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在被巨木帶出江面、上千斤的水從頭頂流過的短短瞬間,唐棣自覺急中生的也不能算得上智,因為出水來用地府之術和巨木溝通,根本就沒用。要麽,從技術上講,和一個成了精的木頭用那種方法說話本來就不可能有用,它又不是“死”木頭;要麽,從實踐上來說,她已經不是地府的判官了,就算會用,順着要訣出來的還是青光,法力已經不足了。

總而言之,這招沒用,她忙中還忘了繼續避水,一身水淋淋出來,望着下面的城鎮與江面,滿腦子回想剛才是哪裏不對,才導致這巨木突然發狂。

她是想安撫它的,有什麽話都可以慢慢說,反正她也沒有任何懲罰它的權力了。可“你當真是上古仙樹”這話竟然能刺激它至此?要麽是有十足隐情,要麽就是它根本沒有理智,甚至就是有隐情且無理智,一點都沒有——那就不好了。

巨木瘋轉起來的時候她立刻跳上半空,動作稍慢一點都要被甩出去,卻依然被大風刮得差點撞山。這家夥再是如此,只怕就不止興風作浪了,碩大巨木落下去,別說人,就是磚石房子也挨不起它一下砸的。她一邊穩住自己一邊往下看,烏泱泱的一大片人都聚集在那貨棧空地上,只有一個一身白衣的身影站在前面,裙擺都被江水沾濕。

是霓衣。

緊接着霓衣就伸出長袖拉住巨木,想要控制它的行動,至少阻止它繼續轉。唐棣知道這樣做第一就是保護自己,其次才是保護地上的人。但那絲絹袖子再是有法力,依然經不起牽拉,唐棣看着那不斷被拉長的六條絲袖,只覺得在呼呼風聲之外,還幻覺似地聽到些微裂帛之聲。

其實也未必真能聽見。但更害怕真的聽見。

她雙手捏訣飛上前去,幾乎進入了随時可能被巨木打中的危險距離,準備最後嘗試和巨木溝通。然而還不及聽到一聲哼哼或者說一句話,幾聲脆裂的聲響過後,衣袖斷裂,巨木即将失控。

她手上的青光俨然要來不及、卻還想努力往兩頭去伸,替代霓衣的衣袖去控制巨木,心裏也清楚,這不是辦法,可還有什麽辦法——眼角餘光一瞥,看見霓衣已然飛到眼前,篤篤篤篤就往巨木身上劈砍。

她不及出聲阻止霓衣、不要進一步激怒巨木,就看見那柳葉也似的金劍,根本砍不透這兩丈粗的木頭。

就是有盤古的斧頭、共工的力氣,也要至少三下才能把這木頭打碎成不會傷人的碎塊。

不不,快想辦法,想,想——

耳邊風聲呼呼,她低頭往四下胡亂張望,忽然看見本該早已平靜的江面上出現了漩渦。

漩渦?這木頭就是霎時離水露出巨大空隙,未幾肯定也被填滿了,這麽細長複雜的漩渦——

她兩眼猛地睜大,是那水底的深溝!随即往前一看,向前一飛,來到霓衣面前,恰到好處地把霓衣擋開,雙掌使出九成力量猛拍巨木,使得巨木方向霎時改變,然後推着巨木的一頭,就往水下去。

Advertisement

“你——”霓衣用只有二人可以聽見的傳音疑惑道,轉而立刻明白了她的企圖,“回去又如何?”

“你看那江面上的漩渦,水下我看有一道深溝,也許正合适。”她已經開始推了,巨木兀自嗡嗡叫着,連帶着她的手臂劇烈地顫抖,極難控制,迫使她奮力。

霓衣聞言驚詫道:“不!那太危險了!萬一進不去,反彈出來,萬一它極度——不,”也知道唐棣一定會回答“我盡全力”,“萬一那裏面正是它的巢穴,你豈不是自投羅網!太危險了!不要這樣!”

唐棣不及細想這些問題,也就絲毫沒有要聽霓衣的話的意思,眼下她能把這家推着走、不要歪了也不要力竭就不錯了。霓衣追着過來,在她身後,又不敢行動上阻止她,只說個沒完,語氣越來越急迫,竟然說出“你會沒命的”這樣只有凡人才會說的話來。唐棣聽了,一時覺得好笑,道:“我即便死了也不過回地府,有何可怕?”

一瞬間,她又想了想那個自從遇到霓衣之後就有一陣子沒想過的問題:那我現在到底是死了還是活着?

