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離歌別宴(十一)

離歌別宴(十一)

想那鹿瑛自嫁到寇家就給杜鵑壓着,多少也記得杜鵑與她姐姐結怨之事。何況自上回為開口要她姐姐那兩處田莊,她姐姐就不大到她這裏來了,她疑心是傷了姊妹情分,愈發要将寇淵的事說給妙真聽,讨她的好。

這日便到妙真這頭來,共妙真在榻上笑說此事。妙真聽後半晌沒言語,眼珠子迎着一片太陽骨碌碌打轉,機靈又愚笨地琢磨,“到底是打着哪裏了?會死麽?”

連花信也聽懂了,坐在一根馬蹄腳束腰方凳上,欠身來拍她腿一下,“你還沒聽明白呀?你細想想,男人家什麽最要緊?”

妙真噘着嘴叽咕,“什麽要緊?我看什麽都要緊,又都不要緊。直說嚜,反正屋裏就咱們幾個。”

鹿瑛只得紅着面皮道:“你想想,男人靠什麽傳宗接代?就是傷着了子孫根了嘛。死到是不會死,不過心是活不起來了。”

妙真這才恍然大悟,先是驚了驚,旋即對着太陽笑彎了眼,“該!”

忽然電光一閃,陡地想起那日良恭憤懑的樣子。她暗暗起了疑心,只等鹿瑛走了,大家散了,才迤逦踅到花牆外來。

時下晌午,良恭正捧着個碗坐在門前石蹬上吃中飯。他這等下人的飯不必精細,都是一個大碗裝着,底下鋪着白飯,上頭蓋着二三樣菜蔬。寇家是實實在在的買賣人家,不當虛擲的銀錢是半點也不舍得虛擲。那碗裏是一樣水煮蘿蔔條,一樣炒芥菜,半點葷腥不見。

碗口奇大,他半張臉都掩在碗裏,一對眼睛浮碗口上頭擡起來,黑得透亮。因問妙真,“有事?”

妙真那顆心倏然異動不止,她收回落在他碗裏的目光,嘴一歪,嘀咕了一句,“姑媽家裏的飯真不好吃。”

良恭起身讓她先進屋,旋即跟着進去,把碗擱在那不用的冷竈上,倒了碗水仰頭漱口。妙真偷麽偏頭,看見他一個喉結在脖子上很有力量地滾動着,牽動着那條長疤,有種暴戾的美感。

她未語先羞,想起方才她們在房裏的議論,坐在桌前有些臉紅。

隔會良恭漱了口走來,歪着看她的臉,“咦,你如今也學會勻胭脂了嘛,今天勻得好得很,白裏透紅的。”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妙真擡額狠剜他一眼,對着朝門口努嘴,“關上門,我有話問你。”

“關門做什麽?給人家看見反倒說不清。”

他仿佛心情很好,句句都是有點親昵的玩笑。妙真喜歡極了,自己走去把門阖上,瞪着懷疑的眼掉身,“淵哥哥的事你聽見議論了麽?”

良恭提着眉眼,“什麽事?”

“他給人劫道的事啊,下人們都在議論,你成日和他們混在一起,我不信你就沒聽見。”

良恭走去給她倒茶,兩個肩膀散淡地挫一挫,笑得漫不經意,“噢,這個事啊,那是合該他倒黴,誰叫他深更半夜還在外頭晃。入秋了,哪裏都不大太平,你也要少出門。”

話音甫落,妙真就遽然竄到他面前,“你少在這裏裝模作樣,一定就是你幹的。”

良恭把碗遞給她,咧牙笑着,“怎見得是我?我可是冤枉,我哪有那個膽子敢去打家劫舍。何況你們沒聽見說?他們是一幫人。我在這裏人生地不熟的,上哪去找幫襯?你別亂說,我要讓官府拿了去,還有誰鞍前馬後服侍你?”

他愈辯解,妙真愈發篤定是他,兩只眼睛恨不得鑽到他心肺裏去,對着他一陣鑽研,“你少扯謊,那天你從我屋裏出去的時候說的什麽?要給他點教訓看看。哪有那麽巧,落後他就遭了強盜?我知道是你,你個賊!”

口裏只管罵着,眼睛裏卻是笑着的。良恭不承認,轉頭向羅漢床那頭走。

妙真追在後頭,左邊右邊跳來跳去地瞅他,“我要是要去亂說,就不叫你關起門來說話了。我才不責怪你呢,我知道,你都是為我,是不是?”

