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這邊就交給我來處理。”碧霞元君道,“有勞雷公了。”
這挺拔俊朗的男子臉上露出笑意,向碧霞又作揖,然後頭也不回地離去了。碧霞元君則轉過身來,掃視衆人,緩緩對黎黛道:“蛇妖黎黛。”
“在。”
唐棣這才聽到黎黛的聲音,低沉溫柔,疲憊沙啞。
“你原在蛇嶺修行,後因為在與猿族的沖突中,表現優異,有理,有力,有節,可謂一時之才俊,被巴蛇引為繼承。與你同時還有一位優秀的族人,被巴蛇收為弟子,就是她,對吧?”
唐棣順着碧霞的手指,看向黎黛,只見黎黛點點頭道:“是。”
“她叫什麽?”
“玉修。”
碧霞點點頭,“我聽說,玉修當年,是蛇族中最聰明有天賦的。後來不知為何,就失了蹤跡,對嗎?”
黎黛痛苦地點頭,“她不見了,我找了很久,很久很久……直到有一天,我聽說元龜派有這樣一個東西,本來也想來求助,又怕被發現,就嘗試用靈魂出竅之法,附身在別人身上,上山來看。結果一看——”
“你一看,就發現玉修被困在這裏面?”碧霞笑笑,“玉修當年,去清涼山尋寶,結果誤觸機關,不慎受傷,被那機關困住,恰巧元龜派的開山祖師盧俊彥也來尋寶,破解了寶物本身是制造水晶球用的儀器,便把奄奄一息只有內丹存在的玉修困在了裏面。”
“那混蛋!!”黎黛大叫,即便虛弱無力,依然怒目如炬地看向馬周謝三人,仿佛要把他們生吞活剝,吃到肚裏用酸液緩緩折磨以洩憤,“囚禁無辜,只為了自己的名利!反而讓玉修——讓玉修……”接着便把頭埋進黑色煙霧中,啜泣起來。
“你不必擔心。”碧霞微笑道,手指一揮,一道金光滑過,正中黎黛,黎黛周身立刻散發出金色的光芒,那黑色的東西也漂浮而起、在半空中漸漸有了形體,未幾化形出一個姿容清麗的黑衣女子,躺在黎黛懷中。
黎黛激動得語無倫次,甚至忘記了喊玉修的名字。唐棣見此,無意識地落了淚,直到淚水落在腮邊變涼了,才發現自己又哭了。
失而複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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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只有失去。
失去?
碧霞道:“玉修被盧俊彥所困,是命中注定一劫。她被困于水晶球時,以自身之力配合元龜派的大陣運轉,是消她前世之業,為今生積德。而你,為了救下所愛之人,受天雷一擊,也是必然。如今諸事兩清,你們已經還幹淨了,可以自行離去了,往日之事,也一筆勾銷。”
黎黛又是高興,又是感激,正不知道如何是好,一時玉修又醒了,又是呼喚,又是落淚,哭哭笑笑——唐棣看了滿心淌出柔情來,不防那邊馬曉舟就要開口說話,“拜見”二字不曾說完,碧霞道:“元龜派因為天時地利,用這本不該用的法寶數百年,如今命數已到,自該還去。你不要擔心無了此物,門派不存。要知人在門派在,光是法寶,沒有人,也只是個死物。我與你一道法旨,”說着,一道金光直射馬曉舟掌心,散去後一道卷軸落在手中,“你拿回去,給你師傅,一切自然了結。去吧。”
說着,拂塵一抹,兩道祥雲托起衆人,向東西相反的方向飛去。沙漠上只剩下唐棣在跪着了。
“起來吧。”碧霞的聲音顯得疲倦,“你和我回去。去見東岳。”
唐棣第一次跪在東岳的堂上,雙手捧着竹節鞭,以示戴罪。四周寂寂,除了堂上正中坐着的東岳和陪坐在東岳右側的碧霞之外,別無一人。
唐棣印象中,只是聽過一兩次這樣的事,判官違反規定,等待東岳的處罰,總是閉門決斷,犯事的人之後也就靜靜地消失了——不然呢?除了為數不多的負責處理的幾個人,本不該有任何人知道下落。
但不曾聽過碧霞陪審。
碧霞元君很少到這邊來,正如東岳也不總是這麽沉默一樣。唐棣自覺寧願聽到申斥責罵,也不願意這樣沉默着。沉默是未知,未知引人猜測,猜測就是下注,就是一種向未來的賭博,一旦思考了會有什麽可能,心中的天秤就下好了注,哪怕再想騙自己“不我要相信可能性更大的那個”也沒有用,理性是天秤,感性、情愛,才是砝碼。
一旦下注,就會有想要,就會有得失,就會有喜怒哀樂……
所以她不喜歡未知。未知當然意味着無限可能,但也意味着一切不确定,一切可能向正反向好壞等等變化的可能。
誰也不承諾你一定好或一定壞,混沌變化,無所依靠。
她好像聽見輕微的裙裾摩擦的聲音,是碧霞?她微微擡起一點視線,看見碧霞和東岳互相對視一眼,東岳便轉了過來。
“唐棣。”
“下官在。”
“你到人間去,說尋找前世故事,承諾絕不違反條例,到底還是犯了。”
“是。”
“你有何話說?”
