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江水幾乎撲上岸來,白浪一拍,險些濺濕了她們的衣服——唐棣不能免,她也無所謂,那粗麻的青衣打濕了也很容易幹;倒是鏡兒那身藍棉布要小心些,多虧霓衣當時猛地一拉,帶着鏡兒一道退出去老遠,才算一直保持了幹爽。

短短一瞬,她又從霓衣的眼角眉梢看見那毫不掩飾的厭惡之情。可也不怪霓衣厭惡,人家飄飄出塵,好潔喜淨,而這江水渾濁,與泥湯無異。

怎麽會這麽渾的?

她們那日回到洞穴,接出鏡兒,繼續向北,未幾便要渡江。一路也沒遇上什麽人跡,也沒望遠,到了江邊才看見江水洶湧,附近的幾個渡口都過不去,只好向東去找,指望着越往下游水越平靜。誰知道一路下去走了快五十多裏地,都是如此。兩岸平緩,并無山川,水道寬闊,何以如此?她上天一看望,決定到附近的一個小鎮去往往,那裏人多,也有碼頭,看樣子也未受瘟疫侵襲。

到了鎮上,三人先到江邊,發現風浪比之前走過的地方都大。一個浪頭能打五六丈高,把靠近江岸的堅實房子都打壞了一些。

躲開浪頭,看向圍在碼頭邊的人群,有人哭哭啼啼,有人期期艾艾,有人神神叨叨——哭的大約是房主吧?誰能想到離岸邊這麽遠的倉庫還能被拍着?

她們上前問了問,一個駝背老人說,因為江裏的巨木不知為何又生氣了。

“巨木?”三人聞言都回頭去看,浪花劈裂,竟然真的可以看見渾濁江水中有一根載浮載沉的巨大木頭,老遠而模糊地觀察,至少也需要七八個人才能合抱,幾乎占據了三分之一的河道。

“真夠大的。”唐棣道。

兩眼瞪圓的鏡兒問道:“唐姐姐,江水裏哪裏來的這麽大的樹?”

“有很多傳說,”唐棣蹲下來,“有的說是上古有巨木,為上古帝皇所砍伐,但來不及用,就被大水沖到了這裏,也有說可能是什麽神仙妖怪的。”

“那到底是神仙還是妖怪?”

“那——”她站起來,看着人群和人群中的神龛,“就得看了。”

此時在周圍打聽的霓衣走了回來,道:“去那邊看看?說是祭祀呢。”

“祭祀這木頭?”唐棣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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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大部分人都說,打他們生下來,就一直祭祀,四時不絕。唯獨有個老者,”霓衣用拇指點點身後,“說記得他小時候聽父母說過,這鎮上曾有人嘗試用繩子把這木頭拉上來,‘以通水路,以策安全’。”

“再好的繩子怕也拉不上來啊。”唐棣笑道。

“是啊,所以之後就只敢祭祀,不祭祀就興風作浪。”

“最近斷了?”

霓衣搖頭,“不曾,不然怎麽這麽亂呢。走,過去看看。”

三人走向那磚石神龛,見裏面供奉着一個端坐持笏的須眉男子,雕刻不精,徒俱其形,可見是鄉下工匠的粗陋手藝,不過上面熏黑的痕跡和重重積灰證明了香火之盛,供品就更多了:酒食水果,甚至還有供了一塊銀元寶的,擠擠挨挨,再無一絲空地。

這哪是虔誠,這是恐懼。

烏泱泱的鄉民聚集在這神龛前燒香跪拜,禱詞都差不多,什麽江木神保佑、風浪快平息之類的話。唐棣正想上前問一個已經跪拜完的婦人,突然有一個男子從北邊跑來,一路跑一路罵,說什麽所謂江木神根本是妖怪、不然為何祈禱供奉如此之多,依然吞噬了他的兒子。周圍衆人上去,把他攔住拖走。唐棣看眼前祈禱衆人的神色,不是驚恐地避之不及、好像多看一眼就是罪過,就是克制表情目不斜視地祈禱、哪怕從那種加倍的專注來看,他們早就聽見了,聽得清清楚楚,正在努力忘記。

“霓衣姐姐,”她聽見鏡兒在問,“真有江木神嗎?”

“我覺得沒有,”聽見霓衣輕聲答道,“畢竟百姓覺得是神的,可能只是有些法力的妖怪。若真是神,或者說什麽仙人,像你唐姐姐那樣的,何至于對百姓的祈禱和痛苦不聞不問?”

