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你來幹什麽?”

唐棣心說,總不能以為還能埋伏得了自己吧?要真這麽以為,那就是挨打挨得還不夠。

蜈蚣精嘻嘻腆着一張人臉、扭着一段蟒蛇也似腰,“唐大人萬福!”

唐棣皺眉,“你還知道我是誰?”

“嘿嘿!知道知道!唐大人——”

唐棣看這樣子,心裏猜了個八九分,“說話之前,先把你那樣子換換,不知道自己吓人?”

蜈蚣精立刻點頭哈腰地往樹後面挪,未幾連尾巴也徹底消失,不時折騰出一個長衫華麗的男子,面容倒是不變,尤其是那沒了好幾顆牙的大嘴,又要笑,樣子別提多滑稽。

唐棣感覺得到身後的鏡兒放開了抓住自己衣服的手,這孩子膽子也大,“找我幹什麽?”

“嘿嘿嘿,拜見唐大人!”蜈蚣精站着作揖,又對鏡兒也作揖,“拜見小姐!好不容易等來機會,有幾句話,想和唐大人說!”

“我已經不是什麽‘大人’了,你要知道。”唐棣道。看這家夥的樣子實在喜歡不起來。

“也不是什麽大事,嘿嘿,就是唐大人之前給棗樹精的文書,小的也想要一份。”

“文書?”她一愣,繼而反應過來,“那是——不,你想要那個幹什麽?”她順手從背後輕輕取下竹節鞭,拐杖般輕輕立在地上,傲慢官差一般,“難不成,犯了什麽事,地府官吏已經在來捉你的路上了?”

本來還想怪棗樹精嘴巴大到處胡說,後來想想哪個妖精話不多?眼前這家夥挨了打還敢送上門來,未嘗沒有可用之處。

蜈蚣精笑道:“哎喲!唐大人這是說的什麽話!小的、小的那天被您一通打,哪兒還有造孽的本事,您看我這牙,您再看我這手!實不相瞞,小的現在能保命,就不錯了!找您要個文書,就是想着——想着——”

“想着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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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您好歹是個仙,咱有了您的書信,來日這修身養性的修行之路,也要走得快些不是?”

唐棣哭笑不得,心說這蜈蚣精就是真的想要修行成仙,估計也沒啥希望,實在是不太聰明,這副世故樣兒,也不知道是誰和學的:“可我這文書,不是白給你的,那棗樹精是我家舊人,幫我找到了祖宅所在,你能幫我什麽?”

別跟我說不是有備而來。

“嘿嘿!唐大人!實不相瞞,咱在這兒等着您看着您已經好幾天了!看您帶着小姐,想跟您說個去處。”

“去處?”也不完全笨,“什麽去處?”

“這人界有個門派,往西北去,在穎州山裏,叫做淩霞派。這門派盡是女子,自建派以來,專事收留這世上的孤女。唐大人,您一個人帶着一個孩子,怕也不方便,小的以為……”

是夜,兩人宿在山頂足可俯瞰長洲之處。

唐棣剛才已經開口問過雲鏡兒,想不想去找這個淩霞派。“若是你想,我自保護你去,去了若好,你喜歡,便可留下。若不喜歡,我也會繼續照顧你。你要不想,咱們也還是這樣。”總之盡由着她選。鏡兒只說想想,她也就由她去想。

那蜈蚣精賣了她這樣一條消息,若說多有價值,她簡直是求之不得。所以她給了對方一道書信,也是寫給呂勝的,讓它趁早去投奔呂勝,或是見面時出示以求好生看待——她是覺得對方遲早會見到呂勝或者被呂勝見到的,要是早點去了,主動投奔,見了那信,呂勝說不定真的願意收這蜈蚣精做自己帳下一員。

這消息于她有價值不單是因為鏡兒,而是她自己。這一點,她很清楚。全是女子,收留孤女,這說不定就是當年幫助她的女子的門派呢?這樣一切都可以解釋得通了!所以合該她主動勸鏡兒去。就算鏡兒不去,日後她也要找個機會去,人間修行之人往往都活得長,也許還能找到當年之人,尤其是當年那個女子。

假如能找到她,如果她還在,如果……

每次想到這裏,往事中親人夭亡的傷感就會被一種缱绻脈脈的情感所取代,就像掉進一浴盆的熱水裏一樣,周身都覺得輕松自在——

“唐姐姐。”鏡兒忽然道,她回神,看着被篝火映紅的鏡兒的小臉,“嗯?”

“唐姐姐,那個——妖怪,為什麽要叫你‘大人’?”