接着手上一顫,心裏就只留下一個念頭,不管了,先這麽幹,到了水下有什麽再說,橫豎給它困在那兒争取時間就是,不然無法了局。

“你留在岸上,”她對霓衣說,本該是大聲的嚴肅的,迫使霓衣不要跟來的,不然總覺得沒有辦法說服霓衣——但她沒有,“接應我。我去了。”

說着加大了手上的力量,咬緊牙關,從頭至尾地緊緊拉住巨木,奮力把巨木拉成紋絲不動的一塊真正的死木頭,在接近水面時降低了速度,幾乎不曾激起大浪,卻把的兩手拉得酸疼至極。

等到入水,她幾乎覺得自己的雙臂已經不複存在。而巨木回到水中,更是劇烈震顫,宛若瘋狂抗拒,險些破水而出。

不行。

你休想。

休想!

一股子憤怒與恨意從心底冒出來,就像之前,不知為何就恨,好像自己已經無比委屈滿心苦楚,不能張開口否則滿嘴鮮血就要淌出來,這些人還在逼着自己說出自己不願意說的屈辱言語。她咬緊了牙,兩手再次奮力推進,用雙臂伸展委屈,突然就有了力量,竟然完全可以應付巨木的掙紮,甚至水越深巨木越抖,她的力量反而越足,源源不斷,比這河道還要深不見底。

直下深水約三十餘丈,當初看來線也似的深溝入口就在眼前,夠大夠深,足可放下這一段填料了。唐棣信心驟增,巨木也感知到這一點,恐懼不已,左右搖晃掙紮,如同一只行将被殺的獵物一般。唐棣努力控制,還是不免讓這巨木在深溝入口處咣的一聲撞上周圍石壁,卡在了入口上。

一時地動山搖,唐棣除了感覺到也許有的地震,就是聽到巨木或許有的輕輕啜泣。

它在哭。

唐棣感受到一種憐憫,以前從未見過的、幾乎類似于護短的情緒。

但是周圍還在山崩地裂的晃。

“就算你有天大的委屈,就算你真是上古仙樹,也不能在此為非作歹!你且去,等我回來,我自來放你,送你家去。有何冤孽,有何業債,我一力承擔!”

不知根底,不知緣由,不知此言一出要負擔的代價,但眼前只能如此。時間如此只向前不倒流,分分秒秒不給人反悔和遲疑的機會。

說罷使盡平生力氣,往前一推,把巨木送入了深淵之中。只聽得咚的一聲,周圍就只剩下徹底的安靜。

數日之後渡江向北去船上,霓衣還在和她笑說——這下純是笑說,沒有什麽擔心和近乎埋怨的小小嗔怪了——當日她破水而出,站在岸上與霓衣對面而立,也面對着衆鎮民,衆人先是愣了,轉瞬之後便爆發出山呼海嘯的感謝,有一個帶頭的,剩下的便全部跪下,向她跪拜。

唐棣心說被活人這麽跪還是第一次,以往跪她的都是死了的人。

之後那番解釋的說辭,還是多虧了霓衣。她本想說自己是游方之士,用之前那一套謊話。沒想到這鎮子大概因為是商賈往來極多之處,就是個碼頭扛大包、茶館賣話梅的,聽過的東西都不少,聞言全上來問她們這麽厲害、有沒有見過這個門那個派,有沒有學過這個那個,或者那個這個呢。她對人界門派的了解停留于最皮毛的皮毛,險些啞口無言當場露餡。幸好霓衣這時趁着這當口搶着說了幾句給她掩飾過去,把謊話越說越圓,這才算是解圍。

之後就是常見的宴請、拜謝和山一樣多的禮,她不想收,而且為了給鏡兒一個好的榜樣,也不能收。想一路推拒,卻又被那些鎮上鄉紳纏得沒有辦法——往日在地府她就不善于應付烈女纏郎,死了的她不大鬥得過,活的現在就更不行了——又多虧了霓衣打圓場。

唯一不是霓衣發揮而是依靠她的事情,就是鄉紳們在完成了禮物和杯盞的推來推去大混戰後,個中機靈者問出的那個問題:姑娘(幾經糾正,他們終于不管她們叫大仙了),這造孽的木頭現在下水了,卡進深溝裏了,還會出來嗎?