他一頭栽到鋪上去,翻身向牆,“為你去做犯法的勾當?你未免想得太多了,我是給你做下人,又不是給你賣命。”

妙真半邊屁股坐在床上,扣着他的肩将他硬扳過來,“不管你怎麽說我都不會信的,我早看你就不是那做正經事的人。”

“我不正經,那你早不趕我走?”

她不說話了,松開手端回一張臉,腳一搭一搭地蹭在地上,帶着羞赧和驕傲微笑着。心裏破天荒地想要屈尊降貴一回,要對他表明些什麽。

可又覺得這不夠鄭重,他懶洋洋地倒在床上,這副懶得滿不關心的樣子簡直對不住她想要說的話。

于是她另擇定一個好時機,“我走了,晚上你別瞎跑,我來找你有事說。”

良恭給她那張桃花含笑的臉驚動一下,上頭寫着一縷欲言又止的羞意,又令他振動,又另他凄惶不安。

他大概猜得她想說什麽,慶幸她沒在此刻突然說出來。他還有時間來做防備。

妙真也要籌備一番,覺得要對起他的喜歡,愈發要把自己精心打扮,在屋裏挑揀了好一陣的衣裳,又叫來白池替她勻腮描黛。

白池還奇怪,“你怎麽又想起來勾眉畫臉了?這幾日都不見出門。”

“我到鹿瑛那裏去一趟。”

“不和二姑娘置氣了?”

“我幾時同她置氣了?”

白池只是笑,手動不停。片刻拉她起來,揀了件蜜合色的短衫配一條茶色的裙。妙真此刻覺得自己的終身明确了方向,願意主動和她說起安阆,“聽他們說,安表哥中了榜眼。你聽見了麽?”

“聽說了。”白池未多言語,怕林媽媽聽見,只得把心裏的歡喜小心翼翼藏起來。她窺妙真并不怎樣歡喜的表情,笑道:“他能中前三甲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不是狀元。怎麽,做不成狀元夫人,你有些不高興了?”

“沒有,我可沒想着就一定能做狀元夫人,都是你們在說。”

她這話好像有些暗示,白池尴尬地笑一笑,不敢再起多餘的貪心。每回這些心思才起個頭,就有盆涼水兜頭澆下來。她可是再不敢多想了,還是不期待的好。

替妙真換好衣裳她就出去了,妙真自走到廊外一看,天黑還早着呢。非要等到天黑,其實也是有一點怯,怕良恭不是她想的那樣,是她的誤會。到時候難堪起來,昏昏的月也照不清彼此的臉色。

她特地往花園裏逛逛消磨時辰,走到一處直廊下,從隔牆的漏窗看見杜鵑從背面的廊下恰走過來。她刻意在牆根下避了避,杜鵑為寇淵的病正是發急的時候,撞上她還有好?

果然如是,杜鵑近來脾氣愈發火爆,為寇淵不知幾番求醫問藥,總也治不好。慢慢的,她和寇淵彼此都沒了耐心,就不提妙真,旁的話也是說不到兩句就要吵起來。

她懷着一種不能明說的委屈走到漏窗那頭,摸不到手帕,湊巧看見遠處假山底下有個丫頭走過,便将她喊過來吩咐,“你到我屋裏把我的手帕取來,我出門時忘帶了。”

那小丫頭原不是她房裏人,自然要問:“大奶奶要什麽樣子的手帕?”

誰知杜鵑陡地拔高了音調,“手帕就是手帕,還能是什麽樣子的?!自然是四四方方的一塊,你見過布條子似的手帕?”

家下人都曉得,杜鵑講究得很,連什麽顏色的衣裳配什麽花色的手帕都有數。丫頭只怕拿得不對招罵,又怯怯問:“大奶奶要什麽顏色的?”

杜鵑也是不同尋常的厲害,照着她肉嘟嘟的胳膊就狠狠擰了一下,又是一下接一下的,“做什麽吃的!這還要問?真是個不中用的東西!不中用的東西、不中用的東西、我掐死你算了!”

