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矛盾
矛盾
越歌對林松說:我感到矛盾。
“我的理智告訴我要保持自我的獨立性,拒絕群體,追求自我的滿足,但我卻越來越容易被其他事物所牽絆,變得猶豫,不夠堅定。”
“你是說愛麗莎的事?”林松說,“如果她真的陷入危險,而我們沒有其他辦法,你會為了她而去滿足那個布朗的要求嗎……我是說某種程度上的滿足。”
越歌想了想,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
“愛麗莎,”越歌說,“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看待她的,在我心裏,她當然是我最親密的家人,女兒,但我也明白,她只是一個人工智能系統,不是真的人。就算她有感情、有喜怒,能像人一樣學習和思考,但她不是人。”
林松沒想到越歌會說這些,他下意識想略過這個話題:“越歌,我們不談這個。”
林松習慣于給越歌營造一種輕松舒服的環境,他從不與越歌談論他父母不明原因的死亡事故,也不願在越歌面前提起自己父親的不治之症。這或許是因為他的人生态度使然——不關心自己無法改變的事情,只為那些尚存希望的事情而努力。
但連他自己也難以說清,制度這件事,到底是無法改變還是尚存希望。
有關愛麗莎和桑特的事,要被歸為制度範疇。
在這個科技昌盛的時代,即使機器人和人工智能已經能與人類一樣擁有智力和情感,但他們還是不能被當做人一樣看待。他們不能出入娛樂場所,不能參與社會活動,甚至交友和組織社團都要被嚴密監控,人類使用一切手段讓機器恪守工具的底線,絕對不允許這些被人所制造出來的家夥脫離人的控制。
科技倫理催生了桑特與愛麗莎都必須遵守的制度。他們都很想去現場聽一次越歌的演唱會,但也許永遠都無法成行。
越歌說:“如果你不把愛麗莎當成人,只把她看做一臺機器,那麽布朗要做什麽其實都無所謂,機器沒有人格。”
“但機器上有機器所有者的人格投射,愛麗莎是你的化身,布朗并不是真的對愛麗莎感興趣,他感興趣的還是你。”
越歌看向林松,苦笑了一下。
“科技讓人的自我邊界也變得模糊,”越歌說,“信息的交互速度太快,距離被縮短,人的觸角四通八達,跟什麽都能沾上邊。我是我,愛麗莎是我,桑特也是我。每一張因聲波美容儀而變美麗的臉都受到了我的影響,宇宙中龐大的國防設施上也滲透了我的意識。哪裏都是我,哪裏都沒有我。我竭力保持自我的獨立性,卻似乎是徒勞。”
越歌一口氣說完,然後沉默了。
林松走近他,給了他一個溫柔的擁抱。
“至少有一句話你說錯了,桑特身上所投射的是我的思想和人格,不是你,桑特是我的親兒子。”
越歌勉強笑了笑:“我真的感到矛盾。我不想把這麽多東西納入自我的範疇,這是對純粹自我的消解,但我又不可能把愛麗莎看做與我無關的、冷冰冰的機器。”
“我能問一個問題嗎?”林松指指自己,“在你心目中,我在什麽位置上?”
“從理智上說,我們當然都是獨立的個體……”
“不要管理智。”
越歌忽然覺得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我只知道,如果見不到你,我就會想你。我愛你。”
林松笑了,他笑着嘆氣:“你愛我,但你還是想自己一個人。我跟愛麗莎一樣,也是讓你感到矛盾痛苦、與理智背離的牽絆之一嗎?”
“……只和你在一起大概沒問題,這是一種親密的關系,我害怕的是那種群體性的聯系,就像……”他腦中浮現出一幅再熟悉不過的圖景,“就像墓園中綿延無際的墓碑。那個地方仿佛在告訴我,個體毫無意義,只有集體神聖永恒。我的父母死去了,他們不光是終結了生命,連他們存在過的意義都消逝在了千人一面的人群之中,我不願自己也像他們一樣被抹殺。”
“越歌,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你是不是需要去看心理醫生。我不希望你一直默默糾結于父母的事,那些都過去了,即使黑塔給了你一份詳實的報告讓你知道了前因後果又怎麽樣,既定事實不會改變,忘掉那些吧。”
“不用心理醫生,金文說他最近在研究一些新發現的基因,專門控制人心态、情緒、思想觀念的。我去找他就夠了。”
林松知道越歌是在故意開玩笑,但他此刻不能再火上澆油,重提基因閉鎖的事,只好說:“随你。我只希望你能快樂。”
幾日後,林松通過某些渠道從黑塔內部得到了今年星間防禦系統的整修計劃,粗略估算下來,完成整修所需款項只有惠特向布朗借款金額的三分之一。
誰也不知道,剩下的錢被用到了什麽地方。
而越歌的商業之路依舊沒找到突破口。于是,在辦完公司注冊和專利認證手續之後,他約見了那位遠道而來的N73公務員,答應随他一起返回那個遙遠的邊境星球,履行自己作為旅游促進大使的職責。同時,趁這個機會暫時回避布朗,免得再引起麻煩。
漫長的旅程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