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上元(一更)

上元(一更)

自那日之後,張元修每次喝藥時,都會讓奉墨請祁明樂來。

而每次祁明樂來了之後,張元修便說有公文需要抄錄。最開始,祁明樂還信以為真了。但連抄兩日之後,祁明樂便咂摸出其中的不對勁兒了。

即便張元修傷了腰不能久坐,但官署有專門負責抄錄公文的文書,此事張元修大可交給他們做,何必非要帶回府裏讓她抄錄呢!

而且若光抄錄也就罷了,但偏偏每次她抄錄完,張元修都要檢查批改。他畫圈的字,她還得再寫一遍。

但凡熟悉祁明樂的人都知道,祁明樂最讨厭寫字了。

所以如此幾次之後,祁明樂便察覺到,張元修此舉是在故意消遣她。

最開始,祁明樂想着,是她偷偷給張元修補身體在先,又打傷他在後,張元修心氣不順想折騰她,她忍忍也就過去了。

可連續三天,每日都要抄半個時辰的公文,祁明樂實在受不了了。

“啪嗒——”

祁明樂将筆放在筆架上,發出一聲清響。

頭戴白玉簪,一襲青色圓領寬袖袍的張元修,此刻正在姿态閑适靠在圈椅上看書。聽到動靜,他撩起眼皮,側眸看過來:“抄完了?”

“沒有。”祁明樂硬邦邦答。

張元修颔首,淡淡道:“那就繼續抄。”

“我不抄了!”祁明樂話罷,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張元修面前,一把抽掉張元修手中的書,直接開門見山道,“張元修,你能不能不要這麽記仇啊!”

偷偷給他喝補藥,和打傷他那事,是她的不對,但她認錯的态度已經這麽誠懇了,他為什麽還要抓着這事不放!

“不能。”在苦澀的藥味裏,張元修迎上祁明樂的目光。

祁明樂瞬間氣結。她就沒見過,比張元修還記仇的人!不過這件事确實是她有錯在先,而祁明樂向來又是個有錯會乖乖道歉的人。

但這樣天天抄公文,完全沒有盼頭的日子,對祁明樂來說太艱難了。

祁明樂深吸一口氣,退了一步:“那你說,你要多久才能消氣?!”好歹給她一個盼頭。

張元修認真想了想,然後輕飄飄丢下一句:“不知道,看我心情。”

“你——!”

祁明樂正要炸開時,就聽張元修又慢吞吞補了一句:“但若你能把你的字寫的好看一點,或許我的氣就消了。”

祁明樂看着張元修那張溫潤柔和的臉,磨了磨後槽牙:“怎麽樣算好看?”

“字跡端正清晰,能認出來即可。”

祁明樂是在栎棠關長大的,她的字一部分是祁昌弘閑暇時教的,另外一部分則是軍中教頭輪流教的。

武将的字大多都寫的跟狗趴似的,所以被他們教出來的祁明樂,字寫的也一言難盡。

但這兩天,在張元修的指點下,祁明樂的字比之前略微好了一些。

如今聽張元修說,讓她寫的字跡端正清晰,能認出來即可,祁明樂雖然氣憤,但完成度對她而言并不是特別大。

祁明樂只得深吸一口氣,将書扔回張元修懷中,大步走到桌案後,以壯士斷腕的架勢重新提筆。

不就是字跡端正清晰,能認出來即可嘛,這有何難!

祁明樂自信滿滿,提筆蘸墨,一改之前的奮筆疾書,一筆一劃慢慢來,試圖将每一個字都寫的端正好看一些。

可這字就像是在故意跟她做對一般,她明明一撇一捺寫的很認真,但寫出來卻又成歪歪扭扭的了。

祁明樂正要憤然摔筆時,身後驟然響起張元修的聲音:“你落筆的姿勢不對。”

“我……”祁明樂剛開口,張元修已從身後貼上來,握住她的手,“落筆時應逆鋒取勢,鋒藏點畫中,不使外露……”

說話間,張元修握着祁明樂的手,筆尖在紙上游走。很快,一個祁字躍然于紙上。

跟她先前那堆狗趴似的不同,這個祁字筆畫渾厚圓潤豐筋多力。

祁明樂見狀,按照張元修剛才教的,自己又寫了一個,結果依舊還是老樣子。

“用筆不可太遲,遲則緩慢無神氣,但亦不可太疾,疾則恐窘步而失勢……”張元修站在祁明樂身後,一面說着,一面握着祁明樂的手教她寫字。

清雅的竹香,裹着微苦的藥味,萦繞在祁明樂鼻翼間,祁明樂有些不适的想動下身子,卻被張元修攥住手:“靜心,凝神,去感受筆鋒的力道,與游走的姿勢。”

祁明樂頓時不敢分心,目光乖乖落在紙上。

此時已是初春了,這兩日天氣好,書房門裏門窗打開,日光悉數撲進來,落在桌案後那兩道交疊在一起的身影上。

奉墨與洗硯守在門口,看見這一幕,奉墨小聲同洗硯道:“哥,我怎麽覺得,公子不是嫌少夫人的字醜,而是故意拿這個做借口,想讓少夫人多陪陪他呢?”

