黑的東西,她沒有問出口。

是因為那漆黑的東西,而不是因為覺得這樣審問不妥,覺得這樣太侮辱,覺得這樣太粗魯——她因為那團黑色的可怕的東西而感到迷惑。甚至,與危落相關的一切都讓她感到迷惑。

比如說,在那一刻,危落不過說了一句“原來是你”,為什麽自己就會走神?這樣的話往日也曾遇到一些往生者或者不服管教的鬧事游魂對自己說過,為什麽自己會覺得危落說出來不一樣?因為她不認識危落對方卻說認識自己?因為危落是外來的?為什麽危落扇了自己一下,自己就會呆在原地心神混亂?危落是妖,照呂勝的說法還是猿族的帶頭大妖,但也不一定有這麽強的能力能夠影響自己的心神,如果這種法術是普适的,危落應該影響所有人才對,或者至少先影響虛弱的呂勝,但她只是影響了自己。法術有針對性?或者危落很強大?

說到強大,自己的強大才是最大的謎。自己怎麽那麽厲害的?激于一時之憤怒嗎?如果說自己本來有這樣的力量在,只是以前不曾發揮出來,那麽一般來說她這算是突破了自己體內的阻滞,現在應當可以自由發揮的——結果呢?她根本發揮不出來,甚至根本想不明白當時是怎麽揮舞手臂的!更不要說她不應該有那麽強大的力量。回來這段日子,除了斷案、不斷地聽見一路上他們經過的那些村落的無辜死者的下落之外,就是聽見王普和呂勝向她感嘆、向別人吹噓,說她當日的表現之搶眼,在地府就要沒有人能打得過了——除了東岳和碧霞兩位大人。

還有人要找她切磋呢,她哭笑不得,說不會了忘記了沒人信,自己也不信。你不信?我也不信,我還不知道呢。

“大人,到了。”還有沒處理完的案子,還有現實。

她點頭道謝,走進官署。

危落一共害了六百多條人命,好壞都有,到底如何抵罪,她沒去問。畢竟是她職責之外的事,去打聽不太合适。但她的确好奇危落這樣做的原因,也許解開這個謎也許能幫她找到些什麽呢?可地府有規定,抓人的不能管審案,何況犯事的是危落這樣的大妖,已經移交別司,由東岳親自來過問了。她就是想打聽,也不能去硬套話,不然就等于在害願意幫助自己的同僚。

這六百多條人命裏大約四成要她管,算是枉死,她回到地府沒休息,直接回去開工,連審五日才算發送幹淨。事畢,正打算休息兩天、和王普呂勝聊聊,方得知呂勝養傷去了,王普又到人間去安排山神了。她坐在三人打發時間常去的樹下,看着遠處某司的煙火,一陣陣發愣。

好像只是一段插曲過去了,什麽都沒有發生,生活還是平靜的,一樣的,沒有變化的。審案,除虛妄枷,查不薄不厚的簿子裏每個人的往事,對那些聽見自己說“我去過你生前的家”就激動的往生者說即便如此還是要公事公辦,收斂憐憫的眼神,但保存恻隐之心,繼續公事公辦。小鬼每天來敲門,打燈籠給她上下班照路,和其他同僚們聚會,回到自己的鬥室,躺在床上,睡去。

一切依舊,除了還是做夢,做很多夢,比以前夢得還要多。這些夢自從被危落扇了那一下之後就不一樣了。以前她只能夢見模糊的片段,也都只是那些片段,她在夢裏甚至可以一邊想“啊又是這裏下一個路口我又會往左轉了”一邊仿若懵懂無知一般往左轉,簡直是一邊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夢一邊認認真真地做夢。現在不是了,現在她的夢裏開始出現危落一擊之後看見的那些場景,一個一個接踵而至,像是生怕她看不仔細一樣挨個重來。