唐棣一早打定主意,對鏡兒絕不隐瞞。遠在剛剛到官署開始工作時,她就知道,孩子是一張白紙,更是一泓清泉,你如何面對他們,他們就以什麽回報你。她不想讓鏡兒覺得自己有所欺騙,實話有時不好說,但再不好說也比以後無窮無盡的解釋來得簡單。何況,她的那些考慮,哪比得上鏡兒的一顆心重要?

“因為,以前,我是地府裏無主孤魂司的判官……”

她說,鏡兒聽,偶爾插話提問,直說到了半夜。她盡量把事情講得簡單,但即便如此,看着鏡兒火光中認真而平靜的臉,她還是覺得心酸——八歲的孩子,七八日前,還是抱着自己唯一的親人眷戀其懷抱的孩子;七八日後的此時,那般小兒形态已不複存在,眼前的孩子,像是一夜之前長大了好幾歲,正在強打精神、學做大人。

照此而言,她多少比鏡兒要幸運。

“唐姐姐,咱們去找淩霞派吧。”

“嗯?”她看着鏡兒的眼睛,又怕鏡兒是為了她,連忙道:“你不要覺得我負累,也不要為了我,我是無所謂的,我可以帶着你陪着你,多長時間都可以。等你能自己做主、獨自生活的那一天,我再去,你不用為我如何。”

“唐姐姐,我想去。”鏡兒道,把眼神轉過去,輕輕戳了戳火,“天下之大,什麽都有,可我只是一個肉眼凡胎,和唐姐姐不一樣,我覺得,我的話,還是和那些普通人在一起好些。”

她知道這不是真話,也知道說起來道理都對,更知道再問無用,對于鏡兒來說,自己還是一個陌生人,于是便說了幾句“好”、“路上我們再慢慢學”之類的話,就各自休息去了。次日一早,兩人便離開長洲,踏上去北方尋找淩霞派的路。

一路跟着蜈蚣精僅有的指示,兩人乘船上溯一段,又下來徒步。一路上看見離亂逃亡的人越來越多,唐棣擔心流寇——按理,要光是她自己,就是千軍萬馬,也不需要害怕的,但還帶着鏡兒——遂一路撿人少的道路走。這樣的壞處,主要是找不到人問路。就是找得到人,對方也不一定知道:只求安身的深山農戶動辄拿出鋼叉相向,有眼無珠的剪徑狂徒更是叫人不堪其擾,剩下的——剩下的也沒什麽人了,有時候一天見到的吃飽了人不想理她們的老虎都比人多。

不過既說是北方穎州山裏,就算穎州山多嶺大,茫茫無處,但去穎州總歸是沒錯的。兩人就這樣往北走,一路安安靜靜倒也覺出好出來——鏡兒可以自由修行,不用擔心受到打擾。她天分不錯,唐棣從最基本的呼吸吐納到采食野果吸取天地靈氣之法,一一教來,她學得快,也肯反複練習。雖然到了有些關隘處,礙于修行僅一個月,常常無法順利施展。每遇此,唐棣自然是安慰指導,從不責怪,心裏卻納罕——自己當初是怎麽學的?

她每教鏡兒一招,自己便能回憶起許多相關的往事來,自己是從哪一本書上學的,怎麽看到的這本書,這一招的原理是什麽,自己曾如何使用過,等等等等。甚至通過觀測鏡兒出現的錯誤,她能想起自己當日是如何克服的——自己當日,竟然是沒有師傅,全是無師自通的。

全是無師自通的?

要是那女子果然是淩霞派的人,自己真是被她帶走拜入淩霞派,那還好說——不,那也只解釋了後來,解釋了自己到了地府之後何以會那麽多,解釋了長洲之後的人生,解釋不了之前,解釋不了為什麽無師自通能學這麽多東西,為什麽能在無人指點的情況下如何想通了那麽多機關。真就是天賦?只是天賦?她想起多年之前在地府,有一對小鬼差,看她小試牛刀之後,贊嘆她厲害。一個對一個說,我說唐大人厲害吧!一個面朝着她笑嘻嘻的奉承,厲害厲害。

這一準是在人間學過的!要不是在人間學過,修為高深,又有德性,帶到了地府來,哪裏能有這水平?

