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 45 章

尹家大廳內，靜得足以聽到落地空調微弱的吹風聲。

沙發上坐着的幾人面面相觑，尹紹也被突如其來的消息吓得魂不守舍，那天韋唯跟他說完那話他就将人帶回家了。

此時韋唯面前擺着梁家給她的文件袋，袋中的紙張已經被衆人傳閱查證過。尹家給醫院打過電話再三确認，那份親子鑒定做不得假。

不知道梁家是從哪得到韋唯的毛發，這招私自鑒定的手法很不得人喜歡。

大家一夜未眠，尹紹看着韋唯晚上都沒怎麽吃，他想勸可又覺得生硬別扭，她也不見得會聽勸。于是便變着法在她面前吃東西，故意吃得很香。

一直堅持到快吐了，韋唯才擡眸看了他一眼，眨眼輕聲道：“我餓了。”

将韋爺爺和孫川接回尹家時，韋唯剛好吃完，和尹紹一塊收拾碗筷。

此時已是淩晨，昨晚通知了韋爺爺這事後，他們當晚就訂了機票過來。

韋爺爺和孫川滿臉疲憊，卻也蓋不住臉上的憤怒。

梁家人他們見過，韋唯能跟親生父母相見本該是件開心事，可他們不該沒有任何說法就去做什麽親子鑒定。

無論鑒定的結果如何，都該跟韋家知會一聲。

韋褚良這麽多年都沒跟韋唯透露她父母的事，其實也是有原因的。

他撿到韋唯的時候就替她尋找過親生父母。

那時候只查出她是被一戶貧困家庭抛棄，那戶人家還有個小兒子，兒子當時生了病，連續的醫藥費讓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更是一貧如洗，無奈之下他們只能扔了尚在襁褓之中的韋唯。

這種事在小鄉村裏多得是，韋褚良曾去過那戶人家，勸說他們把孩子抱回去，可那對夫妻說什麽也不讓韋褚良進門，在門內哭得撕心裂肺，自責地說他們對不起韋唯，說他們家可以沒有女兒，但是不能再沒有兒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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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冷血起來比毒蛇還狠。

韋褚良看着懷中睡得安然的小女孩，忍住了破口大罵的沖動，心下一軟，将她抱了回去。

自那以後，韋唯就成了韋唯，不再是那對夫妻的女兒，是他韋褚良的孫女。

所以韋褚良一直都沒提過他們，韋唯小時候問過幾次，不得結果後也似乎寬了心，沒再追問下去。

現在中途蹦出個梁家，這怎麽能不令韋褚良懷疑。

他既懷疑梁家的用意，也懷疑起當初的那對貧困夫妻。

事情的真相，還是得在雙方交涉後才能做定論。

這個淩晨，韋褚良和韋唯關在卧室了講了很久的話，她年幼問過的那些問題現在通通有了答案。

爺孫倆吐完心聲，韋褚良讓她睡一會，而他則跟梁家約了時間見面。

韋唯在爺爺出門前突然叫住了他，帶着血絲的眼中卻是亮晶一片。

她小聲問：“如果他們真是我的爸媽，是不是就是說，他們從來沒有抛棄過我？”

小時候她問爺爺的問題，在別人的閑言碎語中得到過答案。

別人說她是被父母嫌棄丢棄的孩子，她也一直以為，自己是被抛棄的。

梁清禹的父母突然出現在她面前，這件事驚得她手足無措，可冥冥中又生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欣喜。

——或許她不是被抛棄的，她的父母并不讨厭她。

韋爺爺手指按在燈的開關鍵上，聲音裏糅合了些許蒼老，“唯唯，別怕，還有爺爺在。”

與梁家人的見面都說了些什麽韋唯不知道，她躺在舒适的床上，一覺睡到下午才醒。

開了門看到對門也開着，門內的人似乎一直在關注她這邊，一聽到聲響視線立馬投射過來。

韋唯還沒看清，眼前一花，尹紹就已經蹿到了面前，身體攔住後面的人，彎着腰問她：“餓了嗎？”

韋唯摸着肚子，嘴唇幹澀地笑了下，“有點餓。”

“走吧，我們下去吃點東西。”

尹紹也沒想讓身後站着的人說話，伸手虛虛護着韋唯肩膀，半摟着她下去。

“等會，”韋唯說，“我先去洗個臉。”

“行。”

不管她說什麽，尹紹都是一臉配合的模樣，反正就是不讓跟過來的梁清禹插嘴。

梁清禹望着她又重新進房間，鏡片下的眼眸愈發溫柔，他渴望接近，卻又小心翼翼。

這種眼神令尹紹罕見地對他生不起火來，莫名有點心疼，可身體卻挺誠實，頑強地擋在韋唯門前，擡高下巴趾高氣昂道：“事情還沒定論呢，先別高興得太早。”