她先是夢見自己在爬泰山。周圍漆黑一片,風急雨驟,偶爾的電閃雷鳴勉強讓她看清周圍草木山石的輪廓,然後黑暗又湧上來将她緊緊包裹——從衣服到皮膚,從皮膚到心,緊緊束縛,一絲縫隙也沒有,每一根直立的緊張的汗毛都遇到最頑固兇殘的威脅——夢裏她知道身後有追兵,害怕左右已經有了埋伏,一想到有埋伏就想伸手拿武器,卻發現手沒空,背上似乎背着極其沉重的東西,泰山之路并不陡峭她卻走得氣喘籲籲。但越是累,越是害怕,越是着急,越是極其迫切的想要爬到山頂。

為什麽?不知道,夢裏她就是想,想到了可以不惜一切代價、神擋殺神的地步。

神?不,哪怕是自己,也可以殺。夢裏她這樣想着,殺了自己,就殺自己,一點都不手軟。

做了兩天這個夢,她懷疑自己是被朱厭的妖氣侵襲,遂在和同僚的聚會中喝了點寧神的酒,以為可以好睡了,結果當夜開始做另外一個夢。夢裏,她看見的是一片月明星稀的夜空下草木繁茂的樹林,流水潺潺,四下靜谧,一日如千年,千年如一日。要說這種永恒在地府也有,抛開風光的差異二者幾乎沒有區別,可夢裏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歡這裏,不喜歡地府,地府的一成不變多少讓她想逃,這裏的千年如一日讓她安心,讓她想要睡去。在夢裏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直到醒來才能想起自己的名字叫唐棣,繼而,不得不離開那片樹林的哀傷湧上心頭。

又後來,還夢見有一群持劍的人圍攻自己。雖然面目和衣冠都有些模糊,說的話也都是一片呢喃嗡嗡,但夢裏的她就像野獸能聞到氣味一樣聞得到對方身上的愚蠢和滋生而出的傲慢——還有憤怒,簡直有一股地府的硫磺味。她手裏自然還是自己的竹節鞭,對面是一把把寒光閃閃的劍,她很着急,想動手,又不敢下手太狠,怕打不過,又怕打贏。

怎麽會害怕打不過凡人?無論如何,她也不會打不過凡人。除非重新投胎。

也夢見某些重要的場景,比如夢見自己被碧霞元君從黑暗混沌裏撈出來,攙扶着走進地府。夢裏沒覺得有什麽不對,不是因為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相反是什麽都不知道,既不知道那是夢,也不知道是去地府,一路只是聽着碧霞模糊的言語,懵懵懂懂地下着樓梯,好像經過了自己再也沒有去過的地方,好像看見了覺得自己認得卻怎麽也認不出的人——多可怕,認得卻認不出,我認識你,可你是誰?

她自己是地府的官差,不好去相信什麽解夢之說,于是種種怪夢越發沒有解答。她想完全無視,一概解釋為都是受到朱厭的影響,奈何這兩天,又開始做以前的夢了。

夢裏,還是那條街,還是那個十字路口。只是時節已是秋天,落葉蕭瑟,細雨霏霏,她站在原地,心裏沒有迷茫,卻是滿心的苦澀,□□燥的北風刮過一樣,粗糙,開裂,露出血肉裏濃烈的被羞辱時咬碎槽牙的血腥,和失去親愛之人、在這世上變成孤苦伶仃的凄涼。她低頭看看自己,掌紋還是一片空白,穿着粗麻白布衣衫卻覺得自己衣不蔽體,而北風侵肌裂骨,自己将不能幸存。

夢裏她哭了,還低着頭,哪怕周圍的聲音全都消失了、商販和路人都不見了,她也不願意讓人看見自己的眼淚。

沒有人了,沒有人能包容自己、支持自己、或者僅僅是與自己相濡以沫勉強相擁取暖,都沒有了。自己是一個人,一個人而已。

像一株瘦弱的樹,孤零零地生長,周圍別說同類,也許連生物都沒有,一片荒蕪寂靜,只有自己,花開花落,風過葉搖,留在空氣裏的顫動就像短暫生命之于整個宇宙一樣,轉瞬而逝,什麽都不是。

