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救人之物,為何需要野狗子的腦子?唐棣也在想這個問題,一時出神,就錯過了霓衣的眼神。

這個陸元韋的說辭,一開始沒什麽出乎她預料的。哪怕出手試她們的時候手段實在不能算光明磊落,她也不覺得奇怪——卻對自己這種不稀奇感到稀奇,仿佛有一種天然的不喜歡讓自己根本不會做任何好的判斷。可何來不喜歡?自己有印象起,聽說無極派的名字都沒幾次,真要有個緣故,恐怕就是自己記不得的那些事。

她沒再想具體是什麽,既追尋不到,且一想就很癢。從胸口癢到耳朵裏一樣。無極派要野狗子的腦子的緣故才是需要想想的當務之急。

她知道這妖怪,只是沒見過,據說是人身狗臉,也有說是狗身人臉——後者她不太相信,畢竟人嘴裏不好真的長一對長長的犬齒——總是在戰場附近出現,因其最愛吸食死者的腦漿。戰場死者,冤戾兇險,有的到了地府,還沒過她手已經變了厲鬼,留在人世的殘骸也必然帶着極重的戾氣,吃這些東西的妖怪,就是身上一根毛,也是至邪之物。

至邪之物,何以成為制作“守護壽陽百姓的法器”的部件?看那金杖的樣子,凡人也看得出來個狗腦子往頂上一放就行——關鍵位置,至邪之物,說辭到此,她無論如何無法相信。肯定有鬼。

好像她心甘情願地走進了無極派算計自己的圈套——哪怕說不清楚到底算計些什麽,或者只把自己當刀使呢?——之前霓衣還覺得去找神隐不太好,現在呢,根本連環套索,處處都要利用自己!不就是因為自己想要做件好事,做一件好事就要做這麽多說不清楚好壞的事嗎?

她猛地搖搖頭,思維為何到此她不知道,只是覺得好癢,再順着這個思路想下去就要受不了了。

“不知二位意下如何?”陸元韋忽然出聲,好像驚訝于她的動作。她擡起頭看着他,又看看霓衣,霓衣沒說話,只是報以一個平靜堅定的眼神。

“沒問題,就按您說的來。”

她在懷疑陸元韋的同時就知道,她們其實別無選擇。趁此地無人,強行綁了陸元韋拷打逼迫之?修為上自然是能的,但當着鏡兒的面這樣做太不好了;何況她自己曾為地府判官,相信凡事積德行善,一件事之前步步好尚且可以因為前世宿孽而壞了結果,何況路上就使盡惡劣手段呢?

選擇順着陸元韋指的路走,她們好歹還可以看着辦。而其他的選擇,都是“只能這麽辦”。宇宙洪荒筆直流逝,三界內五行中,誰也不能跳出這規律,有充足的選擇。

“既如此,”陸元韋笑着作揖,“請随我來。”

當夜二人安置了鏡兒,次日一早便下山去。直走了兩個多時辰,确定沒有任何人跟蹤,更沒有什麽機關和可能潛伏的無極弟子之後,才開始讨論去哪裏找,以及無極派的算盤。

“要我說,”霓衣道,“還是來時那幾個山谷。昨日我在高臺上往下看,看烏鴉群,還是那幾個地方多。”

“但是烏鴉多,會不會是已經被野狗子啃過的地方?”她說,“新死的,未必有很多烏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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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衣想了想道:“不好說,這裏死人太多了,咱們——”又回頭看看,“不如登高,反正也沒有人追上來,咱們大可以到樹頂上去,看清楚了再走。”

“那就找最高的那個吧。”

兩人舉步向前,找到周圍森林僅存的樹木中最高的那棵,再次确定周圍無人,足下一點就飛上樹冠,身子一伏,霓衣甚至半路還将衣服的顏色變了,這下除非有人從近而不高的空中打量,是決計看不見她們的。

兩人各看一片,仔細觀察,又再交換,末了選擇再往前走約四五裏外靠近壽陽城的一片森林去埋伏——因為看見部分圍城軍隊在往那裏面抛棄些什麽。

想也知道是什麽了。

那裏想必空氣污濁,霓衣好潔,過去呆着肯定難受,她遂對霓衣說在此多呆一會兒,橫豎這個時辰天光大亮的,野狗子不會出來。霓衣應了,兩人便坐在樹冠上吹風。未幾,霓衣道:“也不知道鏡兒現在在幹什麽……”

“你擔心她?”唐棣道。

“也不是。好奇而已。”霓衣伸伸腰,望着遠處灰煙處處的城池,“她其實——先跟着你,後來是我,到現在也并不太久,倒是學得很快,天資不能算高,但十分用心,很不怕苦。我在想,咱們讓她那樣小心,免得在無極派的營地裏暴露了本事,她又不肯放松的,現在會在幹什麽?”

