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沒有什麽痕跡。”謝子城說。
“什麽都沒有?”馬曉舟問。
“什麽都沒有,”唐棣說,“就像是被打掃過。”
“打掃……”
“門鎖好端端的,”不過鑒于剛才馬曉舟說當時看守的弟子們全部倒下,毫無記憶,這一點價值不大,“也沒有任何腳印,什麽妖氣魔氣,也一概沒有。”
那麽多人一起上來,守門弟子毫無察覺,直接被打暈了,這唯一的通道也毫無痕跡。“那就無非是,”馬曉舟的眼睛望着洞外反射着月光的江水,“要麽是三師叔,要麽是二師弟。”
唐棣不明白,問‘三師叔’是何人,謝子城搶先解釋說那是朱君豪的師弟,專善于制藥,會很多種藥方,包括可以斂跡收氣的一種藥物,吃了可以讓什麽妖魔鬼怪只要長得像人就不會被識破,然後抱着手臂上前一步,“怎麽可能是三師叔呢?他當時參加了救人,現在是不是還守着那四個看門的孩子?”
唐棣看見馬曉舟輕輕地點頭,眼神還是看着江面,像呆滞的僵屍一樣。
“那就只有二師兄了。你們回來,是不是他最關心,最殷勤?”還是只有點頭,“他說什麽了?”
“他問我們找到了什麽,有沒有遇見什麽人,你們兩個哪裏去了。我說我們見到了霓衣,問不出來什麽,把你們兩個留在那裏和霓衣套近乎,我們回來拿點東西。他——”那留着山羊胡子的俊臉上露出無奈的笑意,“他眨眨眼,說,這樣啊,也不知道能不能問出來啥。然後就說他好了,郎中走了,三師叔來給了他一種藥他就吃好了,一好,經脈通了,想起自己當時似乎見到那個搶晶球的賊人飛過去時,有蛇的影子。”
唐棣聽了心說這仙家之法學得不少啊。
“蛇的影子?”謝子城道,“那現在呢?咱們是直接去審他,還是——”
咚、咚、咚、咚,遙遠地聽見四下鼓聲,馬謝二人俱是愣住,唐棣看看二人,不明就裏,“這——”
轉瞬之間,馬曉舟的大眼睛裏水光閃爍,“看來是四位弟子已經不在了。一共——一共已經走了七位了。”
在謝子城驚叫出聲、不可置信、拉着馬曉舟追問的時間裏,唐棣快速地想了想這樣四個人去世之後會是怎麽樣的流程,是會直接下去,還是可以稍加阻攔,他們的意識還清不清晰——等到謝子城開始靠在一旁啜泣,她說:“馬師兄,現如今情況不清,如果有人要加害朱掌門,可能也是今夜。請你快快回去,周師兄一己之力絕對不夠。我們兩個留在這裏,再想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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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曉舟的眼神裏除了水光還有一點驚訝,加上被江水反射的月光,竟然顯得有些脆弱,“什麽?不不,你——”
“請你放心,先回去,我們兩個留在這裏,不會有事。明天一早,我們還是在這裏見面。”
馬曉舟去後,等足音不聞,她看看倚靠着石壁的謝子城,深吸一口氣,“謝師姐,我需要你幫我。”
謝子城猶在傷心,只是帶着濃濃的哭腔“嗯”了一聲。
“那四個弟子的名字,你可知道?”
“自然,是——”
“請你念出來,大聲些。”她一邊說,一邊伸出雙手,青色的微光逐漸顯現。趁無辜的死者尚未走遠,趁這裏設置的防護還算新,趁地府同僚們來不曾來,她還可以試一試,只是……
謝子城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滿臉不可置信。
唐棣搶在她問什麽出口之前說:“別問,先幫我。”
于是謝子城在一片青光之中說出那四個弟子的名字,未幾淡薄發灰的四個魂魄就來了,飄飄蕩蕩,可見生前精氣消耗殆盡,是短折之相。謝子城想說些什麽,為她所阻,她左手把謝子城攔在身後——看上去當然不是惡鬼,但誰知道呢?他們才剛剛去世——右手伸開五指,一邊穩定他們的神智一邊說話。先是問各是何人,驗身無誤,再問當日之事,只知道當日四人中有三人站崗,另一人正好回去拿東西,大概站在什麽方位還記得,可判斷出有人從三人都看不見的地方出擊——“那你呢?”她問那四個,“你是怎麽倒下的?”