唐棣看他們熱忱而憂慮的表情,忽然覺得之前的種種可以說是一種真誠的感謝、也可以說是一種戲劇表演。

要硬說不會,她不敢打包票,畢竟她雖然在水下放了一個結界,也不能保證那木頭會不會輕易就能突破之——她冷靜下來設置的,根本不知道這結界是否與自己一樣,有超水平發揮的可能,亦或也帶有自己剛才的強大能力。可要說會,那她們就別想走了。更何況她也好霓衣也好,根本沒把握說會與不會,不知道能否徹底控制,又該如何控制。

“以我目前所知,不會。”她說,知道自己說得不夠斬釘截鐵,無論語氣還是內容,衆人臉上如波紋般擴散開來的失望神色也證明了這一點,“但,我們雖然要走,但水下我們已經設置了結界,我們也會留下一個——”

她看一眼霓衣,霓衣立刻會意,從袖中掏出一段絲絹,往空中一扔,順勢吹一口氣、念一句咒,絲絹上就有金色的字體出現,俨然一道符咒。

唐棣當然知道這不是符咒,反而更像是捕捉野獸時用來報知獵人的繩索,但面前這群人不知道。

“符咒。”她說,把絲絹攤在兩手手心,展示給席上衆人看,“到時候一旦結界有所松動,我們便會知道,會即刻啓程趕回來,你們不用擔心。”

席上衆人一開始不相信、後來漸漸欣喜地反應過來的神色,和她在地府見過的那些得知自己今生雖苦、前世卻有餘德的往生者一模一樣。

可說起來難道不好笑嗎?她議論別人的生死之相?她還不知道自己現在算是活着還是死了。這個無道理的問題這幾天在她腦海裏起起伏伏,像個江面上的葫蘆瓢。按理不過是當時一句着急的話,不值怎麽細想。可一旦想起來就停不下來。仔細回憶身世,就是空了一截,以至于不知道自己是死了還是活着。假如自己是死了,死了才到地府去,也就和其他的判官們一樣,也是往生者,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成為了地府判官。已死之人便不能再死。可往生者所化的地府判官,修為皆從零開始,是自己修煉所得,自己身上這一身能力,尤其是那莫名其妙出現、又莫名其妙消失的法力,顯然不是地府修煉的出來的——生前帶的?即便當時恍恍惚惚,她也記得自己被碧霞架着走進來的時候,并未做什麽別的事,若是死了,何以越過死了之後一切清算的那一步、保有修為?那就是沒死?那一個凡人,長洲唐家的三小姐,怎麽會有這一切?

她伸出腦袋看着江水上自己的倒影。

你不是凡人的話,你是什麽?

你是活着,還是死了?

如果死了,江水裏為何沒有你肉身的倒影?

這當然不是地府的……

如果死了,還會再死嗎?死之死是什麽?

“你看什麽呢?”霓衣的聲音把她拉回人間。

“沒什麽。”

渡得江去,已是中州的核心地帶。周圍清淨,雖然蕭瑟,但看得出未受瘟疫影響,倒像是一條大江徹底阻隔了瘟疫似的——唐棣這樣想,霓衣卻說,焉知不是你的功勞?唐棣聞言只是笑,霓衣又對鏡兒說,“焉知不是鏡兒的功勞?”

唐棣忽然想起,對霓衣道:“說來,那幹屍能吸引那麽多鬼魂,役使那麽多疫鬼,也有些蹊跷。”

“蹊跷嗎?”霓衣笑着左右張望,“有時候有了厲害的,也會有這個本事。不過也許天數也到了,四下裏,什麽都會冒出來。”

“天數?”她想起朱厭來。

“應劫啊。你也算是個‘飽讀詩書’的,怎麽就不知道這種說法,說‘天地之數有五劫。東方起自子,曰龍漢,為始劫。南方起自寅,曰赤明,為成劫。中央起自卯,曰上皇,北方起自午,曰開皇,俱為住劫。西方起自酉終於戌,曰延康,為壞劫。’”

她正要想——她聽過,但沒想過這對不對真不真,好像此事與她無關似的——霓衣就拉着她和鏡兒往一邊走,“別想那些,先問地方。那邊人多,走。”

別處果然人多,霓衣上前很自然地向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打聽消息。唐棣看着她那副親切友好乖巧溫和的樣子,一時覺得好笑——霓衣是“魔女”,假如此言不虛,霓衣也絲毫不曾騙自己,那麽她肯定比眼前的老者年紀大。而看這一群人的臉上每一個褶子裏都淌出來的笑意,大可斷言他們都把霓衣當作一個普通的漂亮姑娘,甚或就是自己的孫女,哪能想到這是年紀是他們的好幾倍、就算在前世也可以當他們的祖母的人,甚至還不是人,是魔。

不過若是這樣想,誰知道這烏泱泱的人群中,會不會也有一樣的妖呢?唐棣自從渡江,就覺得中州氣息混亂,一時能聞到妖,一時能聞到精怪,一時又全部與蒸騰的人味兒混雜在一起,難以辨別——也許是自己離了地府,原有的本事随着時間推移漸漸喪失,不過現在還不曾消失殆盡罷了。

現在自己恐怕未必能識別出修為高深的妖魔了。念及如此,正想上去幫忙的她忽然踟蹰,聞不到多少妖魔的氣味,那是否也聞不到自己身上是否還有地府官吏那股子吓人的味道呢?霓衣也許可以隐藏,自己就不一定了。萬一往前一去,暴露了兩人的身份,就不好了。

“唐姐姐——”

這時候鏡兒又來救她了。

“嗯?”