妙真在牆那頭聽着都疼,掐得那姑娘嗚嗚哭起來,慌着跑開了。

杜鵑只好坐在吳王靠上等,越等越是心煩氣躁,陽光刺進毛孔裏去,又悶又疼。她伸出手,将廊外的花都掐了個遍。

好容易混到黃昏将墜,什麽都是模糊一片,又還不至于點燈,妙真才到良恭屋裏去,看見他在羅漢床上坐着收拾東西。

都是些零碎的玩意,還是上回往張家去他們在路上買的,多半是些藥材,捎給他姑媽的。他把那些東西零零散散地攤着,走來替妙真倒茶,“有什麽事你說吧。”

妙真是能不用他那破碗就不用,好在在屋裏吃夠了茶來的,說個一時半晌的話也不會口幹。

她自在八仙桌前坐,支頤着下巴也叫他坐,想起下晌看見杜鵑那情景就想笑,“我還沒問你呢,你說在這裏沒個熟人,那怎麽淵哥哥說是好幾個人劫的他?你上哪裏尋的幫手?”

良恭在八仙桌對面坐着,把碗拖過來自己呷了一口,“我早說了不是我幹的,怎麽就非認定是我?”

“就是你!少跟我耍混!”

他那鼻腔裏呼出口氣,把着碗轉了個方向,看上頭豁了的一小個缺口,口齒含混道:“我變着嗓子說話,裝出好幾個人。”

妙真眼睛一亮,又驚又奇,“你還有這個本事?”

“小時候替雜戲班子拉胡琴,跟演口技的學過幾回。”

他那些上不了臺面的歷史總能勾起妙真的興致,“那你搶的他那些東西呢?他說丢了一塊玉,還有好幾兩銀子。”

“玉丢在河裏了,銀子嘛,請這宅子裏幾個說得上話的下人吃飯吃酒,都花了。”

不見得他這樣手散,妙真覺得他是怕人家查髒查到他頭上,故意早早散光。也許根本就不稀罕寇淵的一分一毫。就像他每回說到這個人,總洩露着一點厭嫌的眼色。

他壞,又不那麽壞,這一點最是迷人。他不像安阆,就是讀死書。中個榜眼有什麽了不得?要是将他擱在良恭這處境,大約還不如良恭呢。

她越這樣想越認為,放棄安阆也不算什麽很值得惋惜的事。

良恭在對過看見她一手托着下巴笑,一手在桌上慢吞吞地畫着,粉嫩的指甲發出“嗤拉嗤拉”的動靜,好像有只貓在他胸腔內撓他的心玩耍。

真想把它那爪子剁了。

可卻是生不起氣來的。

天色變得藍陰陰,花樹都成了個黑影子在門外站着,仿佛在站在一起在看什麽熱鬧,稍微一別過眼,它們就要紮在一起指指搠搠。妙真很有些發窘,怕它們笑話似的,漲紅着臉走去把門關了。

再回頭時,良恭已不在桌上坐着了,跑到了羅漢榻上去坐。其實他在這麽多年的摸爬滾打中,早已迷信了宿命,非常相信一個人窮,大有可能會窮一輩子。他一向是個沒運氣的人。

知道妙真關上門來,恐怕是說讓她自己也面紅耳赤的話。他怕承擔,便假模假式地收撿着床上的東西。終于收到一雙鞋,被妙真一下搶了去。

是雙繡花鞋,象牙白緞面,鞋尖繡着半朵蓮花,不是他姑媽那年紀的女人該穿的樣式。妙真認為是給她買的,除了她還有誰?誰不愛她?

她拿着鞋坐在榻的那一端,明知故問:“你買雙女人的鞋做什麽?總不是給你姑媽的穿吧?你姑媽我見過,她不會要穿這樣的。”

良恭将那些東西都擱在一個包袱皮裏,眼望着妙真手裏的那雙鞋,伸手去拿的時候,忽然歪着臉笑了下,“不是給姑媽,是給一位姑娘。”

妙真那心“咚咚”直跳,“哪位姑娘?”

他把鞋一齊放在包袱皮上,慢慢地紮起來,“姓易,單名一個清字。”

她的心倏然不跳了,靜得死氣沉沉,“易清是誰?”

他轉過來,笑得如沐春風,喬張做致地做出副腼腆模樣,“這還用問?不過是些兒女情長的小事。”

妙真覺得心內翕然拍來一陣冰冷的浪,将她那些一廂情願的認為推翻了。她止不住又問:“那位易清小姐,你和她定下親了?”

“那倒還沒有,不過也逃不過這個意思了。只是眼下她爹娘還不大喜歡我,嫌我窮,還不放心定下來,想我多掙下些錢。所以我才到你家做下人,指望着攢幾個錢,再好好請人向她爹娘說一說。他們家也不怎樣,有個五六十兩銀子,想必也就夠了。你說呢?”