那人說回憶不清了,只記得是參加了救援,看見三個師兄弟倒下,想去求援,聽見大陣那邊一片混亂,然後一道白光,自己就倒下了。
唐棣又問死前情狀,是否有所知,答一開始還模糊有些意識,甚至曾醒來看見其他人,今晚突然感覺再無力氣,一命嗚呼。
時間無多,她瞟一眼,趁謝子城轉頭哭泣的瞬間,給他們每個人身上輕輕按了一個戳記,牛頭馬面見了自然會好生看待,便放他們走了。
等到所有的光線消失,謝子城看着唐棣,唐棣也只好坦蕩蕩地看回去。
如果她問,如果——
“唐棣。”謝子城道。唐棣竟然從裏面聽出一絲畏懼。“你說你從小愛看書,什麽都學,是不是還學了些,不該學的東西?”
唐棣心裏大大地松一口氣。早知謝子城會理解成她會什麽死靈之術——當然這也一樣意味着謝子城認為她還是對自己的身世撒謊了——也就無需擔心了。
凡人,她心裏輕輕笑了一聲,其實一切都再明白不過,但因為凡人的心,一切又都再糊塗不過。
“是。”她說。
“那你能不能,把另外那三位弟子也叫來問問?”
月光照在每個人的臉上都照出每個人的脆弱,和因為這脆弱而産生的非理性。
“不能。他們已經走了。”
謝子城眼神垂下去。她看着謝子城,想起馬曉舟,仿佛這是一對她曾在衙署堂上見過的夫婦,“對不起。”
“不,謝謝你。”
轉念一想,她又覺得自己剛才的冷酷有些可笑,同僚們都是歷經風雨而看破,自己呢?
淩晨時分的江面上,除了汩汩水聲,幾乎別無其他的聲響。既聽不清唐棣和謝子城的商量,也聽不見唐棣的請求,更聽不到蹑手蹑腳的兩個男人來了之後極度克制的哭泣,以及最後四人商量好的計策。月亮下去了,天将亮了,人世間又是新的一天。
“你們兩個這麽說,是有些道理,但是——”
唐棣的餘光能看見謝子城緊盯着眼前這位那天剛回來的“三師叔”黃振齋、兩眼裏冒出來的全是緊張和擔憂,小臂舉起握緊拳頭,好像黃振齋要是說一句什麽別的話就要伸手去掐去搖一樣——自己緊張嗎?倒也不。她想他們的計劃總歸是還有後手的,到時候大可嘗試逼任寧與就範,也許她審人審慣了,從不畏懼;就算是見到了據說是蛇妖的賊人那裏,她也自信有希望打得過。
不過謝子城顯然不這樣想,也許因為還不相信,不願相信又沒法不相信,于是迫切需要一個答案。
“但是,曉舟和顯元,也不能就此擺脫嫌疑。他們都回來了,都有幹這件事的能力,都會。”
“可是三師叔,藥粉明明是在——”
“是歸是,但焉知不是誰嫁禍的?”黃振齋回身,走向中藥櫃。唐棣的目光跟着他,像關注枉死城裏不太規矩的魂魄一樣關注他的行動——她也懷疑他,懷疑得有限,更相信自己準備充足,反正事已至此,除了謝子城她不懷疑,她大可以對誰都懷疑。二更交二鼓時他們四個商量好了,今天由馬周二人引開任寧與,理由是既然任回憶起來了當時的情狀,又善于使用羅盤(除了朱君豪,他最會了),就帶着他一道去找真兇,順路接不接她們都是後話。而一旦任寧與離開住處,她們兩個就悄悄潛入去搜查任的房間,目的是找到證據,找到了只要來得及就到正門處的廣場上去鳴金,攔住他們,然後當面對質;如果來不及,那就約定今天下午在四人之前歇宿的森林見面,到時候如何對質再說。
一切本來都是順利的,到了任的房間雖然沒有找到贓物(總歸沒有這樣蠢),還是發現了殘留的藥物。唐棣無法辨別,謝子城不太敢肯定,兩個人遂直接往藥房去,結果撞見藥房失竊、弟子昏迷不醒,而管藥房的黃振齋正好出現。
