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鈴蘭

鈴蘭

越歌對愛麗莎承諾:“我一定會把那只七彩游蜥再買回來的。”

愛麗莎卻拒絕了。

“越先生,”她又用上了這個過分正式的稱呼,“不必麻煩,我最近接了一份兼職,沒有時間再照顧他了。”

“兼職?”

“通過網絡将平時空閑的運算能力出租給有需要的人,以此賺取報酬。您知道,尤其是在第三星球,很多科研項目因為運算能力不足而進展緩慢,市面上對這類服務需求量很大。不過請您放心,您的個人信息和實驗數據絕對安全,我以人工智能的尊嚴向您保證。”

不等越歌對女兒的新工作做出表态,桑特拽了拽越歌的衣角,問:“爸爸,我也能做兼職嗎?我想攢錢買一小桶特級潤滑油,就是林先生家的公司生産的那一種。”

越歌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他半蹲下來,認真地對桑特說:“你還小,還不能出去工作,潤滑油我會給你買回來的,等爸爸忙完最近的事情就去買,好嗎?”

桑特期待地看着越歌,重重點了點頭。

愛麗莎為這個不懂事的弟弟感到心煩:“桑特,你全身上下都是免潤滑零件,根本不需要潤滑油,不要給越先生添麻煩。”

“但是林松爸爸給我留了秘密機關!”桑特難得跟愛麗莎頂嘴,一着急,他把稱呼的事也忘了,“林松爸爸說了,即使是機器人,作為男子漢也有爽一把的權利!”

直白露骨的話登時讓少女愛麗莎羞惱不已,房間裏的溫度急劇升高,越歌在心中默默把林松那個教壞小孩子的流氓罵了八百遍。

其實桑特說的不是什麽龌龊事情,所謂秘密機關,只不過是他前胸暗藏的一個小方格子,裏面有幾枚沒有實際作用的齒輪,專門用來塗潤滑油的。林松認為,越是貼近原始沖動的行為越能帶來快樂,人類是這樣,機器人也不例外。現在材料科學發達,大部分機械已經不需要定期上油保養,但對于有一定智能水平的機器人來說,塗抹潤滑油是最靠近原始本能的一件事,這種行為會給它們帶來無上的快樂舒爽。

“能提高工作效率。”林松曾經嬉皮笑臉地跟越歌解釋過,“就像我每次跟你約會之後的一兩天工作效率都會特別高一樣。”

當時越歌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說:“先不提我們兩個互相滿足生理需要算不算約會,你這種說法,讓我覺得你就像一只沒有進化完全的猩猩。”

後來,霍姆學院的校草“林猩猩”同學把自己的理念在桑特身上付諸實踐。可惜這個時代,機械潤滑油早就不好找了,林家公司出品的特級潤滑油也是為有錢人保養收藏品而特別開發的,因此價格不低,小桑特一直沒能親身體會到林松所說的飛一般的舒爽感覺。

待房間裏溫度降下來了,越歌清清嗓子:“桑特确實是林松設計并制作的,叫一聲林松爸爸不過分。愛麗莎,我知道你是在顧及我的情緒,但我想和你說明白,我和林松只是校友兼工作關系,沒有多少私人情分,他要解散組合回去接手家業我也是早就知道并且同意的,你們不必對他抱有敵意,也不用忌諱他的名字,更不用……可憐我。”

“我沒有可憐您。抱歉,越先生。”

“不用對我說抱歉,”越歌淺淡地笑了笑,“是我該對你們說抱歉,兼職的事你自己處理吧,別太辛苦了,我的意思是,別讓我多花太多電費。”