“那是什麽啊?”

“那個啊……”

鏡兒是第一次到這等通都大邑,她倒不是。此時她既有地府之歷練,又有前世之記憶,講解分析,感覺自己無所不知,哪怕有的事物需要先說一句“那個啊——”然後再趁着長長的尾音方能想起來,但總歸能想起來,倒像是鏡兒在幫助她治療失憶一樣。

等兩人說完,霓衣也回來了,三人就這樣在街道上逛了一個時辰,誰也不累。她說得高興,卻看霓衣神色不怎麽高興。鏡兒問:“霓衣姐姐你怎麽了?”

她看着霓衣,霓衣看着她,兩人默契地往旁邊的茶樓上走。讓堂倌撿了一個清淨雅座之後,霓衣才開口道:“沒人知道。”

她心說想也是,但沒說,只問:“那?”畢竟霓衣的神色絕非無計可施的樣子。

“現如今,咱們只有去找神隐山莊了。”

“神隐山莊?”她說。

“那是什麽啊?”鏡兒問。

霓衣看看她,又看看鏡兒,笑道:“鏡兒不知道是自然,你也不知道?”

唐棣道:“我知道的不過是陰曹地府的道聽途說,做不得數,誰知道準不準。你說說吧,”又笑道,“你就當我,‘飽讀詩書’,卻一無所獲吧。”

霓衣笑笑,鏡兒倒好奇起來,求着要聽。等着茶博士上了茶再遠去後,霓衣才開口道:“神隐山莊是人界的一個門派,就像你要去的淩霞派一樣。在人界,有七個大門派。”

“七個?那還有小的咯?”唐棣道。

“曾說有,誰知道?”霓衣聳聳肩,“這世上你若沒有盛名,後來人怎麽會記得你?你我等不過都是塵埃罷了。”

唐棣倒不覺得這話哪裏不對,一個地府判官,這對她而言是常識。倒是霓衣率先覺得這話說給鏡兒了不妥,放下了剛要端到嘴邊的茶杯,道:“所謂七大門派,分別是元龜派、連山派、靈劍宗、淩霞閣、九黎派、無極派、以及神隐山莊。”

唐棣不用轉頭,只需輕輕一瞥,都能看見鏡兒兩眼發光地看着霓衣。

“首先呢,是你去過的元龜派。元龜派你也看過他們的大陣,不知道你是否看出來了,那是歸藏易。他們修行的都是歸藏[12]那一套,以坤卦為首,這一點和伏羲八卦就不一樣。他們的一切,拳腳、法術、咒語、口訣,全是從歸藏易來的。而連山派[13],則是以震卦為首,一切本事,也是從這以龍為首的八卦上來的。”

這時候鏡兒打岔,問起八卦來。唐棣便用手指沾了點茶水,在桌面上先畫了伏羲八卦,再畫以坤和以震為首的樣子。鏡兒看了半天,感覺還不太懂。唐棣自己看看,又畫了個文王八卦,覺得還是這個圓滿,心想之前聽說《連山》作于神農用于夏、《歸藏》作于黃帝用于商、而《周易》作于文王用于周,雖說未必真就如此,倒有點道理。

一擡眼,霓衣正笑望着她倆,好像觀察什麽可愛的小動物一般。她也笑,示意霓衣繼續說。

“不過這兩家既然各自奉行一種,又熟悉對方的那種,故此據說多年以來互看不順眼。雖然沒有大的沖突,但不和是擺明了的。我幾次在人界都聽說,假如你去找其中之一,另一個你就千萬別去找,被任何一家知道你這樣做了,一準沒好事。”

“他們的卦這樣像,”鏡兒望着桌面上漸漸幹掉的水漬道,“為什麽還要互相讨厭呢?”

“鏡兒啊,恰恰是最相似的人會覺得彼此的小小差異實際上大到無法想象。”霓衣道,“因為太了解,才會這樣覺得。越相似,差異就越明顯,便越是容不下。要是互相不了解,反而不會有很大的反感,畢竟,看起來無非是個外人罷了。”

兩人聽了這話,正仔細品味。霓衣又道,“人之中,是人卻又不被當人的門派也有,比如……”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