她轉過頭去看了霓衣一眼,亮麗明豔的臉笑得如盛夏荷塘,“你真的只是好奇她會如何勤奮,而不是擔心她被發現?”

霓衣瞪她一眼,笑意未退,“我是她的‘霓衣姐姐’,不是個老媽子!再說,那帳篷裏的結界也是你我一道下的,兩道在那裏,還怕什麽?我看這無極派的衆弟子,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家夥。”

昨夜兩人安頓鏡兒,只和鏡兒準備兩件事,第一,再讓她好好聯系傳音之術,以便在這樣一個随時可以能被人發現的環境裏,秘密地和她們溝通,尤其為了盡量少說少暴露,還約定了緊急情況下的暗語,即使被無極派發現也不要緊的那種;第二,是和鏡兒讨論确定了如何僞裝。鏡兒已慣于如此,對于自己應該如何裝作懵懂以免被懷疑自有一套計劃,說出來讓她們兩人都覺得十分可靠,甚至有了一種反向的對自己的評價:可見她們都不像鏡兒這樣,有充分地作為人的自覺。

霓衣如此,是自然;唐棣就不同,她發現了這一點,兩人當作笑話也講過了,她也想過了,然後就終止了。

不能有這個念頭。

不能去想“如果我不是人我是什麽”的問題,這個問題一旦要解決就必須溯及往昔,會很癢。在靈秀之氣很多的地方還好,在污濁之地——比如這裏——就不行。甚至連想鏡兒想得太久都不行。

怎麽這麽癢……

她又搖搖頭,“确實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家夥。但是他們要至邪之物的腦子幹什麽呢?”

兩人白日無事,觀望戰場之外,一直議論無極派這樣法器的用途。各自挖掘往日所知,才發現已經活過千百年歲月裏,各自的見識依然算不得廣大。魔界有這樣的事嗎?“也許有,”霓衣說,“在靠近炎魔地的地方吧,因為只有在那種地方,才有這麽邪的東西。我一點兒沒有聽說過。”

“所以,也許這的确是只有人界這種慘烈的地方才有的東西。幫助守城的人,要野狗子的腦子,法器……”

透過枝葉的間隙她看見從城牆邊的深溝裏堆出來的屍骸。

“難道他們想用吃屍體的,來引導屍體?”她說,霓衣轉過來看着她,“有這樣的法術嗎?就你所知?”

霓衣想了想道:“若說利用屍體,似乎是有的。魔界傳說裏,炎魔地裏的東西,什麽都幹,邪物生邪氣,再利用邪物,按理都是他們需要的,只是我沒接觸過。這樣的事如果出現在炎魔地,自然是正常的。可出現在人間,是為什麽?就算真的有,這裏的屍體滿坑滿谷,利用他們需要很強大的力量和法陣,你覺得姓陸的有嗎?”

唐棣想想也是,并不認為人界一定有這樣的實力,但是,“當日我在元龜派,看他們用來找你的那些東西,羅盤也好,黃冊也罷,也不像他們該有的東西,雖然使用法寶的水平不好,但有這樣的東西。也不能否定無極派有一些我們不知道的東西或能力的可能。”

霓衣問她什麽黃冊、什麽羅盤,她細細說給霓衣聽,霓衣聽完道:“三界變亂,互有交叉,早已不是千百年前分隔得那樣清晰了。倒是按你說,那羅盤像是地府的物件,可見連你們那樣的衙門也不能免。不過,地府有這樣的事嗎?”

“這樣的事?”她愣了。

“野狗子,屍體,腦子。”

唐棣哈哈笑起來,“地府裏沒有屍體,何來野狗子?”

霓衣也笑起來,她繼續道:“而且,與常人印象不同,地府沒有至邪之物,陰氣與邪氣不同……”

也許是因為風輕日朗,坐在這樹冠頂上好不快哉,她開始細細地與霓衣說那些地府的趣事,反正霓衣不同于旁人,多可怖的事情,到了霓衣這裏也不吓人;她還有意說得風趣,逗得霓衣笑個不疼。末了說出一句“與你們人界更不同”,霓衣笑着伸手推了她一把,“什麽‘我們人界’!我不屬于人界!”