那剛才還嬉皮笑臉的小鬼卻認真地說,不,我見得不能算多,但我也知道,人間也修不來這樣的。

你不信?那一個說。

我不信。

此刻站在鏡兒身後看鏡兒捏訣的唐棣心道,我也不信。

可我實在也沒有可以信的東西。

活在世上——假如此刻她還算是活着的話——總該信些什麽,想要保持“什麽都不信”然後在世上行走,簡直就像在大海上漫無目的地漂流,沒有舵,只有帆。

兩人且行且學,一路也不着急,總是在僻靜避人之地休息。鏡兒到底還是個孩子,漸漸有了修行所賦予的力量之後,就開始喜歡使用。雖然不過隔空打擊,但凡有機會,她一定不肯放過。小的保護一只狍子,大到救一個人的性命,只要能做,她一定出手。唐棣不想拘束她,全由了她去。橫豎這時候她也惹不出自己都收拾不了的麻煩不是?但也教她什麽是什麽,畢竟往日裏鏡兒所接觸到的一切只教了她什麽是世态炎涼,現在她要面對的世界卻可能是妖魔鬼怪——“唐姐姐,都說‘妖怪’,什麽是妖?什麽又是怪?”

按照蜈蚣精提供的路線和前日在山頂眺望的情況,這附近應該快到一片河灘了。唐棣決定兩人在比較靠近河灘但不易被發現的地方休息。此地近水,卻無多少水聲,遠處上游她們來處的河水卻照舊奔流,這不太對。

聽見鏡兒的問題,她一邊搭帳篷,一邊笑道:“‘人之假造為妖’,就是有修為的動物以人形呈現。‘物之性靈為精’,就是有修為的山石、植物、動物,不以人形呈現。鬼則是‘魂不散為鬼’;至于怪,‘物之異常為怪[10]’。”

“物之異常?比如說——?”鏡兒熟練地把地樁紮好,把帳篷支起來。

“比如說,我在書上,曾讀到這樣一個故事。叫做‘行釜’,就是會走路的鍋。說有一家人的廚房裏有不少鍋,有一天這些鍋突然全都作妖了,颠颠地走出了廚房,向東往村裏的水渠去,就像突然不過了一樣。在水渠旁邊呢,恰好有個堤壩,很多鍋都能過去,那些斷腿的就被阻擋了下來。這時候自然有很多人觀看,人啊鍋啊,都不知道怎麽辦好。就有個多嘴多說的小男孩見了說,‘既然鍋都能作怪了,為什麽斷了腳的鍋就不能過堤壩呢?’诶那些平底鍋一聽不得了,就把大鍋丢在地上,轉身回來,架起那些斷腿的鍋,一起越過了堤壩。”

她故意把故事說得風趣幽默,鏡兒聽了果然哈哈大笑起來,沒有河水淙淙,倒是有笑聲朗朗,也如流水般美妙。她也與鏡兒一道笑着,但笑着也分出一只耳朵去聽周圍的動靜了。

太靜了,為什麽這麽安靜?

這一路來,夜裏觀氣,也不是傳說中什麽魔界赤地千裏、一點生氣也無的,為什麽這麽安靜?人沒有,什麽妖精也沒有,若有一個,便算張嘴,也可以問一問路,現在只恨自己不想被當成個官的時候全是把自己當個官的、自己想要占點當官的小便宜的時候,又沒有把自己當官的了。

兩人紮好營,為了安全起見,先睡了一夜。次日一早,兩人将行李一收卷成小球收在懷裏,走到淺灘,左右看看,預備徒步過去,忽然就聽見一陣隆隆水聲。唐棣連忙把鏡兒往回拉,足尖一點退回岸上,未幾一陣大水過來。唐棣仔細看看,見這水并不渾濁,雖然帶着不少樹枝碎木,但可謂清澈。

“咱們往上游去看看?”她對鏡兒道。鏡兒點頭,兩人便沿着河岸往上游去。一路見寬闊而充滿沙洲的河床上一時這裏有積水那裏卻沒有,有的地方腥臭撲鼻,仔細一看是死魚二三,甚至還有數只別的死去數日的動物——唐棣上前查看,別無外傷,看來都是淹死。可兩岸植被無論怎麽看,也沒有近來被大水沖刷過的痕跡。

順着河段一路往上,爬坡下坎,走了約一個時辰,兩人才遠遠地看見炊煙;登高一望,看見河道約在一裏之外地方分成兩條,上游兩條支流皆窄不說,之所以無水,乃是被人工修築的一個堤壩給攔了。那壩修得簡陋,水閘更不外如是,顫顫巍巍,時不時被沖掉一點,上面有村人正不斷徒勞地加固它。

“好端端的,為何修這個?”鏡兒道,“也沒有引水過去,反而把水隔開了。”

把水隔開?唐棣看去,那堤壩一修,把支流的河水反而推向了無人的此岸,而顯然是堤壩修築方的對岸,河灘暴露,足有個數丈之地。水,魚,交通要道,統統不要?躲什麽?

“咱們去高處看看。”她說,伸出手牽起鏡兒,找了一個高大的樹,護着鏡兒一點一點爬至高處樹冠之巅,遠望兩岸市鎮,“看見什麽沒有?”

