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院子很整齊,整齊得超過了想象,唐棣想,主人必然極度好潔,甚至到了潔癖成疾的地步。她用自己的目光丈量,輕易數出這小院子長百步寬五十,都是按照成年男子不長不短的步子設置的,清晰可辨,不多不少;其橫平豎直,俨然可以放個羅盤在中間,每天醒來哪怕草木依舊,看日影也可以看得出是四季何時;成山的藥材,分門別類堆放得整整齊齊,藻類也似的野草還在随風輕擺,全在背陰的牆下,如同活泛小兒的根莖,都在正屋的牆根下享受日光,至于一直被盯着曬的,是那些顯然是毛皮、卻又不像從哪個妖精身上剝下來的挂在西面牆上的東西——有缺損,不像是能把院子打理得這麽整齊的大夫會剝下來的東西,自然掉的?
霓衣站在她身邊,正要開口喊,那牆根的一排小蘿蔔似的小精怪裏,就有一個跳起身來迎她們倆,另外一群則起來開門,未幾就把二人請到了屋裏坐下。屋內之整潔,更甚室外。小家夥們一群忙着端茶倒水,另一群叽叽喳喳地請她們稍安勿躁,再派一群去呼喚郎中之後便離開房間,走時還有殿後的小蘿蔔掃除了它們走進來時不慎帶進來的塵土。
唐棣見狀,笑道:“這得是個厲害郎中吧?”
霓衣正老大不客氣地坐在竹榻上,聞言笑了,“也不見得。雲州對這些小家夥嚴厲,大概是因為畢竟自己比它們強,而且他是郎中,它們是藥材。對外人就不一定了。你想想咱們進來的時候看見的路牌?”
從大路拐進“小路”的之前,她們發現的最後一個指示是個路牌。一根木棍,左右分開兩片木板,左邊那片寫着“遠去它方大荒”,右邊則是“求進桃源小谷”,霓衣在旁看着她讀,讀完她笑了她也笑了,“怎麽樣,你覺得我們走哪一邊?”
“咦?你難道不知道路?”
“我知道,也不知道,就想問問你。”
她說這牌子有點促狹,要是非要找雲州,肯定會覺得指向太過明确,走向左邊去“大荒”,也許真是“桃源”也說不定,“說得可對?”
霓衣笑笑,點頭,兩人遂一前一後,沿着右邊木牌的指示往東北方走去。
“他何必這樣?”未幾,她問。
“你倒回去想想呢?”霓衣道,但也不等她答,“就是怕煩怕找罷了。找他的妖魔太多了,據說有的時候還有人界來的,一個都不認識,又都有來歷,見了面不好拒絕,又難得醫,只好想辦法讓人家找不到,你看。”
說罷用手指一指前方,乍一看是潺潺清泉形成的山澗,可稍稍改變觀察視角或站立位置,山澗竟然就變了個位置,扭曲,折疊,叫人分不清楚到底是哪裏,而霓衣繼續道:“若還往兩邊去,繞着繞着也還會回到這裏,發現有點像又不太一樣,于是多走幾遍,很快就會迷失。不知根底的,就這樣被他拒之門外了。只有知道他了解他的人,才能找到幻想的核心然後化解它。”
說罷,伸出雙手,掌根相接,手指舞動,掌心一翻,便畫了一個奇異的手印,淡淡金色光芒散開,在空中飛舞一陣,注入小溪邊的幾塊石頭中,重疊模糊的幻象便随之消失了,只留下真實的小溪,帶領她們一路到此。
“照這樣說,你倒是人家的熟人了。”她對霓衣笑道。
“何以見得啊?”霓衣很是放松地把手肘擱在靠椅上,托着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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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不熟,何以一來人家家裏,就一屁股坐下,還直接點好茶喝?”
霓衣笑起來,“來的路上你也見了,他這水太好,平日我怎麽喝得上,來了自然要讨兩杯,等他回來,還要再給我來點呢!來,你也嘗嘗,好水呢。”
來的路上的确見到溪水極其清澈,簡直令人生出嫉妒來——太好了,看着都甜美,更別提要是喝到喉嚨裏,該有多甘甜!她就這樣一直盯着溪水看,差點把自己絆一跤,霓衣見了便笑她。她也覺得自己可笑,又不是成日幹活時常饑渴的驢馬,何以如此喜歡這水?