唐棣頗想轉過身說“也不是所有仙人都慈善”,雖然自己也沒見幾個別的仙人——但讓鏡兒這樣覺得也好。她見過的世界已經太殘酷太複雜,若能保留一絲善良天真,未嘗不是好事。

江岸那邊依舊不斷傳來巨浪滔天的拍岸之聲。拍擊之聲越是響,這邊衆人的祈禱之聲越是嗡嗡,她甚至看見有些人捏着香的手指在輕輕顫抖,恍然感覺自己仿佛回到了枉死城、種種祈求之聲入耳來,或者陰陽兩界相近之處、再度與牛頭馬面站在一起,隐隐約約看見往生者的親屬們一邊焚化供物一邊低語祈禱。陽間的人們求的都是生計,是更好的生活,發財,康複,婚姻美滿,子嗣衆多,到了陰間去,只要陽間還有親屬,也就為他們求這些——哪怕知道功過未必相抵、前世早有注定等等輪回之例,也見過主管這些事情的地府官吏,也不放棄祈禱和懇求,向那個誰也沒見過卻日日生活其中的天道去懇求。

人啊,人。

她轉過身對霓衣道:“不如你們兩個在岸上打聽,我下水去看看。”

不然如何?鏡兒不懂潛水,霓衣一看就不願意碰渾濁的江水,哪怕兩人都可以下水而不濕,也不願意。而她和霓衣就算有帶着鏡兒一道飛過去的法力,誰知道這巨木會不會突然騰上半空,撞向她們?為了鏡兒也不能冒險。

而且,還有這一鎮子的人,不是船夫漁民,就是商棧老板,全都仰賴這一條大江為生。

她望着霓衣,等待對方的選擇,鏡兒也一樣,擡起臉龐看着霓衣,而霓衣望着她,好像望了很久,好像欲言又止,又好像都沒有——她看不明,遂懷疑都是自己的幻覺——終于答道:“好。你小心,我們在鎮上轉轉,問問,一會兒在剛才看江水的地方見。”

三人說罷便散,唐棣選了一個僻靜處,捏一個避水訣,就跳下江去。

水面之下更加洶湧,唐棣差點兒被沖出去,待穩住身形,往上游去,二十餘丈地之後便見到在數丈之深處漂浮着的巨木。于水中看去,巨木約兩丈粗十丈長,上下光禿禿別無枝丫,兩頭平整整似被砍斷——得是什麽上古神斧才能砍得這麽利索!這倒不像樹,更像是被砍了的木頭,符合一些上古傳說。

上古伐木而棄之,木心懷不滿……

心懷不滿又為何此時作惡,?兩頭光禿禿的,在水下連點浮萍水草也不生?

她往前游去,等到靠近了上下漂浮的木頭,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輕撫一下木頭表面。沒想到手伸到離木頭還有三尺多的時候,本來只上下移動、把一江之水攪合得不得安寧的巨木不但幾乎停止,甚至還往後退了好一截。

活像一個十分淘氣正幹壞事的孩子,懷疑自己已被長輩發現,驚恐地轉過身來,果然被捉了個現行,遂本能地往後退去。

唐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恐怕是看錯了吧?于是繼續往前游,伸着手就是要摸一把。

巨木立刻退得更多,幾乎有數丈之遙,像是獵物見了捕獵者。

可接下來,就在唐棣還不及去思考這是什麽意思,巨木卻又向她漂來。肉眼可見的越來越近,動作平緩,像只小貓似的,試探地漂過來。她沒有收回手。

想來接觸我?那就來吧,說不定——

就在快要碰到的時候,巨木嗖地躲開,掀起了更巨大的風浪。唐棣在水下都被帶得載浮載沉,難以穩住,岸上所見肯定更加可怕,未免傷人,她只好離去。

“要是如此……”

夜裏,三人投宿于小鎮的客店,讓鏡兒做完晚課複習了近日所學之後,她和霓衣這才坐下來,讨論今天所說的事。霓衣繼續道:“照你所說,那巨木見了你,先躲開,後靠近,又躲開?為什麽要躲開呢?從不曾聽說什麽這一類的妖魔精怪會害怕地府官吏。”

“何況就算我還是,就算它認得我,也不該怕我,該怕呂勝才是。”唐棣笑道,“無論如何,咱們得降伏了它才行。”

“可怎麽降伏?仗着它怕你,往上游驅趕?來日恐怕還是要回來的。拉出水來?照你所說,它像是有自己的思想,拉出來難保不會自己滾回去。硬把它沉到水底去?”霓衣聳聳肩,笑道,“咱們不知道有沒有那個本事。”

唐棣并不覺得這話喪氣,想了想道:“我往日不知,但不知道你是否知道,”

“什麽?”

“有沒有什麽和這樣的精怪溝通的法術?”

霓衣認真地望着她:“你怎麽知道這是精怪?”