如果有——

夢裏,突然有一個人從她左手邊經過,那人白色的衣衫從她的左臂和視角掠過,她知道那衣服的觸感一定像冰絲一樣涼,卻又因為這人的出現感到春天一樣的暖,于是縱容自己的視線随着衣角金色的絲線一道向前看去——卻發現那人的身影從白色變成了黑色,周圍随之而來的是幕天席地的黑霧。她伸出雙手遮擋強風,指縫間看見人影即将消失在前方,想要留在最後一點水之中的魚一般的渴求迫使她向前追去,跟着身影跑動起來。跑過街市,跑過墓地,跑進一片森林,周圍越來越黑,越來越安靜,甚至連自己的腳步聲都聽不見,直到走入一片空地,突然有怪異刺耳的鳥叫響起,像是劃破空氣向她飛來的尖利鳥喙。她停下、轉身、掏出武器,周圍卻沒有敵人,也沒有光——她擡頭一看,天空中果然沒有月亮。

無月的夜晚,殺人的吉時。

鳥叫又響起來了,她分辨不出是哪個方向傳來的,簡直到處都是。

出來啊!她對周圍喊道,出來!出來和我決一死戰!心裏卻害怕起來,好像自己也會死一樣。

不是已經死了嗎?

出來啊!

鳥叫變成了笑聲,咯咯的笑,嘿嘿的笑,哈哈的笑,她甚至都要聽不見自己的喊聲了。然後,樹叢裏有一個身影逐漸變得清晰,就像是剛才的人影,就像是自己在同樣的夢境裏見過上百次追過上百次的那個女子的身影,但是是黑色的,像地府的黑夜那樣黑,像最深的煉獄那樣黑,像危落的眼睛那樣黑。

她把竹節鞭橫在胸前,小心翼翼地走上去。随着她的靠近,黑暗也一點點散去,周圍有限的空間裏,一切亮起來,從樹根到樹幹到枝條,重具光彩。

那身影紋絲不動,周圍的笑聲越來越大。

走到丈餘遠的地方的時候,那張臉被照亮了,上面紅的黃的黑的,什麽顏色的污漬都有,幾乎掩蓋了五官和輪廓。

掩蓋了又怎麽樣?那眼睛,那笑容,她怎麽可能不認識?那是她自己啊。

不,不不不。

不!

她從夢裏驚醒,遠處還能聽見往生者的哭泣,時間還早。

“你又睡不好了?”王普說。唐棣看他一眼,“你也看出來了?”

“這話怎麽說的,我又不是瞎子,雖說咱們照凡人那樣講‘氣色’,多少有點可笑,可鬼神也有臉色,你臉色就很差。”

說着,王普給她倒茶。

“是做夢來着。”

“還是以前那些夢?”

“不止,有新的。”

“有新的?”唐棣很少在王普臉上見到這麽好奇的表情,不由得腹诽這都是些什麽不正經的貨。但也怨不得別人,一則她來歷不明,又是東岳和碧霞親自關照的,大家素來對她另眼相看,這本來就意味着好奇;二則,她在地府廣交朋友,不曾結怨不說,大家都挺喜歡她,出于友好自然關心——這裏面甚至包括了小鬼。比如今天在衙門,新來沒多久的差役看着她間或發呆出神的樣子,關切地問她是不是又做夢了。她笑笑說是啊。小鬼鼓起勇氣認真地建議她去問問孟婆。不及她說些啥,旁邊辦事已久的差役說,一看你就是剛來的,也不動腦子想想,大人怎麽能去找孟婆呢!大人又沒有投胎!

是啊,光是死了,不曾再去活,按理和孟婆無關。她也不想說自己其實嘗試過。

不過想想那個夢,自己到底是死了還是沒死……

那個小鬼自嘲地笑了,一邊笑一邊喃喃自語,可是大人實實在在是忘了呀,難道除了孟婆湯,還有什麽手段能叫人忘記過去嗎?

是啊……

“不但有,”她拉長調子對王普道,“還花樣百出呢。”

“說來聽聽?”王普湊近了看着他,私塾先生的斯文和山神上司的莊嚴蕩然無存。

“我說了,你得給我出主意。”

“出出出!”