太清太純了,是世上無幾的上好清泉,要吸入自己的五髒六腑,七經八絡。
“這水何處來的?”她忍不住問。
“青牛江的水。”霓衣道,轉過來看她一眼,“想不到吧。”
“江水也有這般清澈?”
“嗯。青牛江是魔界最主要的河流,從山中湧出,繞過逍遙谷北面蛇族聚居的巴蛇之嶺後,分出來好幾支,這一支就流過雲州這裏,其他支流還流過好多地方,比如說狐嶺和南邊的群鳥居住的飛禽嶺,灌溉兩岸,最後又彙入青牛江主流,往西南邊消失在炎魔地邊緣的群山之中,據說也是和莽蒼山相接的地方——就像縫起來一樣。”
“流域這樣廣泛,何以還能如此清澈?”
“青牛江裏有江神居住,是江神的功勞。”
“江神?”
“魔界管他叫江神,實際上是一個大妖,要說是魔,也無不可,他叫怒特,原是一棵有近萬年修為的大樹。生于魔界——哦不,那時候有沒有魔界還不知道——總之有極長的修為之後,由樹化為牛。後來,青牛江出現了,那時候還不叫青牛江,江中有一條惡龍作祟,使得魔界衆生不得安寧,又無法降伏,怒特挺身而出,在頭上綁了兩把尖刀,跳進江水中,斬殺惡龍,就此成了江水之主,造福兩岸生靈。”
唐棣聽着聽着,心思已經如潮水漫漶開去,沒聽見霓衣自嘲(“魔界竟然也有使得‘魔界衆生不得安’的惡龍,魔界難道不應該都是邪惡之徒嗎”)和對她的安撫(“當然,這都是我聽的傳說,我也只見過怒特一次。你要想知道個仔細,我們以後去問他”),只怪異地注意到一點,“樹化為牛”。
“想不到魔界也有修為如此之長的樹。”她兀自道。
霓衣笑道:“凡靈秀之地,三界衆生誰不可吸收靈氣而化形呢?魔界之氣倒還比人界清澈些!而且魔界不止怒特一棵樹,雲州也是一棵樹。”
茶水過喉,簡直好喝得天上有地下無,心神由此安定,她正打算問霓衣,如此好水,是不是怒特對小輩的照顧,外面一連疊聲,主人回來了。
竹簾子一掀,只見一個瘦削高挑、膚白文雅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兩縷細胡須,一雙點墨眸,自然一股風流。他一進來,笑着看她們一眼,就先去放東西,滿嘴裏說着什麽“久等久等”、“剛才天光正好就到附近采藥去了”等等的話。唐棣看他嘴上說話雖然輕快,動作卻絲毫不急,俨然非要把手上的工具歸置齊整了才過得了自己的關,否則,別的事情,一樣也不能幹。
“哎呀,真是,有失遠迎!有失遠迎!”放好東西,拍拍雙手的塵土,轉過來便作揖打躬,唐棣甚至沒看清對方是否有看自己,只好也跟着還禮。霓衣雖然不拉她,自己倒也不跟着行禮,只是笑道:“好久不見你,竟然都學會和我說這種鬼話了?”
雲州擡頭,兩眼亮晶晶,看向霓衣道:“咦,難道我以前對你不客氣麽!”
“客氣是客氣,可你何曾遠迎我?你巴不得我們任何人都不到你咧。”
雲州嘻嘻笑着說“哪裏”、“胡說”、“你又逗我”,然後看向唐棣。其實唐棣一直在觀察他,是他自己沒注意到。而唐棣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好奇雲州,這樣好奇,難道因為對方是樹精?