“……”她擡起頭來,看着東岳和碧霞,看到他們表情如舊,仿佛有志一同,就像今天碧霞帶她過來的一路上,也和剛才的東岳一樣沉默——他們是不是已經想好了?是不是已經達成了某種共識?
真是與她無關的某種不可逆的蒼天的力量。
“下官無話可說,甘受責罰。”
做的那一刻其實她沒想過自己可能要承擔的後果,只想過當下不那麽做的後果。此刻做也做了,想也無用。這不是她自己悟出來的道理,而是面對過成千上萬的後悔不疊的往生者之後想到的。自己想出來,未見得能真的應用于自己的經歷。此時機會到了,她想踐行一下。
“好個‘甘受責罰’,”東岳道,“無主孤魂司判官唐棣聽旨。”
她直起上身,把竹節鞭舉過頭頂。
“汝自入地府為官以來,恪盡職守,奉公執法,屢立奇功。近因私事至人界調查,為救蛇妖,擅使法力,違反地府規章,現着革去官職,罰沒鬼仙原有之法力,即日離開地府,永不敘用。姑念其曾立之功,将原有之修為并兵器留歸其有。唐棣,你可聽明白了?”
聽到後來,她有那麽一些不可置信,以為這跟了自己許久的竹節鞭,會被東岳手腕一轉便帶走。沒想到還留給了自己,“下官明白了。”
“好。”說着,東岳伸出右手,雙指淩空一點,唐棣身上金光冒起,漸漸在頭頂形成一個小小的光球,飛入東岳掌中不見了。
“碧霞會陪你去取走東西,送你出去。”東岳說,“唐棣。”
“在。”
“你是個好判官,這一點,你要知道。”
“謝殿下。”
“去吧。”
她起身退出去,心知也許這是最後一次聽東岳說“去吧”。下一次,會不會就是自己死的時候?自己死的時候,會見到東岳嗎?
自己會不會死,倒不是什麽好想的,都是有朝一日。
去住處的路上,碧霞不再沉默,走到一半,忽然停下指着路邊道:“你看。”
她順勢看去,是一家子往生者團聚,那老母親,還是她力争安頓的,“是他們啊。”當時是她非要堅持,說既然老婦枉死,還有陽壽未盡,為什麽不能讓她在地府安頓下來,也許投胎之前,還能看見自己的親眷下來團聚?雖然親眷的壽數一直飄忽不定,而另一司的判官非要覺得這樣不如早日投胎,到下一世去享福——老婦抵死不從,甚至差點異變,而她覺得一個人今生一切不了,挂念那麽深,來世又有什麽好?一昧鼓動人去投胎,他們和那些只知道勸善收錢的僧道又有什麽區別?
“想不到還看見了這一天。”她說。碧霞笑笑,“難道你做這件事的時候,沒想着自己能看見?”
被這麽一說,她笑着搖搖頭,“還真沒想,我都差點兒忘了這件事。”
又往前走一段,已過了往生者暫居的地方,進入一片荒野,黃泉自中間汩汩流過,兩邊花草雖然稀疏,到底還是開了些。碧霞忽然停下腳步,自路邊摘了一朵花,“你看。這個總該記得吧?”
她一眼便認出來,“記得。這是我進來時,認出來第一樣東西。”因為在黃泉兩岸,光芒晦暗中原只有鮮紅的花朵開放,唯獨那天碧霞帶她走過的路中,遇見這樣一朵藍色的花,它們是紅花的變種,很少見。每次看見,她總會想起自己來的那一天。她所能記得的只有碧霞扶着自己,而自己懵懵懂懂,只是跟着碧霞的指示做事,幾乎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自己是怎麽當的判官,安排住在哪裏,一概模模糊糊,唯獨見到了這藍色花朵,突然跑上去采摘,放在手心裏不勝喜歡。
那種喜歡她記得,記得非常鮮明。但是為什麽喜歡,從來想不起來。
“你當時那樣子,就像一個小孩子,看見最心愛的玩具。”碧霞道。
“我那時,幾乎什麽都想不了,看見這花,腦子裏只有單純的念頭。”
“你進來之後,有一陣也是這樣的,你還記得嗎……”
兩人一路走,一路說,唐棣一路打量自己看了很久早已習慣的地府風光,不勝眷戀,也覺得有些好笑:這畢竟是陰曹地府,生者畏懼死者嚎啕,不是鬼哭,就是慘叫,而她因為習慣了,多少已經把這裏當家,甚至覺得有些溫馨起來。
現在要走了,便眷戀起來。
啊,三界裏真的會有無情的生物嗎?