他盡量說得輕巧,甚至開了個小小的玩笑。但實際上,越歌第一次因自己的無能而感到痛苦。

“愛麗莎,我有點累,看完數據報告我就直接休息了,晚安。”說完這句話,越歌走進卧室,輕輕關上了門。

雖然俗務纏身,但當躺在自己所熟悉的柔軟床鋪上,越歌暫時忘卻了所有煩惱,這是一個安眠之夜,他睡了個十成十的好覺。

第二天一早,他走出卧室,發現客廳裏添了兩盆鈴蘭。

潔白的鈴铛形狀花朵緊湊地倒懸在綠色枝條上,幾點露珠在晨光中閃爍光彩,清淡的甜香彌漫,讓人油然放松下來。

“哪來的花?”越歌問。

“是……”愛麗莎吞吞吐吐,“淩晨3點,林先生過來了一趟。”

越歌驚訝地擡起頭,無論是這個名字還是這個時間,都讓他覺得不可思議。

“大半夜的,他過來做什麽?”

“送了兩盆鈴蘭,給您帶來了新的排練時間表,”愛麗莎把表格展示給越歌看,“還修理了門口的石階。林先生說他最近太忙,只能排練的時候跟您再見面了。他是5點左右的時候離開的。”

越歌仔細回憶,确信自己昨晚一點動靜都沒聽到。

愛麗莎十分貼心地解釋說:“他把車停在街區公共停車場了,進門後腳步很輕,修理石階的時候從垃圾桶撿了一個壞的隔音罩套在身上,阻擋了工具的噪音。他讓我不要叫醒您,當然我原本也沒想打擾您休息。”

呃,林少爺……從垃圾桶撿了一個隔音罩,越歌很難想象那種場景。

“他還通過腦信號傳輸器跟我吵了一架,”愛麗莎接着說,有點委屈,“他看到我在做兼職,批評我對您的安全保衛不負責任,然後切斷了我的對外通訊。我就跟他講道理,說明我完全有能力兼顧所有工作,然後他又挑我在數據安全方面的毛病,我不得不跟他探讨了半小時信息加密的方法。最後我說服了他,他重新連同了我的對外通訊。”

聽完這一長串,越歌扶額無言。他聰明的女兒愛麗莎也有犯傻的時候,明明直接報出越歌銀.行.卡餘額就能解釋一切,她偏要執着于證明自己的智商,唉,這個心高氣傲的倔強小公主呀!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說,越歌也确實不太想讓林松知道自己現在的窘境,要是讓林松知道自己一副沒了他過不下去日子的樣子,越歌會覺得顏面掃地。

在其他事情上,或是在其他人面前,越歌一般不在乎臉面,但林松不一樣,在林松面前,越歌總想争口氣。因為林松喜歡看他示弱的樣子,而他不願意滿足林少爺的惡趣味。

越歌拿起新的排練時間表看了一眼,然後放在了一邊。今天,他要出去一趟。

不過,臨出門的時候,他終于想起了一件要緊事。

“愛麗莎,幫我做一張林松的聲明書,我把航空公司的VIP卡轉給別人了,因為是林松的附屬卡,所以需要給買家提供一份知情聲明。”

“呃……越先生,”愛麗莎表示為難,“雖然我确實能仿造出林先生的簽名,但這是違法的……”

越歌失笑:“咳,愛麗莎,誤會了。在航空公司的數據庫裏,林松有兩套簽名,其中一套是我的簽名,這件事當初是經過特別授權的。所以你做好聲明書,我簽字就行。我今天上午要出去一趟,你在家照顧好桑特,辛苦了。”

“您路上小心。”