唐棣聳聳肩,“這畢竟是人間,何況三界無非這麽幾樣存在。若說是仙,何必怕我?”我畢竟什麽都不是,“我一個散仙,現在算不算還不知道。”

霓衣被她逗笑:“倒有這樣的法術,我可以教你,不難。就是不知道是否管用。畢竟,我這法術也只是在魔界好用,不知道在這裏……”

“無妨,請你教我。”唐棣認真道,“明日,我再下水去看看,嘗試和這巨木說說話,我覺得它有話說。拜托你留在岸上,萬一有個什麽事,控制一下局勢,保護岸上的人。”

霓衣看着她,她看見蠟燭的微火跳躍在霓衣的眼睛裏,那裏面似笑非笑的某種情緒她還看不懂。

“好。”

次日江水一樣洶湧澎湃,白浪時大時小,毫無規律可循。三人在江邊一處許是堆放貨物的場地站定,鏡兒站在最遠處,負責向也許會走過的鎮民打馬虎眼,霓衣站在空曠場地中央,随時準備行動,而唐棣一個猛子,紮入了水裏。

再度靠近巨木,她木還有丈餘的地方停下,按霓衣教的,伸出左手畫訣,輔以口中念咒,緩緩地靠近巨木。

別怕,我不會傷害你。

巨木起先似乎是感知到她的靠近,依然動了動,後來大概聽到了這句話,便不再移動,她趁機立在巨木上,巨木也幾乎靜止在江水中。

她身子立着不動,眼睛四下打量,發現河道底的泥沙大概都被近日的洶湧波浪給淘洗去了,可見得河床石壁,甚至還隐約看得見河底的一條深溝——從這裏看上去是溝,恐怕實際上是什麽更深的壕了。

你為何在此?她在心裏輕輕問巨木。這地方倒大,是個安身的好地方。

巨木沉默——至少她自己是什麽都沒有聽見,此刻它就像一匹馬,剛剛馴服,又不太馴服,還在戰戰兢兢。看上去是不動了,實際上也沒有動,周圍水流都回到了平常狀态——也許地上的人們還覺得是祈禱獻祭顯靈了,昨晚聽說今天準備宰牛來着——然而實際上,她覺得巨木在顫抖。

它的心,如果有的話,正在輕輕顫抖。

不要害怕。她心中道,如今既然到此,也是一番緣分,何妨——

我等,上古仙樹。

什麽?

她被低聲啜泣一般的哀怨嗓音打斷,在靜靜的水中這啜泣是如此明顯,幾乎響得像大喊。

你說什麽?

我等,上古仙樹。

上古仙樹?難不成叫她說中了,真是上古仙樹?可是這樣子哪裏像個樹?仙樹為何流落至此?

而那啜泣聲一直不絕,跟老婦的絮叨一樣。唐棣不解,便試探性地問道,你當真是上古仙樹?

霓衣站在岸上,本來望着一如既往的風浪,心裏平靜得很。等到風浪忽然沒了,她倒不平靜起來。

其實憑她的猜測,尤其是這些年來與那青牛江裏的“神龍”的交往,她并不覺得這根巨木能掀什麽大浪,也不過就是一棵有點來歷的木頭罷了,在三界一物降一物的秩序裏算不上什麽。她由此并不擔心岸上鏡兒的安全,小姑娘離江岸遠、至多有些人圖謀不軌不說,現在學得可精了,胡說瞎掰,蒙人的手段是信手拈來,遇上危險撒腿就跑——唐棣之前還和自己說呢,都是你教的,正經的學了,不正經的也學了。她立刻笑着“反唇相譏”,也學點這些不好嗎?她機靈點,咱們少費心點,“再說她心地也不壞,和你一樣。”

唐棣當時愣了愣,沒說話。她見那樣子,不知怎麽就覺得好笑,又笑起來。

笑歸笑,她說這話是真心的,她的确覺得鏡兒的心地如唐棣,或者反過來,是唐棣的心地如鏡兒一般,善良,質樸。唐棣當然不純真,一個地府官吏,主管無主孤魂司,聽唐棣偶爾說些往事,可謂見慣了亡魂騙人撒謊甚至不自知的種種形狀,也慣于與之周旋,若論世故,雖稱不上圓融,某些方面倒也熟悉至極了。可唐棣并不因為這熟悉而變得油滑,仿佛那些可能因經歷而增的歲月塵埃,風一吹就散了,鏡面般大理石也似的心,還是那顆心。

在元龜派,幫黎黛搶水晶球時,她之所以多看了兩眼唐棣的眼睛,就是因為,在那眼睛裏她絲毫沒有看見之前見慣了的東西。

哦,這世上還有這樣的人?

過兩招發現本事不錯,修為和在場的其他凡人絕不是一個水平——也不知道是個什麽來歷?反正不是一般人。甚至也許不是人?