“好像——”鏡兒伸出手擋住眼睛,“好像有些霧氣。”

唐棣聞言笑了,“嗯,什麽顏色的霧?”

“嗯……好像沒什麽別的顏色。”

她看見倒是黃色的,像是沙塵一樣,不過鏡兒能看見有霧,已屬不錯。“在什麽地方飄着?”

“在村子上面,離地——大約有個十餘丈高吧?也沒有鳥飛。”

“嗯,好。”

“唐姐姐,那是什麽?”

“疫氣。”

“是有人病了嗎?”

“是,但也不完全是。”她說,“走,咱們先下去。先給你找點東西做點準備。”

赤茯苓,遠志,鬼箭羽,石菖蒲,白術,蒼術,當歸,凡人醫家,一定覺得再有人參就更好了。唐棣倒不覺得,她給鏡兒預備的辟邪丹不需要補氣,因為這醫藥所生之氣,恐怕也阻礙不了疫病之氣的入侵,畢竟那不是瘴疬,是疫鬼。

她帶着鏡兒采了藥,在地上小設法陣以保護,再教鏡兒一邊打坐一邊守陣,黃昏時分,見鏡兒堪堪可以自保了,這才飛上高空遠眺。周圍疫病之氣橫行,遠超她想象,看來這世上可不止是刀兵為禍甚烈。黃沙似的疫病之氣席卷南北,如同饕餮野獸見什麽吃什麽,卻有幾處不曾到,有的是較大的市鎮,有的則不過村野小渡口附近的人家——比如路上阻水的那個村子——平常疫病不會如此,平常疫病以人或牲口等活物為傳播的媒介,就應該跟着活物走,然而黃霧如此濃烈,相鄰的市鎮之間反而不互相傳播,甚至在顯然同一條的交通線上市鎮也有例外的,就是一只在驿道上拉貨的驢,也不能越過了這裏就直接到下一個鎮子:這就證明疫病之氣不是跟着活物走,在跟着別的什麽。

阻了水的,就避免了疫病之氣,難道是跟着船走?哪裏能去,就去哪裏?這樣的倒是能解釋一些幾乎被黃霧所圍困的市鎮的情況。可是肉眼凡胎,山野村夫,何以有正确的手段阻攔疫鬼?

可以去看看。

不,得去看看。只要……

眼見天際殘陽如血,時間不早,她飛身回到地上。離地不遠時,鏡兒已經感受到她所卷起的風,站起身來仰頭看她,“唐姐姐。”

她飄然落地,環視周圍,見地上只略有些蟲屍,點點頭,“不錯。”兩人便一道打水做飯,吃些唐棣專門給鏡兒采的有益修行的瓜果,熬個菌菇的清湯。天色暗得緩慢,鏡兒從篝火那頭轉過臉來問道:“唐姐姐上去可看見了什麽?”

她于是把自己見到的樣子和猜測一一道來,鏡兒聽罷道:“所以,那個渡口的村子,是因為害怕此岸的瘟疫,才阻斷了水流?”

“可能,不拘他們以為是什麽原因,這樣做是有效的。”

“我還以為,天底下有時疫,都是什麽瘴氣呢。唐姐姐,疫鬼是什麽樣子的?”

“疫鬼啊,有時候長得和平常人差不多,斯斯文文,白白淨淨,凡人看不出來,要有修為的人,才能一眼就看出它們是疫鬼。它們有時候是奉天數到人間散播疫病,有時候只是自己自行跑出來作孽。”

“奉天數?”鏡兒吃驚道,“那感染瘟疫的人,豈不是天要亡他了?”

“那倒也不是,天數許它們傳播瘟疫,就許世人想辦法保護自己,許世上的修行之人鏟除疫鬼。”

“那既然這樣,”鏡兒迫不及待,“唐姐姐,我們去看看吧,若有疫鬼,我們也鏟除了他們!”剛說完反應過來此中主要的問題可能是自己的實力不足,立即開始解釋自己今天學到的本事,加上往日學會的部分,如何夠用;往日學得還不精的,如何會做得更好:唐棣只是笑着看鏡兒表現,直到鏡兒說得差不多了,才緩緩地答應,“我當然願意帶你去,一則你可以見識見識,二則我們可以打聽打聽。但假如情況太嚴重,你的法力不足以抵抗了,我們就要離開疫區,繞路也要繞了,你明白嗎?”

“明白!”那雙眼映着篝火,炯炯有神。

唐棣又帶着鏡兒在此處歇了兩日,教給她一些運氣阻擋外界惡煞的法門,眼見她學會了能用了,又用藥材煮了俨俨的藥水,将蒙面的巾子仔仔細細地浸了一天一夜,這才收拾了東西,沿着河灘繼續向北,往離此地最近的市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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