走出門,陽光不太強烈,空氣清新而濕潤,讓人感到十分舒适。

這是一個絕妙的早晨。

第一班校車剛剛駛過,越歌沿着老街往校區最邊緣走,腳步不緊不慢,帶着一份屬于學者的自信從容。

當然,他如此潇灑或許是因為現在沒穿着那件要命的外體音腔。在動用愛麗莎賣掉愛寵所換來的資金之前,越歌需要确定自己是否真的适合用血藤石做一件新設備。

昨晚他已經查過了市場行情,因為聯盟西部邊境地區的戰事,血藤石價格日漸走高,他必須快點做出決斷。

越歌在一棟老公寓門口停下了腳步。這座房子陳舊而破敗,屋檐上有不少豁口,連安防裝置都是最老式的——攝像頭無法自由轉動捕捉人像,只能沖着一個方向傻乎乎地進行監控。

不過,從屋子裏傳出的消毒水味道“香飄十裏”,越歌估摸沒有人會冒着被熏暈的風險來這裏搗亂。他按下門鈴。

立刻,二樓窗口有人打了個響指,門開了。越歌深吸了一口氣,走進了屋子。

他熟門熟路地上了二樓,找到剛才有人打響指的房間。一進門,二話不說,開始解上衣扣子。

“金,快點。”越歌說。

“慢着!”醫生金文一聲斷喝,立刻用手掩住眼睛,微微屈身探頭,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樣子,“你……你要幹嘛!我跟你說,雖然我上能開顱下能破膛,內外婦兒樣樣在行,但是我打不過會開飛機的林少爺,給我留一條生路OK?”

越歌手上頓了頓,禮貌地聽完這一串廢話,然後把飛快地上衣甩了出去,走了兩步,裸着上身站在金文的面前。

“癌變,已經擴散了。”金文冷靜地給出結論,卻仍是一副要看不看的猥瑣樣子,“體檢沒查出來嗎?一定是你的體檢套餐太便宜了。怎麽不早來找我。”

“太忙。”越歌言簡意赅,他拿過自己剛剛脫下的衣服,慢條斯理地穿起來。

“啧,都不舍得讓我多看幾眼。”

越歌沒空逗悶子,直切主題:“聽你的意思,很嚴重?原因是輻射?”

“沒錯,”金文啓動光腦,在屏幕上展示出越歌昨晚傳給他的數據和分析報告,“你以前使用的是鏡石,鏡石原本十分安全,但在長期受到振動刺激的環境下,産生了一些性狀的變化。我知道你早就考慮了這一點,也做了防輻射的措施,但那兩個極片畢竟和你的身體直接接觸,稍微洩露了一些你也要理解。說起來,你這個身體太邪乎了,痛覺失靈,誘導礦物改變屬性,真讓人興奮。不考慮采用基因修複療法嗎,治療各類癌症,無效退款……嗯,就讓我看一看你的基因吧,好不好,明星小哥哥,就一次,求你了。”

越歌冷笑:“呵呵。我不是痛覺失靈,我只是能忍。至于鏡石屬性改變,這大概只是個意外吧,等我有空了研究一下。”

金文大搖其頭:“你的基因絕對有問題,不然你不會去做基因閉鎖術。大家都怕自己的基因受到污染和攻擊,但是有幾個人去做這種手術,你又不是林少爺那樣的豪門繼承人,誰會想着通過基因技術去害你。就算把你廢掉也拿不到霍姆的校長獎啊,你說是不是。”

“只是他去做的時候我順帶也做了一個而已。”

“切,說的好像他去買草莓蛋糕你順手買了個千層餅一樣。”金文關掉了光腦屏幕,忽然熱情地握着越歌的手,“越歌,基因改造是犯罪行為,你可以讓林松在監獄裏過下半輩子,真的,你可以。”

越歌大窘:“金,發燒了就去休息,多喝水。”

“……所以,不是他幹的?他動了你的身體,但是沒有觸及你的靈魂?”

越歌無奈:“問題不在這兒好麽,我根本沒有進行基因改造!今天我是來談正事的,血藤石怎麽樣,我準備用這種材料來做新的音腔。新的音腔不用極片插入身體了,應該會安全一些吧。”

“以現有的資料來看,血藤石很好,非常好,但是誰知道穿在你身上會不會變質。”金文瞟了他一眼,“越歌,想聽真心話嗎?”

“什麽?”