幸好二人手裏的證據真是只有任寧與的房間才有的絲絹手帕和水晶杯,還站在門口不曾進去,不然只怕也要被大怒的黃振齋懷疑。這長得頗像一頭雄獅、年紀約五十上下的高大男子先是救治弟子,送走之後拿過她們手裏的帕子看了一眼,霎時怒目圓瞪,如同樊哙進了鴻門宴,而她們倆就是項羽。
現如今除了唐棣展示的“死靈之術”,謝子城把能說的都說了,其傾向和用詞在唐棣看來,已經不是陳述事實而是指控任寧與,哪怕謝子城自己不會承認。誰曉得黃振齋竟然說出來這麽一堆話?她聽了只覺更複雜,按黃振齋的邏輯,如果馬曉舟和周顯元是內奸,哪怕僅僅是搶劫藥房、嫁禍任寧與的肇事之人,為了什麽?說不通當然有可能是離奇,但真的太不可解,除非被附身了——她可沒聞到味兒。
由此,她覺得說這話的黃振齋也有點可疑。會不會是這個姓黃的和任寧與聯合呢?這樣的組合可以毫不費力的弄到毒藥,毒死目擊證人,但中間浪費的時間和手續也太多了,亦不合理;而且要這樣想,小小一個人界的門派,就算是歷史悠久的大門派,妖風也未必大了點。
她看着黃振齋轉過身拉開了一個抽屜,心裏想着自己要是第一手不出兵器,直接控制黃振齋,能不能控制得住,就看見黃振齋似乎拉動了什麽機關,另一個歪歪扭扭一看就卡住了打不來的抽屜徑自彈了出來,黃振齋手一伸,撈出一把劍。
“走吧。”
“走?”謝子城道。
“你們不是要攔他們嗎?”他整了整衣衫,“一起去。”
唐棣上去鳴金,讓那兩人去追。抛開好奇和為枉死者而生的惋惜與不平,她其實願意置身事外,離這個場景越遠越好。她一邊敲,一邊看見那是兄弟三人停下腳步轉過身來,轉得最快的竟然是任寧與,也許是出于驚訝吧,轉過來之後就更驚訝了。而黃振齋高大的身影往那一站,大喊一聲叫他站住,唐棣仿佛看見他的身影輕輕抖了一抖。
哦?
馬周二人在他左右兩側,此時也轉過來,假裝一無所知,只是立着不動,等到黃振齋上去,馬曉舟饒是做戲做全套,還作揖問好,口稱“師叔”。黃振齋看也不看,直對着任寧與道,“你說,這是何物!”
說着便把手帕舉起來,陽光下紫棠色的手帕上隐隐可見金色的細線,甚至反光,而那翡翠色粉末留下的污漬就更明顯了。
黃振齋嗓門大,周圍的弟子見他這樣,全都站在一邊側目以視,站住了不敢離開。任寧與看看手帕,又看看黃振齋,微微皺眉;聽見黃振齋喚他上來,還不及動,後面的周顯元便推了他一把,這身長八尺的俊俏男子也就認了自己被設局的命,高擡着下巴扁着嘴仿佛怒氣沖沖地向站在廣場中央的黃振齋走去,“不知我這手帕,何以在師叔手上?”
“何以?”黃振齋冷笑一聲,“這樣,既然是你的手帕,你自然知道這上面是什麽,能吃,還是有毒,你來舔一口?”
人群中似乎發出驚懼的吸氣聲,看來是知道那的确有可能是毒藥的。
任寧與看一眼手帕,便盯着黃振齋,“三師叔這是何苦,如此大費周章,陷害寧與,莫不是和那賊人串通好了?”
唐棣心道,先告狀也算聰明,就看黃振齋吃不吃這一套。
“任寧與!”黃振齋怒道——可見是吃招了——說着有又掏出水晶杯,“你偷進藥房,打傷守門弟子,為了就是偷取這苦晚粉!此物氣味與治刀傷的藥一樣,都是用鈎吻[8]所制,溶于酒後便與刀傷藥無異,但只要你趁機擠兩滴在弟子嘴裏,那就誰也活不了了!鐵證如山,你竟然能倒打一耙,還不快從實招來!”
黃振齋義正言辭,可話音未落任寧與居然呵呵笑起來,“三師叔!你說這些,自己都不臉紅?你說我打傷看門弟子,偷藥殺人,怎麽不想想最有機會幹這件事的就是你!三師叔精通醫術,又在一線救治受傷弟子,要殺個把人,比我容易不知幾倍!三師叔修為之高,住還住我對面,就是要弄一條我的手帕,淩空取物又有何難!打濕了弄上藥又有何難!”