她将自己的新夢境逐一告訴王普,尤其是強調了碧霞送她和最後的那個,“你說我這是怎麽了?只是受到朱厭的妖氣侵襲的話,也不至于做這麽多的夢啊?而且怎麽我一直做的夢突然回來了就有變化了?而且最可怕的是,是,是回來之後,這些夢裏我的情感越來越明顯了。”

“情感?”

“以前我那個夢的時候從來不會有什麽想法,我就是站在那裏,沒有什麽念頭,只是感到惆悵、傷感,那個夢我都習慣了,像是回到一個熟悉的地方,僅僅是一個熟悉的地方而已。可這一次不一樣,這一次我夢裏所有的情緒都很強烈,像是我真的經歷過一樣。我想上泰山,為此可以不惜一切代價;我想留在那片森林,就像那是我的家;我被碧霞攙着走進地府時,空洞茫然,就好像被人狠狠敲了一棍子,敲在我天靈蓋上,發暈;最後我在森林裏,我就想找到那個身影,管他是黑的還是白的,我要找到他!我要知道他到底是什麽,到底是誰,我要抓住他!結果,結果看到最後是我的臉的時候,我,我——”

“你?”

“我心裏只有三個字,不是我。不是我。”

她兩眼望着桌面上,王普輕輕放下了茶杯。

“危落當時對我說了一句話。”

“哦?什麽時候?她說什麽?”

“我們倆打的時候。她說,‘原來是你’。”

王普看着她,臉上露出微笑,“你覺得她會知道你是誰嗎?”

“可我也沒法去見她,”她又給自己倒茶,也給王普滿上,“而且,就是她說,我恐怕也不應該完全相信她。”

“那倒是。”王普笑笑,“最近的公事做完了?”

“倒是消停了。我也想休息一陣。”她看着王普那複歸平常的表情,“讓你給我出主意,快出。”

“主意嘛——倒是有一個。”

“嗯?”

“你再去一趟人界吧。”

“人界?為什麽?”

“你自從來地府,什麽法子也都試過,門路多少也走過,都沒有結果,可見這頭是不通的。你不如去人界試試,人界的修行者中,有個門派叫元龜派。據我所知,他們有一套八卦之術和一個羅盤,可以幫助人看前世的事。”

“我在地府尚且不能——”

王普嘴裏啧啧有聲,“你不要小瞧人家。你在這裏是因為種種機緣,你造了,卻結不了這個緣。咱們也不知道是因為人家知道你是誰所以不願意呢,還是什麽原因。也許到了人間,人家根本不知道你是誰,做起來就容易呢?以我所知,這個元龜派的人很喜歡表現自己的能力,說不定你一去,說你是普通修行者,是個孤兒,想知道自己過去的事,他們就願意幫你呢?”

唐棣不語。王普看她一眼,繼續道:“東岳那裏,我想你實話實說,他也不會不允許。無非交待你不要觸犯條例,早去早回罷了。”

唐棣還是沉默,王普端起剛才唐棣倒的茶,“去吧,只要你是個人,他們總該可以算出來的。匆匆幾日,人界的修行者也會禦劍,行路比咱們還快些。你就是休息一個月,也耽擱不了多少公事。”

當夜,唐棣躺在床上想了很多。從夢境的真假和種種細節,到公事的安排和怎麽對東岳說,末了,層層撥開她知道自己在猶豫的是否真的要去。她當然明白王普所說在理,凡人不知道她是誰,也許就願意幫她,按照地府的邏輯,她只要前世的确是個人,就沒有找不到的道理——可她已經在地府失敗了這麽多次,早已自洽出這樣一套邏輯:知道了又怎麽樣?能改變目前的處境嗎?目前的處境,需要改變嗎?難道她知道了自己的前世自己的過去,就不用當判官?

眼前多少是無路可走,因為沒有什麽地方想去。

知道了過去,她就能擺脫眼前的空洞和徘徊嗎?

不過第二天,她還是去找東岳了,也如願得到了準許。東岳所說,與王普預計不差。當日她就告別地府,再次下界去了。

走下泰山時,陽光普照,一片光明。

畢竟是人界,與地府不同。地府是它的另一面。

她伸出雙手看着掌心,有掌紋,有體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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