“你用不着這些玩意,什麽音腔,你連麥克風都用不着。就現在,你站在這兒,随便開口唱一首歌,我打包票,連對面那個紅脖子古生物學家養的鴿子都會飛過來停在窗口欣賞你的歌聲。”金文看着窗外幽遠的白雲,“別折騰自己了。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那天,在社區聯誼會上,那一次只有你我兩個人報名。”

“是房東太太報的名,不是我自願去的。”越歌插話道。

“随便啦,不要在意這些細節。”金文笑了笑,“那時候我剛搬過來,想着要多認識一些鄰居,興沖沖地報了名。我知道這裏的住戶都是各學科的大牛,所以去參加之前還惡補了許多知識,生怕聊天的時候露怯。”

越歌面色冷淡地聽着金文回憶往事。金文注意到他的目光,嘆了口氣:“唉,你這個缺乏感情的人,你肯定不懂我當時的心态。我是小地方來的啊,很遠很窮的小星球,家裏人差不多都因為瘟疫死絕了,我拼死拼活考進霍姆,就是為了能成為最好的醫生。我沒什麽見識,總覺得低人一等,當時窮得要命,還請你喝了一杯啤酒。”

他頓了頓,像在回憶:“你不愛說話,但是很有耐心,聽我講完家鄉的無聊事,你唱了一首歌給我聽。是什麽歌來着……”

“風中的鈴蘭。”越歌說。

“對,風中的鈴蘭。”金文好似在重溫那夜的晚風和啤酒香,“我聽着你的歌聲,像是回到了故鄉的白毛茛花海中,那是我聽過的最動聽的聲音。”

雖然不太忍心,但越歌清清嗓子,打斷了金文的懷想。

“所以你就勸我不用音腔?”越歌反問。

“我真的很想知道你是為了什麽這樣折騰自己?”金文十分誠懇。

“當然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的滿足感,為了追求極致的聲音效果,為了享樂,為了自我實現。還能為了什麽?”

“所以畢業的時候,你拒絕了軍方研究所的邀請,也沒有留校任教。”

“不用這麽含蓄,我明白你想說什麽,我沒有繼承父母的遺志,也辜負了恩師的好意。”

金文舉起雙手:“相信我,越歌,我沒有指責你,我尊重你的選擇。我只是很難想象,你做實驗連自己的安危都不顧及,只是為了自我滿足?或許是我太庸俗了吧,哪怕你說是為了錢呢。”

越歌無奈地笑了:“你想聽什麽呢,為了錢,為了宇宙和平,還是為了追查出父母的死因?或者是為了愛情,為了給所愛之人幸福?真抱歉,我腦袋裏一丁點這些觀念都沒有。”

“其實你是個溫柔的人,但你非說自己不懂感情,不懂奉獻和犧牲……唉,你肯定是被做了基因改造!情感、觀念和認知方面被人動了手腳!”金文自暴自棄地大聲說,然後洩氣地攤手,“算了,不管你是真的不懂還是裝作不懂,我們約時間做手術吧。癌變的細胞全部滅掉,用最快的方式,對吧?你的情況很嚴重,我建議分階段做手術,否則會有一定危險,但你還要準備演唱會……”

越歌點頭,打斷金文的話:“那就拜托你了。手術費……”

“免了免了,常來坐坐,唱歌給我聽。”

“忙,沒空,回見。”這樣說着,越歌走出了金文的房子。

回到家,潔白的鈴蘭花仍舊在客廳茶幾上娴雅地開放着。越歌已經忘記了自己是什麽時候跟林松提起過這種花卉,大概是說到父母的時候,在父母的結婚照上,越歌的媽媽就捧着一叢鈴蘭花。

鈴蘭的花語是幸福歸來,可惜越歌的父母永遠不會再回來。

他甚至不知道那個葬送了雙親生命的軍方秘密實驗基地到底在哪裏。

不過越歌的确看得開,不為這些已成事實的過往而糾結。

他現在最擔心的是,血藤石飛漲的價格。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