從聲音裏都聽得出黃振齋此時恐怕真是“目眦盡裂”:“無恥狂徒!我自三日前歸來,一直在病房救人!你說我——”
“你說你一直救人,”任寧與打斷道,“可有證人!”
廣場上一時寂寂,見黃振齋不語,任寧與越發露出狂态來,“三師叔自己也說不清楚是吧?現在倒好拿這麽一個東西來指控我了?到底誰是無恥狂徒!我和大師兄三師弟還要帶傷出去找賊人要回晶球,師叔倒可以留在門派,師傅也好,弟子們也罷,是不是也任由荼毒了?!你那日與我藥吃,讓我好了,是不是就為了今日栽贓陷害我?!”
黃振齋正氣得要大叫,任寧與一點兒機會也不給他,幾乎尖起嗓子對漸漸圍上來的衆弟子們控訴:“三師叔打得什麽主意,難道還看不清楚嗎!你把我們幾個支開,先對師傅下手,再借着賊人的力量把我們三個幹掉,就可以為所欲為了,是不是?!你就是掌門了,是不是?!”
兩人吵成一片,下面的人越聚越多。唐棣站在高處,看着衆人聚集的樣子,竟然覺得有些眼熟——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是像自己偶爾代人值班,站在高處看枉死城中有些往生者在“魂來魂往”的路口大放厥詞,指控地府處理的種種不公的樣子。
按理往生者的神智應該不如活着的時候,現在看看似乎并非如此。任寧與的這番說辭,有煽動性,卻經不起細細推敲,因為他自己和黃振齋有很大的相似性——假如真是他所為,目的應該就是追求繼承地位,不然無法解釋馬曉舟的法寶不見的事實,那不是什麽特別厲害的兵器,三樣都不是,但從有內奸的角度來說,唯一有價值的就是代表掌門之位繼承權的那支锏。那任寧與為什麽還要帶着馬周二人去找賊人呢?現在他就在那裏渾鬧——鬧得黃振齋像個莽夫,他像個潑婦,周圍人都是傻子——說自己可以帶着大家去找賊人,找到了自然見分曉。他一個人是不可能在路上下手幹掉其他人的,這樣說,是吃準了對方會幫他?帶去,現場跳反,反骨來把這夥人殺了,這怕是去送死吧。要不就是蛇妖之前答應了他什麽?她看任寧與那樣子,不像傻子,應該是計劃哪裏出了問題,才開始狗急跳牆地殺人。那是哪裏有問題呢?任寧與罵黃振齋圖謀不軌,是負隅頑抗,也是背水一戰,敢不認,大概是吃準了沒有更切實的證據,除非——
她猛然反應過來,想拉住謝子城去找那個受傷的守門弟子,突然就看見一個弟子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好像是黃振齋的弟子,沖上去拉了自己師傅的手,啪地跪倒,說剛才那昏迷的守藥房的弟子也死了。
周圍人只是震驚,任寧與大約是假裝震驚,黃振齋則眼看就要動手——
“唐棣!”
謝子城拉住了黃振齋,反而看向她,“求求你,再試一次!”
她愣了,站在高處心裏只有震驚。原來這世上的活人,的确是容易言而無信的。而且即便內心善良,也會言而無信。
夜裏在洞裏,她已經和謝子城說好,能使用死靈術這一點,請千萬不要對外說。她千叮咛萬囑咐,謝子城答應得好好的,一開始也堅持住了,現在就變了卦。為的什麽她當然知道,她知道只有這樣做才有切實的證據,但她不願意。
馬曉舟問謝子城在說什麽,謝子城對她喊道:“求求你,再試一次!把剛死的韓師弟的魂魄招來問問,說不定我們就知道誰是真兇了!求求你!你看當時他倒下的樣子,說不定他看見了……”
謝子城說着,越來越多的人都仰望着她,任寧與的表情幾乎是呆滞的,黃振齋和大部分人一樣是疑惑的,馬曉舟的眼睛裏似乎又出現了水光。
“求求你!”
這下真像枉死城了。那裏也有很多人這樣說過。
陽光下,她伸出雙手,看着上面的掌紋,她也許不是個凡人,但是……
悠悠青光從她掌心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