這樣問,卻不看她,有意給她些時間收拾這難堪的局面。也不大敢看,怕被她拆穿這謊言,她那敏銳的神經總能将事情一猜一個準。

待他再去望着她時,她果然笑着,比往常笑得更開了。微紅的臉褪得有些慘白,顴骨上僵硬着嫩嫩的肉。眼也是有意彎成一條縫,封鎖着一點眼淚。

倘或妙真再問下去,也能發現一些破綻。可她那點千金小姐的矜貴不許她問。

她只“噢”了一聲就慌忙逃出來,逃到月亮底下,眼睛裏蒙着的淚珠子才肯破殼而出。

她凄然地想,誰都愛她其實只是她的一種錯覺。從前以為白池一心一意待她,後來慢慢發現她也有二心;以為鹿瑛全身心都疼她疼得緊,不想她嫁了人,也有了自己的算盤;就連良恭,也多半有他的自己的打算。

是她一廂情願地把這些人額外的關心,當做是全心全意。真是不應該。

由這日起,妙真總有些心慌,夜裏也難睡。她都歸咎于良恭,連日都不與良恭說話。恨他給她造成這誤會。

可沉下心來想想,對她鞍前馬後本就是他的差事。不怨他,還是該怨自己,沒頭倒腦地生出這份心,弄得她自己難堪。

這會覺得又是安阆好了,雖然他寡淡如水,好歹不能讓她一顆心倏起倏落,沒個休止。于是将想成全他與白池的那主意壓下不提了。

人人都自私,她也應當要先周全了自己,再去想成全別人的事。大不了往後到了安家,把安阆多讓給白池,橫豎“安夫人”這個名頭是不能讓的。她只能做官夫人,才能守住那份業已開始殘缺的驕傲。

這樣一看,還是父母為她打算得好,愈發想回家了。這日便來問寇夫人嘉興那頭有沒派人來。

寇夫人不好空口亂說,便含糊道:“怎麽,嫌姑媽家不好,就急着回去?”

原不該麻煩人的,這會她已有些顧不得,挽住寇夫人,“怎麽敢呢?姑媽家裏吃的用的,樣樣都好。是怕趕不上回去過年。姑媽,要不,勞動勞動您家裏的人送我回去?”

寇夫人仍玩笑避着,“你要讓我送,我是舍不得送你回去。就在我這裏過年怎麽啦,難道怕我這裏的年夜飯不夠豐盛?我看你是煩了我了,恨不得早早就離了我。”

妙真忙歪在她肩上撒嬌,“我哪裏舍得姑媽?依我的意思,要在姑媽家住一輩子才好呢。”

她最尾那句話委實在寇夫人心頭跳了跳,唯恐成真。親戚情分歸親戚情分,長久住在家裏,誰有這份閑錢?她比誰不會算賬?

寇夫人嗔一眼,“就是我想,安家也不答應。你終歸是他們安家的人,連你爹也留不住。”

因為放心不下,末了趁寇老爺回家來,寇夫人特地拉着他打聽,“怎麽去嘉興的人還沒回來?是好是歹,總不會放着妙真在這裏不管吧?你在外頭有沒有聽見什麽話?”

寇老爺先前派了鋪子裏一個掌櫃往嘉興探聽消息,今日才回來,趕回家來正是要告訴這事,“富掌櫃回來說大哥家裏給抄了,一應家財都充了公,十幾口人也給押上了南京。”

“他去家裏瞧過?”

“這哪敢吶,他是從幾位生意場上的熟人口裏聽見的,就是前兩個月的事。”

寇夫人照例傷懷一陣,又把眼淚揩了道:“那怎麽沒聽見衙門的有人來問妙真呢?”