樹精有什麽稀奇的。
樹精……
“這位是?”雲州問。霓衣遂為二人介紹,滔滔不絕說着如何魔氣入體,如何不适如何受傷等等;雲州一邊聽,一邊細細打量唐棣,雖然面上依舊帶笑——若非他與霓衣這樣熟悉,唐棣幾乎要覺得這笑是長輩看小輩長高長大時那種慈祥而滿足的笑——唐棣卻發現他的眼神似乎一直在變化。這些變化因為輕微,幾乎稍縱即逝,唰地就沒了,她總是來不及分辨那是代表什麽心思。亦或分辨了,卻不及确定,就不見了。似乎有驚訝,有懷疑,漸漸變成幾分不可置信,假如不是霓衣說完了請他診治,這些情緒從眼裏冒出來肯定就會把嘴角再拉高一點,把溫柔笑容拉成詫異的呆笑,暴露他的心。
也許給我多一點時間,我就能看穿……
“那,”雲州的視線移開,對霓衣道,“咱們到這邊坐,我來為唐姑娘號脈。”
雲州領着她轉移到對面的診室坐下,開始號脈。肌膚一觸,她的五感突然敏銳起來,一邊答雲州的問題,一邊就能聽見那邊霓衣如何輕輕拿起二人的茶杯、華麗的絲質繡金衣角如何碰到了竹制的家具,繼而聽見雲州問自己一路以來的感覺,她就從第一次受傷開始說——說是說,詳細回憶竟然只占用了自己一半不到的腦力,剩下的一半,又全在關注雲州的表情。
我這樣看着他的眼睛,也許就可以看穿……
“這麽說來,唐姑娘并非逍遙谷人士?”
唐棣聞言,不知在誰的靈臺裏漫游的神思返回自己的臉,“我其實……并不知道自己的來歷。我曾在地府,後來又知道自己曾為凡人,生活于人界門派,要說我是活人,其實我也許早已死了——”
霓衣進來,恰好聽到這話,立刻插嘴,說還有許多疑點,“若說是凡人,根本無法解釋,雲州,咱們非要确定是什麽來歷,才好治療嗎?”
霓衣說話時,她靜靜地望着霓衣,心裏平靜得就像流水,只有微末而熟悉點點的波瀾起伏,熟悉得近于不存在般過了就過了;可雲州要開口說話時,她就立刻警覺敏銳起來,定定地望着雲州。連她自己都對自己這種轉變感到詫異,你是關心自己的謎團待解呢,還是關心雲州?
可怎麽會關心雲州呢?
“倒也不是。”雲州道,“知道有知道的治法,不知道有不知道的治法。”他說得不緊不慢,猜不出是有信心還是沒信心,“但知道還是比不知道好,且不妨一試,來,這邊請。”
二人被領到後院。雲州叫起牆根下的小妖精,讓它們準備東西。小妖精們聞言幾乎一哄而散,熱熱鬧鬧地跑向四周。唐棣好奇地問:“它們都是你的幫手?”
“是啊。”
“也是藥材?”
“是。唐姑娘是否還想問,它們為何自願?”
雲州笑着,她看見那笑容,心裏的某些說不大清楚的好奇竟然得到了平靜——可是我剛才在好奇什麽?我好奇……
難道我在好奇他的修行方式?還是我在好奇他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我……
我為什麽會好奇?
“是。”
霓衣本來要答,卻被雲州搶先:“唐姑娘不是逍遙谷人士,自然不知。此地雖然靈秀,凡有生之靈,都能化形,但真正能修出個所以然來的很少。像霓衣府上那些個‘座上賓’,破桌子爛椅子成精了,是極少數。而我這裏這些,草木根須,修之不正,法術不精,再繼續下去,也不會有好的出路,甚至一時變成了邪性至極的東西,為禍害人,也是有的。它們在有生之年知道了這一點,有的會選擇繼續努力,就是不信邪;也有的會選擇到我這裏,成為一劑藥材,有朝一日,下了我的煉鍋藥鼎,反而可以把自己的孽變成福報。”
“竟是如此。”唐棣感嘆,“這樣,等于把自己的修為送給他人了。”
“占着又能如何?唐姑娘曾在地府仕官,應該比我清楚這輪回福禍的道路。三界衆生,你吸收我,我吸收你,都是依靠着別人而存在。沒有誰是茕茕孑立的獨夫,想一己之力力挽狂瀾也許可能,但想要徹底置身事外,這樣好事,我還沒見過。就比如我——”
雲州正說着自己近來采藥艱難,未幾小妖們便把東西帶來,在庭院中央擺好了。雲州帶着兩人過去,只見一大碗清水放在桌上,旁邊有一個麂皮口袋。雲州先是從口袋裏抓一捧紅色的粉末,輕輕撒入水中,繼而從懷中取出一把小刀——即使在陽光下,也看得見那銳利的鋒刃上散發着幽幽藍光。
不像凡物,她想,又是從哪裏來的?