當時電光火石,目的只是幫黎黛,甚至因為考慮到這一點她選擇了不戴面具、讓這些人若要尋仇就來追她——假如認得出來找得到的話——不能留下說話,只好走了。唐棣的臉,她卻實實在在地記住了。

後來偶爾想起,覺得唐棣那副長相[11],其實具有她自己所不知的美。一雙細眉平直如一字,一對柳葉眼平靜無波,鼻子直但小巧,和同樣小巧的嘴一道構成瘦削臉頰上的中線:在霓衣看來,這張臉其實做點什麽表情都很美,挑釁會顯得誘惑,哀戚說不定還很純情,可偏偏唐棣就是沒什麽表情。

木胎泥塑,她一度這樣想。

直到在湖邊重逢,她一邊打鬥,一邊還看見唐棣拉住了那個胖子。那一瞬間她才第一次看見唐棣還會有怒目而視的表情。

嗯,發怒的樣子也好看,這倒沒想過。

也就因為那好看,她多看了唐棣兩眼。她不知道唐棣的名字,但把唐棣的樣子記在了自己心裏。被記住的樣子是記憶抽屜的銅把手,整個抽屜裏裝的是唐棣做的事,從和她過招,到制止那胖子,越塞越滿。于是在山谷見到唐棣幾乎要把那個幹屍敲得魂飛魄散的時候,她那樣驚喜——有人幫她解決了問題、給她撿便宜的機會,她當然欣喜,但不及發現這個幫手竟然是唐棣那樣欣喜。

也許她選擇和唐棣一道上路也不光是為了鏡兒。

畢竟要是只為了鏡兒——

不,她現在壓根無法想象只為了鏡兒的情況。她無法想象自己獨自帶着鏡兒的情況,自己是如何自由閑散的一個人,獨來獨往慣了的,以往和逍遙谷那些小家夥們打交道,也不過是朋友之間的逗趣,現在倒要她履行師傅、乃至于母親一般的責任了!

唐棣倒是很自然地撿起了這一切。唐棣撿起一切都那麽自然,好像送上門來的事情沒有什麽不能做的,驅除疫鬼,陪自己去探險,護送鏡兒,現在又要降伏作亂的巨木,其實哪一件真的關她事?也不關自己的事。

但現在她們都在這裏了。霓衣自覺也有一陣沒有感受到這樣管閑事的樂趣了。無論住在逍遙谷家裏還是在外面游蕩,漫無目的有時的确無聊,不如管管閑事。幸好這些閑事目前也沒有超出自己的能力範圍,何況還有唐棣……

嘭!突然一聲巨響,江面向兩邊劈開,巨浪向兩岸撲來,她要是退得慢一點,就要被巨浪撞個正着了——等她在鏡兒身邊站定,用左手護住了鏡兒,才看清那淋淋漓漓破江而出的竟然就是那巨大的木頭,而唐棣正站在面向下游的那頭。

唐棣!

她立刻把鏡兒護送到旁邊安全處,然後自己向前去。

要說這些日子以來對唐棣的印象,現在還應該補上一點:敢犯險,而且犯險的時候,對于別人多危險她清楚得很,對于自己,卻滿不當作一回事。

她罔顧地面上淤積了深深的水,沖到岸邊,本來想喊,又怕露餡兒——前日兩人商量,頂好是別讓鎮民知道她們是何來歷最好,現在固然多少是暴露了,也還是別說——便用兩人可知的傳音之術對唐棣道:“這是怎麽了!”

唐棣把剛才在水下的事情告訴她,“不知怎麽,它一聽我說‘上古仙樹’就立刻跳出來了。”

巨木也許是感知到她們的話語,又為那四個字所動,發出極響的嗡嗡聲,她聽見身後的鎮民們都在抱頭哀嚎。她趕忙回頭看了一眼鏡兒,鏡兒倒還好,可聲音又突然變成了更響的“嗚————”,與之相伴的是巨木突然在空中飛速地轉動起來,不得不跳起躲開的唐棣險些被巨木刮起的大風吹得撞對面的山石上。

這可不好。她立刻甩出袖子,寸餘的袖口于空中形成六條長長的絲帶,纏在巨木兩頭,以圖限制巨木的行動。

但她畢竟不是屹巍那樣的魔,她的骨頭——不,應該這樣說,她本沒有骨頭。

也就拉不住巨木,至少不能拉很久。

她看向唐棣,唐棣似乎在空中捏訣,乍看是青色的光,估計是地府的手段。地府的手段,在這裏能派上用場嗎?她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是自己估計撐不了多久了。

說不定還真是什麽上古仙樹,這麽大的勁兒。

嘭嘭嘭嘭,袖帶斷開。

眼看唐棣還在那裏,巨木顫抖着即将失控,她拔出了劍,向上飛去。

姑娘我長這麽大,還沒砍過木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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