碧霞陪着她把僅有的一些私人物品收拾完,拴好包袱,準備帶她走出地府。她正想着往日走的判官,也是這樣?還是直接去輪回了?碧霞就轉過身來,正色道:“唐棣。”
“在。”她恭恭敬敬地拱手。
其實她視東岳如父,而碧霞卻是長姐。
“此後你去,成魔成仙都在自己,可謂大千世界,什麽都有可能發生,我希望你,不要迷失。不過嘛,至少你往後可以盡情地尋找身世,無有拘束了。”
她想說謝謝,又覺得不對,一股情愫萦繞胸口。直到出去,是泰山之巅的隐蔽處,天已大亮,風光壯麗。
她看着山下,碧霞看着她。忽然,她開口道:
“殿下,我還想問個問題。”
“你說。”
“我此刻是人,是散仙,還是?”
“你是你。”
碧霞說,臉上還是那熟悉的慈祥笑容。
初到人間第一天——這是她作為沒有官職、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可謂天地一沙鷗般在人間的第一天——她選擇的道路是熟悉的道路,去找元龜派。
還是熟悉的小鎮,甚至攤販都沒有什麽變化,一切發生得太快,以前總是一回地府、再來已經是很久之後,總物是人非,提醒自己并非屬于人間的生靈,甚至不是“活着”的生靈。現在不一樣了,現在即便說不清楚生死的狀态、算是個什麽生靈,她就在、也只能在這人間行走。
也許過往與此種種都無關,但現在,現在也許就有關了,現在必須要與此有關。
她由是懷着一種終于得到釋放的好奇,從頭打量周圍一切。
碧霞建議她去找元龜派,理由是“他們現在應該更擅此道了”。她拜謝碧霞,這從始到終都給她指路的女仙也就飄然而去。但去不去呢?其實一邊逛集市她就一邊在想,自己是否真的要去呢?去了,問到一個所以然,然後呢?那個結果是否可以面對呢?這不像是對未來的猜測那樣是一種賭博,這不是,甚至大可以說,如果你認為這是一種賭博,那賭局只存在于你的想象中、存在于你因為不知道事實所以猜測的狀态中,輸贏早就定了,命運的莊家在後面恥笑你呢。
她不過揭開簾幕去看後面的牆壁到底髒不髒、刻了什麽花紋而已。看與不看,花紋就在那裏,不會改變。也許會喜歡,也許會讨厭,也許知道了會摧毀一切,也許會解脫一切,好結果當然好,但如果是壞結果呢?
如果呢?
她走過一個村婦和她的孩子身邊,兩個孩子正吵着要買玩具,村婦說前幾日你已經把零花錢花在糖人身上了,這個月沒錢了。孩子已經略懂事,低聲嘆道,如果當時沒饞糖人就好了。那母親聽見,笑道,“你也知道世上沒如果!”
沒如果。
無憂無懼,才能斷絕狐疑。反過來也許,斷絕狐疑,就能無憂無懼。
她邁開步子,決定逼自己去看看,消除一切可能的如果,去看個清楚,去尋找每一個如有來歷的真實夢境。
這次到元龜派,比之前還要順風順水,就是一路玩賞風光,夜宿深山想感受睡在山裏的感覺,腳程依然很快。直走過了同一片森林,跳上自己曾深思的那棵樹,眺望五真山,亭臺樓閣依舊,一時倒叫她想起凡人所謂物是人非滄海桑田之感:若有相當的壽數,大概見怪不怪,偏巧有的凡人命不好,生于亂世經歷兵燹,短短幾十年就見過了這一切,其滄桑悲怆,可想而知。
假如家人朋友還幸存無事,也就還好。假如只有自己……
我為什麽要想這些?我也許什麽都沒有。
她從樹上跳下來,搖搖頭當作清腦袋,然後往五真山去。
剛出現在山門,就有弟子去報信,還沒爬完山,就有馬曉舟親自來迎接。到得山頂正門處,朱君豪、黃振齋、周顯元、謝子城,烏泱泱站了一片,俱是從未見過的熱情笑臉,朱君豪上來緊握她的手,差點兒要給她捏疼了,熱騰騰的笑意如逼人熱氣。一時一片喊她名字的,一片感謝她的,一片又是嚷着讓進去吃茶休息,又忙着安排待客、如何待客又有太多的主意:亂糟糟的,叫她幾乎不好意思起來,該告訴他們一聲的。
等到依禮坐下,品茶敘舊,說起別後種種,如何被送回來,如何朱君豪本還在卧床、聽了碧霞的一番話後大徹大悟然後竟然好了,如何起來與衆弟子修行碧霞所傳之法術等等,聽他們說,唐棣才發現,原來自己這一趟去,人間竟已半月有餘。
“總而言之,”朱君豪道,“唐姑娘于我們元龜派有大恩大德,此後無論唐姑娘有何求,天涯海角,元龜派一定竭盡所能相助!”