“何曾問得到她頭上,她可是大哥的命根子,自然是想法子提前打點好了的。我想,可能是托了常州那頭使人來接她。”

寇夫人思定半日,試問:“要不要請人到南京問問這事到底是怎麽定的,要是能有轉圜,咱們還是應當為大哥想想法子。”

寇老爺端起茶碗連連點頭,“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語畢呷了口茶,咂了咂嘴,神色有些躲閃的意思。寇夫人心下明白,就算有法子,也少不得使錢。還不能使小錢,恐怕傾家蕩産,不大合算。

她問過這一嘴,就不再問下去了。也不敢問,怕寇老爺一個大發慈悲,真抛家舍業地去救。

她自己覺得自己很是個沒良心,那是她的親大哥呀!所以接連幾夜在枕上哭。

不過天一亮,眼淚就收起來了,關于設法救人的事再未提起。

天一日冷過一日,嘉興那頭既沒人來,也無書信。妙真盼得額上起了顆痘,想派良恭去打聽消息,心裏又還恨着他,不願睬他。

倒是良恭主動到她屋裏來說要到碼頭去打聽打聽。他已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預感,不敢對妙真說起。

他立在碧紗櫥簾下,穿着件蒼色的秋袍,那顏色像一片陰霾的天。妙真從鏡子裏看見他,登時垮下臉,在妝臺上撿了把篦子丢過去,“誰叫你進來的?沒規矩,一個小厮就敢私自進姑娘的閨房?”

良恭一反常态地沒有笑,有些凝重的臉色,“我是來告訴姑娘,我想明日到碼頭上打聽打聽嘉興那頭的消息。”

“碼頭上能打聽到什麽?你有認得的人在那裏?”

“那裏南來北往的人多,興許有從嘉興來的人。”

“來的人就一定能知道我家裏的消息麽?”

妙真橫着眼,那張冷冷的鵝蛋臉上還是一種稚嫩的痛惱。她自己也知道,良恭帶給她的哀傷并不是刻骨銘心的。她畢竟擁有得太多,失去這樣,也還有那樣來彌補。其實這份痛惱并不是很嚴重的事情。

這樣安慰了自己,便答應下來,“你去好了。”

良恭打了拱手,正要轉背出去,又聽見妙真在那梅花凳上端着腰道:“往後我沒叫你,你不許進我的屋子。你再這樣不懂規矩,回去就收拾細軟滾出尤家。”

他收斂了從前的不耐煩,時時保持着一張獻媚的面孔,“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她聽見他低锵的腳步聲,不由得想爬上榻貼在窗戶上看他。不過又立刻把這沖動抑住了,仍轉過去梳頭。鏡子裏照着她無精打采的一雙眼,彷如一對蒙霜的玻璃珠子。

時下夜裏就是要起一點霜露的,良恭天不亮就到碼頭上去,夜裏才回來,接連兩日一無所獲。這日湊巧,總算叫他遇見個從嘉興來跑買賣的人。

良恭将人請在茶棚裏吃茶,一面笑道:“這也算他鄉遇故知,張兄千萬不要客氣,我也是來接朋友,不知他的船幾時到。橫豎你也是等朋友來接,不如一起坐坐,我還想請教請教近來嘉興府有沒有什麽新聞呢。”

那姓張的很樂意與他談講打發時辰,爽利地擱下包袱落座,“你背井離鄉有多少日子了?”

“細算算大約一年了。”

“這一年新聞可就多了!絲綢大戶邱家你聽說過吧?”

“倒是聽過,就是我知道人家,人家不曉得我。”

“他們家老爺娶二房,戲酒擺了三天三夜,請了幾百號人,那陣仗,比人家娶正室還了不得……不過人家今年是雙喜臨門,剛得了蘇州織造的差事。”

良恭提起茶壺替他倒茶,“有這回事?我記得蘇州織造的差事,不是一直是尤家在做麽?尤家也是嘉興的絲綢大戶,這個我知道,論資格,比邱家還要老些呢。”

“不行了。”姓張的歪着腦袋搖撼着手,“尤老爺尤夫人并家下人十來口,九月裏就被鎖上南京了。也不知犯了什麽事,聽說是與先前的府臺馮大人的案子有關。嗨,這些當官的,在位的時候四處斂財,專挑我們這些做買賣的,老百姓沒錢呀,難道拿命給他?只有咱們這類做買賣的是好欺負的,圖個和氣生財嘛。在位的時候如此,落了馬還要帶累你,你說說,到哪裏說理去?”

此一席話中,良恭臉色早變了幾番,待他說完,又是一副笑臉,“連下人都抓了,想必是抄家了?”

“抄了抄了。”姓張的将指頭在桌上點點,挨近了說:“你不想想,就是奔着銀子産業來的,能不抄麽?如今尤家都給貼了封條。嘿,這幫當差的,強盜一般,連人家廚房裏的腌菜壇子都給抄走了。”

又再打探了些細則,良恭便借故告辭而去。寇家的車馬有限,他是走路到碼頭上來的。這一路又徒步回去,直走到天昏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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