這話是沒錯,是她失言,是霓衣推她,但是她們忽然都被這親昵吓了一跳。多年來在地府的男人堆裏打滾的唐棣從來不曾被這樣觸碰,不知道女子之間調笑打鬧——

調笑……

而此時霓衣似乎也發現了什麽,表情收住,轉了過去,沒有看她。而她則呆呆地望着霓衣的身影,看了看,才反應過來,收回視線。

這也許是前世的感覺了。也許前世有過,也許,但是。

她又看回去,只看了一眼。

風還是很靜,天依然很高,樹冠承載着極輕的重量,悠悠地搖擺着,如亘古,如畫,如永恒。

兩人在這裏埋伏了數日,專等夜裏野狗子經過。戰事比她們一開始認為的還要慘烈許多,對于攻守雙方而言,都是一場消耗戰。攻城的一方辎重有限,工具更有限,面對厚重城牆頑固工事,無計可施,只能選擇攻擊有生力量。守軍堅壁不出,不能阻止城內饑餓的百姓想辦法出城找吃的。他們抱着不出去一定餓死、出去說不定還有生路的絕望,悄悄挖掘地道,摸黑出城,大多走不了多遠或回不到出口就會被攻城軍隊的巡邏隊發現,箭簇刀斧,身首異處,被抛棄在壕溝裏,成為新一層的腐爛。

成為野狗子們的食物來源。

發現野狗子是在第二天夜裏,遠遠地看見的确有什麽活物趴在成堆的死物上面,也的确從兩人所在的森林中走過,因為吃飽了,走得比較緩慢。兩人第一次見,不打算動手,想着眼前只有一只、而周圍肯定還有,這種邪物,應劫而生,尋血而至,肯定會越來越多。雖然離開山上營地時已經學會了如何取腦,為防手藝不精,不如多捕幾個。

這樣邪物,也應該多消滅幾個。

她們也只能消滅野狗子了,唐棣想,甚至不能消滅真正苦難的源頭。

又或者,她看見的就是源頭嗎?

到了第四夜,時近破曉,遠遠地能看見四只野狗子正搖搖擺擺地回來。她們昨夜又觀察了一天,此刻可以确定沒有更多的野狗子了,便下手。

兩人腳下的森林一片漆黑,遙遠地只能聽見光腳在土地上摩擦拖行的聲音。漸漸走得近了,還有嘶嘶的喘息之聲。她看看霓衣,黑暗中看不大清霓衣的眼睛,只有輪廓。但她要得到霓衣的确認。

霓衣點了點頭。她于是飛了下去,落地之輕,幾乎連樹葉和塵土都沒有濺起,然而野狗子們還是突然停了步。在那短暫的一瞬,她聽見它們的呼吸都停止了,腳底摩擦地面,在原地止步然後扭轉,接着向她走來。

她數着不同方向的腳步聲,啪,啪,啪,好像還有些黏糊,也許是沾了——是啊,肯定沾染了什麽。

就在野狗子們離她只有三丈左右時,她猛地揮動竹節鞭,劃出一個圓弧,頃刻間骨骼斷裂的咔咔脆聲在四面響起,接着是一聲聲的“嘭”,是沉重而冰冷的軀體掉在地面上,是樹冠上傳來沙沙聲,然後什麽織物以極快的速度劃過空氣的銳響,最後只剩下被液體堵住喉嚨的呼嚕聲。

破曉時分,一縷晨曦從山間漏了過來,她看見霓衣下來了,站在外面,離滿地身首異處遠遠的。

這是她們商量好的,她知道霓衣好潔,原本打算全部代勞,沒想到霓衣并不願意,說自己的掃這一下省事,也不會弄髒。

此刻她能從霓衣眼睛裏看見深深的嫌惡和反感,更看得見霓衣看自己的笑意。

快走吧,別讓她難受。

她拿出無極派給的工具和口袋,動手開始取。在地府見慣髒污,腥的臭的黑的白的,什麽都見過了,哪怕那些都不算是“真實”的、只是能給罪人強烈的恐懼和惡心,她都習慣了,于是對此刻自己身上的血污和臭氣毫不介意——只要霓衣還站在原來的地方,離自己足夠遠。

她想說點什麽阻止霓衣上來,又覺得霓衣潔癖至此決計不會上來,又覺得霓衣不上來讓她有點……

她一手放在下巴上,一手往頭頂去,一路摸索,全是剛硬的髒毛,幾乎紮手,放在下巴上的手因為感覺到血污變滑,怕脫手,向上去尋找新的抓手處,結果差點滑進狗嘴,被那鋒利的牙齒劃破手指。