更像是地府裏的東西。
雲州要她把手掌伸過去,“需唐姑娘的一滴血。得罪了。”
那刀鋒劃過掌心,皮開肉綻,筆直的一道血痕,可她竟然絲毫不覺得疼。而且這也不像在劃別人的手掌,不是那種陌生感,這手掌是她的,但此刻即便把這手臂折斷,她也不會疼,就像樹枝。
這種感覺往日從沒出現過,但現在這樣實在,她只覺得順理成章。令人詫異的是這種順理成章。
掌心只出了一滴血,滴在水中都還來不及散,反而有了要凝結的趨勢。雲州這就要為她醫治傷口、霓衣也走了上來想要代勞,那傷口竟然就立刻并攏一起,眼看就要愈合。霓衣見了有些驚奇,她自己則不及去想,雲州就說着什麽“體質還是不錯”之類的客套話,霓衣直叫他別廢話,轉而問起:“你這一套,倒是驗個什麽?”
“這是我專門調制的藥粉!唔,說是藥粉也不完全正确,有鬼臉石,有芥子綠,有黨參青,有環克白,還有——”
“誰有心聽你說都有什麽成分了,”霓衣趁機拉過她的手查看傷口,看得相當仔細,“問的是這玩意有什麽用,快說。”
說是讓快說,霓衣自己倒沒理,只有唐棣一個人在看着雲州。
“只要這水放了這粉,沒多久就會變成青灰色。滴了血,就會根據血之主人的身世而改變顏色。如果變成紅色,就是魔。粉色呢,就是很有一番修為的大妖怪;要是藍色,就是十成十的凡人;黃色則不太對勁,是被惡鬼附身的人;紫色按理可以驗出來,只是我還沒遇見過,那得是上仙,遠古大神也說不定……”
雲州說得信心十足甚至驕傲自滿,唐棣看過去,見水裏的那滴血已經消散在青灰的渾濁中,不但消弭無痕,還引起了些微的波瀾,與剛才滴入時引起的波紋交疊,把一碗水攪得波濤洶湧起來。她見狀吃了一驚,對結果的好奇如野火蹿起,興奮伴随焦慮開始從心底向四肢蔓延。耳邊雲州啰裏啰唆的話語也消失了,霓衣的視線也從她的手掌上離開,三個人都盯着這碗兀自轉起的濁水來——它在變色,一時紅,一時青,一時粉,一時藍,一時紫,甚至還有點兒發黑。唐棣瞪大了眼睛,好像把自己的修為都集中眼睛上就能促成最後的結果的确定,卻看見那水裏像是有上百條細小的蟲子在游,顏色各異,随着碗中的波浪瘋狂地繞着圈,速度越來越快,整碗水的顏色也越來越奇異,幾乎要逆着常規形成一個水龍卷,向上方的虛空卷上來。
簡直像是具有意志,具有攻擊性,沒有眼睛卻看得見上面的三個巨人,沒有手腳卻要卷上來把三人的眼珠子挖出來。
雲州幾乎驚得不知所措,霓衣也許還只是覺得疑惑,只有唐棣看見了一種危險,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是她的血所以能預先判斷——就在漩渦轉得越來越快的時候,她抓住身邊兩人,喊了一聲“後退”,将兩人拉開。
漩渦果然反常地往上卷起,力量之大,把整個水碗都攪炸了,濁水混着鋒利的碎片飛濺四方。
她沒看霓衣,也知道霓衣和她一樣,正看着雲州。雲州一臉不可置信的驚詫,似乎眼前的事是絕不可能發生的。
須臾,他發現了唐棣的目光。唐棣自問沒有什麽別的表情和眼神,因為心裏就什麽都沒想,沒想到雲州看見她時近乎吓了一跳,如夢初醒般支支吾吾地說起什麽“這樣的事也是少見”、“不過以前也不是沒有”、“都是好久之前了”,讓人不知道他是要給自己找補還是拆自己的臺。霓衣先看不下去,喚他一聲,他看一眼,不回答,叫一聲“我還有別的辦法”,就跑進屋裏去了,留下她們兩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他——”
還不及她問完,雲州又出來了。手裏拿着一個盤子也似的東西,外面包着一層絲綢——緞面紋樣之華麗,和這簡樸的小院全然不是一回事。雲州着急忙慌地出來,見了二人——在唐棣看來,尤其是見了她的眼睛——之後,反而停了一步,好像在猶豫到底要不要這樣做,如夢初醒一般懷疑自己這樣做到底對不對。
霓衣又輕輕地喚了一聲,“雲州?”