衆人目光灼灼,好像巴不得把胸膛扯開來給她看一顆紅心。她想起他們之前的臉色,覺得好笑,但面上不動聲色,說了些從往生者身上學的客套話,也不知道自己說得好不好,“我沒有什麽所求,這次來,還是想問上次一樣的問題。”
只見朱君豪面上表情僵了僵,立刻又複原笑道:“自然可以。只是我覺得,唐姑娘是地府的——”
唐棣遂将自己被革職的事情道來,“我現在不過是個,連自己是什麽都說不清楚的……”
“無妨,無妨。”黃振齋擺擺手,“現如今陣法更加厲害了,想必不成問題,就是有問題,我們也一定克服之,解決之,直到算出來為止!”
朱君豪點頭,一邊捋須一邊道:“總之就請唐姑娘先住下,我親自帶着弟子們,明日齋戒一日,後日正式推算。一日不行,再來一日,就是長住,更是我們的幸運!你看可好?”
入夜,她的房間已經換了頂層的上房,風光更好。朱君豪本來想給她設宴,被她竭力推拒了,理由是自己疲憊。朱君豪便還是打發謝子城來照顧她,那可是——
篤篤,有人敲門。
正和她的意。
謝子城一手拎着茶壺,一手捏着兩個小茶杯走進來,用腳關上門,笑道:“我要齋戒,不能飲酒,委屈你一下咯?”
“這又是什麽挖苦我的話,”她笑,“你就這樣對你的恩人的?”
兩人坐在露臺上,斟茶碰杯,謝子城道:“我還以為你不喜歡那些廢話呢。”
“我不喜歡,但你挖苦我,我總要找點什麽回話啊。不然還和之前那樣,任你說?”
她笑,不防謝子城笑完,神情卻落寞下來,“那時候,你不曾說實話,所以大家懷疑你。”
“那時候,我又如何說實話呢?我想着,就是說了,你們也不信。你們會信嗎?”
謝子城搖搖頭,“過去的事有什麽如果?我不知道會不會信。你知道你跪在雷公面前、說你是地府判官的時候,我先是吓了一跳,不敢相信這世上還有這樣的判官。”
“‘這樣的判官’?”唐棣笑起來,“可惜我不是青面獠牙是不是?”
謝子城笑着推她一把,“然後我就罵我自己,怎麽那時候就沒想過呢?反而去想你會不會是會什麽奇特的法術,我真是傻。”
兩人笑一陣,謝子城又問她被革職的具體情況,她說得簡略,倒是感嘆了一下自己竟然覺得地府都親切,“現在我是徹底無處可去、無依無靠了。”
說時不覺得,可一旦脫口而出又重新進入自己的耳朵,這八個字竟然象是有千斤重一般,墜在她心頭,沉甸甸得好疼。
“那你,往下準備怎麽辦?”謝子城道。
“什麽怎麽辦?”
“我們回來以後,試一試發現,陣法的确更準了,所以要算出你的身世來,我覺得不會有問題。只是你知道了你的身世下落,你想怎麽辦,去找嗎?”
她望望天上的月亮,良久道:“反正我已來了。知道了再說吧。不知道,說什麽也是白說。”
謝子城也看着月亮,“如果是我,知道了我的生父母何在,也許我不會去找。現在這樣就很好,不要動它,免得壞了。”
“可我并沒有現在,對吧?這世上沒有過去就有的現在是不存在的,宇宙洪荒,誰也回不了頭,也無法憑空出現,憑空構造。再說吧。”
“可你有沒有想過,你現在去找,也許找到的也不過是對往日的一種解釋呢?”
唐棣沉默了。
後來兩人自然又說了一堆別的,比如任寧與如何被廢了修為關在洞裏等等。後日正式設陣,朱君豪、黃振齋、馬曉舟、周顯元、謝子城五人齊上。新的陣法,她不大看得懂,只看見衆人分開念咒,各自有各自獨特的動作,除了相近的虔誠神态,幾乎沒有共通之處。大家各司其職,同時必須合作,否則陣法不能運轉。
真是高妙,她想。
末了,陣中原是水晶球的地方還是産生了一道光柱,幽幽顯示出四個大字,南方,長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