那牙啊,簡直有成人的手指長,其尖銳仿佛一口就能咬穿人的頭顱,咬穿,咬碎,輕易吸取裏面的腦漿,留下恐怖的現場。

結果現在她卻為了要取這邪物的腦子而保留它顱骨的形狀和完整。不知道對于潛在的發現者來說,自己留下的現場會不會是更恐怖的?切口整齊,怎麽會有人把骨頭切得這樣整齊?像個碩大空碗骨頭水瓢一樣,放在這裏,裏面空空如也。

放下工具,她雙手撈出此行的“戰利品”,扔無極派給她們的口袋中。再走向下一個。

背後霓衣所在的方位,依然寂寂無聲。晨曦從山間照來,越來越高,空氣中的藍色則越來越淡漠,遠處傳來幾聲鳥鳴。

快取完時,天已大亮,她正從地上站起來、把幾乎裝滿的一個布袋子收好,突然聽見背後霓衣的一聲輕呼,她猛地轉過身去,從樹林間隙裏看出去,支離破碎的畫面裏,有幾個土灰色的東西從壕溝裏爬出來,活像是被食腐的野狗撕咬的殘軀。再仔細看,方才發現是人,是活人,是饑餓的村民。她想要阻止他們別往這邊來,這裏除了血污和怪物之外別無一物,又不敢出聲導致他們被發現,然而到底來不及——先是成群睡在濠溝附近的喪家之犬發現了他們,吵鬧撲咬,未得一口,徹夜巡邏無聊至極的攻城軍隊就策馬而至,彎弓一箭。

喪家犬們撿了白食,又害怕自己被捕殺,夾着尾巴在一旁瑟瑟發抖。而她們只是站在那裏,亘古如一刻。

忽然,霓衣轉過來看着她,她說:“地府不過如此。”

甚至還好些。

等到取完,她收拾好了一切,突然感到一陣清風從頭頂吹過,血污臭氣統統不見了,代之以一陣熟悉的香氣——是霓衣走到她身邊,她想轉頭,又有一種喜悅的羞怯,只好低下頭,“謝謝你。”

“這有什麽,”霓衣輕聲道,“我自己經常如此,順手而已。”

“走吧,我們也趕緊離開這兒。”她環視周圍,除了熟悉的臭味,還聞到了野獸的味道,“有狼,還不少。”

“我以為狼只吃新鮮肉。”

她從霓衣的語氣裏聽出諷刺,一笑,“那是你見過的那些得道的會說人話的狼。”

走了幾步,霓衣忽然停下,在她背後嚴肅地說:“不。也許不是這麽簡單。”

唐棣這下回頭了,對上的是霓衣半笑的臉。

“你也覺得是不是?”

“你是說——”

“無極派的盤算,不是表面上的這樣,你想想是不是?”

不簡單?

是啊,就說一點,連續數日,為什麽都有百姓趁夜出城覓食?守城看上去守得相當不錯,地面上如此堅實,難道地下會特別容易挖掘嗎?完全可以做到不讓任何人出去。就算城內已經易子而食,出城也是白白送死,為什麽會允許出城送死而不是保留有生力量?尤其是在人手遠遠沒有對手的多的情況下。此外,如果能地道出城為何不想辦法求救或者送信乃至于打對手一個出其不意?而且高處看時,壕溝周圍散落許多盔甲,但屍山都是普通百姓的衣着了,這麽多百姓都是被巡邏隊射死的?當然創口已經是看不出來了,可傻子也看得出來,巡邏隊不會把屍體堆上去,他們懶得,只讓狼犬烏鴉之類的吃掉就是:那這些屍體是哪裏來的?

要是真是守護效用的法器,為什麽不是什麽有鎮定效果的東西?反而是邪物?

“你懷疑他們在故意殺害百姓?”她說,用頭指向壽陽城,“囤積屍體?”

“屍體堆在外面,也會阻止攻城軍隊的進攻,石頭一層城牆,腐肉屍骨又是一層城牆。污染周圍,讓攻城的軍隊不敢上前,甚至必須躲遠。你看剛才的巡邏隊,都只是遠遠的射一箭,任由野獸吃掉。加上這些屍骸的姿勢——”

“你懷疑守軍也不是什麽好人?”

“人界的戰争裏,有多少交戰雙方是好人呢?”霓衣聳聳肩,“就是仙界魔界妖界,也沒多少。”

“那——”

“咱們進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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