“嗯?哦!嗯——剛才,剛才那種情況,以前也有過。那藥粉也不是百分之百靈驗的,”就像剛才信心十足的人不是他似的,“可能唐姑娘的确特殊,藥粉不足以檢驗!小巫見大巫了!小巫見大巫,嗯……”
唐棣聞言,也不管這“小巫見大巫”的不合時宜,倒是想問若是“以前也有過”,以前是否也炸了水碗?不過她此刻更關心那綢緞下面的東西,于是用好奇的眼神看着雲州,示意他繼續。
“所以、所以——”雲州躲開她的目光,對着霓衣道,“我還有這個,不妨——不妨一試。”
“這個?”霓衣看看他,又看看他那雙又細又白的手,并不伸手去接,大概也感知到了雲州的不正常,“是什麽?”
唐棣從旁看雲州的樣子,仿佛無論手臂還是肩膀、腦袋還是心,都鬧不清楚這時候該遞過去還是藏起來,想遞過去不敢,想回去無路——為什麽不敢遞過來?
“這是——這是,這是我從別人那裏收來的一面鏡子。”雲州長長地出一口氣,破罐子破摔一般取下了表面的絲綢,陽光一照,在鏡面上竟然反射起道道渾濁的銀光。
是水銀鏡。
唐棣看去,只覺這銀光本身從未見過,但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似曾相似……
“這鏡子——?”霓衣問。雲州咽一口口水,“據說可以照見——照見——
照見人?照見鬼?照見?
“照見原形?”她幹脆替他說了。
雲州如落水之人好不容易抓住了救命稻草般點頭。
單純的好奇如同烈焰最邊緣藍色的外焰一樣,風吹就搖,誘惑而滾燙,她向雲州伸出手去,“拿着照照就行了?”
雲州還是點頭,似乎連口水也不敢吞了。
她接過比臉稍大一些的鏡子,對準了自己,仔細往裏看去。霎時間,這鏡子就像會說話一樣,突然開始在她耳邊低語,雖然絲毫聽不清在說什麽,卻一直在念叨——要說像過去見到的什麽,唐棣真想說這就像枉死城夜裏的那些心懷不滿的魂魄的低語。
聽得慣了,并不覺得恐怖,甚至可以聽着入睡,地府裏這聲音幾乎從不停止。
“我應該在鏡子裏看見什麽?我的原形嗎?”她問,自覺并無語氣之起伏,只是個平常的問題——随着提問轉身去看雲州,竟然發現雲州已經退了一步躲在一旁,“嗯?”
“對,對對,對……”
嗯?
她又看回去,心想這鏡子是有什麽妖異麽?
鏡中畫面此時立刻起了濃霧,她下意識地用手去抹,指尖一觸,鏡中畫面立刻飛快地動起來,雲開霧散,裏面是一張不斷變化的臉,先是唐棣的皮肉,平直眉毛和無表情的眼睛,然後皮肉就消失了,變成骷髅,骷髅又變成了動物——河貍,老虎,豺狼——再又變成種種花朵,一時一半是動物,一半是花朵,或者一半骷髅,一半動物:唐棣又伸手想要畫面定住,鏡子竟然震動起來,發出嗡嗡聲,徹底看不清裏面是什麽了。
霓衣走過來看了一眼,她也配合轉動手腕,給霓衣看了看,然後放下了鏡子——以為不過一次平常的失敗,不證明什麽,畢竟她不可能又是豺狼虎豹又是花草樹木還是人皮骷髅。然而雲州的視線釘在鏡子上,見了鏡子裏的樣子,竟然吓得後退了一步。
四目對視時,她看見雲州滿頭大汗,一臉惶恐。她不知道他為何如此,更不知道滿臉疑惑的自己此刻在他看來,嚴厲得近乎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