洗硯白了奉墨一眼:這一點,是個人都能看得出來好吧。

“可是少夫人看不出來啊!”奉墨壓低聲音,指了指裏面,面容愁苦的祁明樂,然後小聲道,“哥,你說我們要不要提醒一下少夫人?”

“你別多管閑事!”洗硯當即轉頭低聲呵斥,“公子做事向來自有他的用意,你若多嘴壞了公子的事,看公子不罰你。”

奉墨聽到這話,立刻縮起脖子不敢再說話了。

沒過幾日,便到了上元節。

吃元宵賞花燈,猜燈謎放煙花,一直都是上元節的标配。這一日,張元修因有事去了官署,便與祁明樂等人約好,酉時二刻在街上彙合。

用過午飯之後,雙生子兄妹倆便已經迫不及待想出門了。尤其是張雲葶,她不但想出門,還想帶着小花一起去。

“我聽說,每年上元節,街上的人都很擠,有小花在,它可以保護我們。”

張雲葶說完,體型壯碩的大狗便用腦袋在她腳邊蹭了蹭,一派讨好溫順的架勢。銀穗怕狗,自見張雲葶帶了狗之後,她便遠遠避開了。

張元昱不同意:“你要是敢帶着這只傻狗,你就不要跟我們走在一起。”

“誰稀罕跟你一起!”張雲葶靠在祁明樂身邊,“我要跟大嫂和娘在一起。大嫂,我跟你說,每年上元節這一天,擁月樓上都會有特別好看的燈,今年我們一起去贏一盞回來。”

“好啊。”祁明樂應下了,又瞥了一眼,用爪子扒拉着自己裙擺的小花,勸道,“至于小花,咱們今夜就不帶了。有我和你大哥在,還保護不了你呀。再說了,今夜人潮擁擠,若小花咬傷了別人,亦或者是別人踩到了小花,是不是都不大好?”

其實張雲葶也不是非要帶上小花,她純粹是為了和張元昱唱反調才這麽幹的,如今祁明樂既給了她一個臺階,她便順勢下來了:“好,我聽大嫂的。”

她們說話間,蘇沁蘭也換好衣裙了,将小花交給侍女之後,她們母女四人便往街上去了。

今日出門是為賞燈,所以她們一行人也沒坐馬車,而是結伴步行往與張元修約定的地方行去。

此時天剛擦黑,街上卻是人潮喧嚣。

街上奇能異術,正在踏索上杆噴火吞劍的表演自己的絕技,圍觀的人群頓時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張雲葶拉着祁明樂的胳膊,興奮不已道:“走,大嫂,我們去前面看看。”

“雲葶,明樂,你們慢一點。”街上人太多了,蘇沁蘭生怕她們走散了,忙帶着張元昱追上去。

自冬至起,府衙就已開始在大內前面的禦道上搭建燈山了。

到了這一日,燈山上形狀各異的燈籠皆被點亮,照的上京亮如白晝。因姜國上元佳節素有猜燈謎的習俗,是以今夜的燈,與平日裏的也各不相同。

今夜的燈籠,有的上面畫着神仙故事,有的則綴着木牌,上面寫着謎面。

祁明樂與張雲葶一路走走停停,到了約定的地方,就見一身青衣的張元修,已經在燈下等着了。

張元修本就生的容貌出衆,再家上周身一派溫雅之态,只單單站在那裏,便仿若是燈下仙人。不少路過的女子紛紛側眸看他。更有那大膽潑辣的,甚至直接上前邀張元修同游。

站在後面的奉墨和洗硯已經看的麻木了,自他們公子站在這裏時,這已經是第三個來找他們公子的姑娘了。

而好巧不巧,過來的祁明樂正好撞見了這一幕。

那姑娘面容緋紅站在張元修,眼裏的愛慕都快溢出來了,而張元修看見她們之後,不知回了什麽,那姑娘頓時神色黯然離開了。

張雲葶拉着祁明樂跑到張元修面前:“大哥,剛才那姑娘是誰呀?”

“不認識,問路的。”張元修望她們身後瞥了一眼,“娘和元昱呢?”

“在後面呢!”張雲葶說完之後,便提裙走到旁邊看兔子燈了。遠遠的,見張元昱與蘇沁蘭也在往這邊過來,祁明樂與張元修便沒動,站在原地等他們。

街上燈火通明,錦繡的花燈交相疊映,一直蔓延至了天極的盡頭。張元修見祁明樂目不轉睛的朝四周觀望,不禁問:“你的眼睛不難受?”

“啊,不難受啊!”祁明樂答完之後,見張元修神色不解,便又解釋,“昂,之前我的眼睛畏懼強光,是因為那時候在地下被壓的太久了,休養一段時間就沒事了。”

張元修輕輕颔首,沒再說話,但目光卻時不時落在祁明樂身上。

剛才祁明樂過來時,應該正好看見他與那姑娘在說話,但祁明樂過來之後,卻是一句都沒問。

若尋常的夫人瞧見這一幕,定然多多少少會有些吃味,可祁明樂卻一丁點都沒有。

張元修眼睫傾覆,在眼窩處掃下一片陰影。

很快,蘇沁蘭他們便過來了,張雲葶也挑好了她的兔子燈,他們一行人便一塊兒逛了起來。

剛走到擁長街時,不知誰突然喊了聲:“宣政門那邊撒福錢了。”

人群頓時便躁動起來了,大家都争先恐後往宣政門那邊擠去。祁明樂與張元修被裹在人群裏被迫往前移去。好不容易走到一個寬敞的地方時,祁明樂瞅準時機,帶着張元修從人潮裏擠了出去。

“上京的上元節也太可怕了!”初春時節,但祁明樂硬生生被擠出了一頭的汗,她扭頭去看張元修,“你怎麽樣?腰沒事吧?”

張元修搖搖頭,見祁明樂有幾縷碎發貼在頰邊,正欲伸手去替祁明樂拂開時,祁明樂已經先一步将捋順了。

張元修只得将手收回來。

祁明樂轉頭到處看了一眼,卻沒看見蘇沁蘭與雙生子兄妹的身影。張元修問:“你們可有約好要去的地方?”

祁明樂下意識想說沒有,但旋即又想到,先前張雲葶說,她想去擁月樓猜燈謎。

“那就往擁月樓那邊走吧,或許能遇見他們。”

祁明樂應了,他們兩人一同往擁月樓的方向行去。一路上,見祁明樂看什麽都興致欠缺的模樣,張元修不禁問:“你從前在栎棠關過上元節是什麽樣子的?”

“栎棠關的上元節沒有上京這般盛大,大家都聚在一起吃元宵猜燈謎,我跟你說,我猜燈謎可厲害啦……”

提到栎棠關時,祁明樂的眼角眉梢都會下意識溢出歡喜來。

張元修認真聽着,時不時問上幾句。他們邊走邊說話,很快就到擁月樓了。但遺憾的是,這裏并沒有蘇沁蘭等人的身影。

“那我們再去其他地方找找吧。”祁明樂說着,轉身便要走,卻被張元修一把攥住,“雲葶既說要來這裏,那我們在這裏等便是。”不然找來找去的,也容易走散。

但他們兩人等了沒一會兒,擁月樓下的夥計便過來游說道:“公子夫人要等的人既然還沒來,不妨先過來猜猜燈謎。我們今年猜燈謎的魁首,可以得到一盞精妙絕倫的月亮燈。”

反正等着也無事,祁明樂轉頭看向張元修,詢問:“要猜麽?”

張元修一貫不愛參與,但見祁明樂有些心動,便應允了。

“好,我猜。”祁明樂撸起袖子,準備大幹一場。可看見第一個燈謎,她就傻眼了——

這裏的燈謎,怎麽跟他們在栎棠關猜的不一樣!

擁月樓的燈謎在上京是出了名的難猜,聽到有人放話要奪魁首,登時便有不少人圍了過來。

祁明樂頓時騎虎難下。

剛才她信心滿滿說要拿魁首,結果第一個就猜不出來,這也太打臉了。祁明樂只得偷偷去拽張元修的袖子,無聲求救着。

張元修瞥了她一眼,接過謎面看了一眼,上面是兩句詩——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張元修:“……”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我懷疑這句詩在內涵我 ps:晚上還有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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