梁清禹瞥了他一眼，眼中的情緒收斂得很快，清清冷冷得令尹紹背脊一涼。

可他畢竟是尹紹，從小到大怕過誰，二話不說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三人下樓後，大廳裏談事的人驀然一靜，齊齊朝韋唯看了過來。

韋唯剛才看到梁清禹的時候，已經料到梁父梁母也來了，饒是在衛生間做足了準備，眼下遽然看到他們，尚不能應付裕如。

見到她，梁父梁母久久未言，起身的動作帶了點局促意味。

韋唯也沒開口講話，略略朝他們點了下頭，随即到韋爺爺身旁坐下。

在他們沒來之前，事情已經談妥，衆人都沒法做到淡定接受這個結果，默然許久韋爺爺還是決定讓韋唯做決定，要不要認梁父梁母。

不過在這之前，他提出要重新做一次親子鑒定。

在講這些話時，韋爺爺拉着韋唯的手，直到她輕輕颔首，梁家三人才松了口氣。

之後的事就由梁家來負責，至于當年那戶貧困人家的住址，韋爺爺也沒隐瞞。

學校今天本來有課，尹紹給自己和韋唯請了假。梁父提出三家人一塊吃頓晚飯的建議被韋爺爺打了回去。

養了十幾年的孫女搖身一變成了別人的女兒，韋爺爺怎麽着都有點不适應。

吃過晚飯，尹媽就将尹紹和韋唯送去學校，韋爺爺和孫川還留在尹家。

韋唯如今拿不準自己是何種心情，既有抗拒又有憧憬。就像平靜的湖面突然擲進來一顆石子，她的生活漾起了不可磨滅的漣漪。

宿舍幾人還沒睡，韋唯剛掏出鑰匙準備開門，大門突然就被人從裏面拉開了，露出紀秋萌那張帶着探究且欲言又止的臉。

潘璠的聲音從後面傳來，“是不是韋唯回來了？”

韋唯揚了揚嘴角，不輕不重嗯了聲。

除了紀秋萌，另外兩個也不知道韋唯為什麽請假。潘璠拿着張單子過來，有點洩氣道：“你回來的正好，我剛還想給你發消息告訴你件事。”

關上門，韋唯瞥到那張複印紙，心下了然。

肯定是前天的考試結果出來了，看潘璠的樣子，她應該是沒通過。

潘璠說完後還安慰韋唯：“我們才大一，下次還有機會的。”

韋唯現在的心思不在這上面，自然也沒表露出難過的情緒，有點心不在焉地點頭。

潘璠以為她是因為考試結果心情不好，又安慰了幾句。

洗完澡，韋唯拿着盆去陽臺水池洗衣服，沒一會察覺有人過來了，順手關上陽臺門。

韋唯回頭看，是穿着睡衣的紀秋萌。

紀秋萌背倚着門，接觸到她的目光時有一瞬的閃躲。韋唯抿了抿嘴，沒說什麽轉回頭繼續洗衣服。

兩人默默站着，等到晾衣服時紀秋萌才動了下，走到了圍欄旁邊，面朝韋唯，兩肘朝後搭着欄杆。

紀秋萌突然說：“對不起啊。”

韋唯頓了下，知道她為什麽說對不起。她和梁清禹關系親密，自然是要幫他的。

難怪她上次突然莫名其妙說幫韋唯梳頭發。

韋唯擡頭把衣服晾上去，情緒沒有波動地嗯了下。

見她不說話，紀秋萌生出了一絲慌亂，不過也沒有逼迫她。想到什麽，忽而一笑，“不過說起來，你們倆是真的挺像的。”

跟梁清禹。

“哦。”

韋唯現在談不上生氣，就是想一個人好好想想，話也不願多說。要回屋時，她才問紀秋萌，“我要去睡覺了，你不回去嗎？”

紀秋萌偏頭怔怔望着她，從剛才就一直維持這個姿勢，好似是通過她在看另一個人。

紀秋萌擺手說：“我一會回去。”

一夜韋唯都沒怎麽睡着。

她想了很多，她怪不得別人，也不會怨自己。

無論是從小把自己養大的爺爺，還是剛認的梁爸爸梁媽媽，他們都沒有放棄過她。盡管還不清楚當年她是怎麽弄丢的，但韋唯心中隐隐相信，她定不是被扔下的。

這一晚同樣沒睡的還有身在千米之外的尹紹。

他不清楚韋唯在想什麽，這事要是發生在他身上，肯定是要大鬧一番。可韋唯不一樣，她十分平靜，讓人很琢磨不透她的心思。

貿然說些安慰的話可能會引起韋唯的反感，尹紹就沒講那些虛頭巴腦的，別的沒幹，愣是給她推薦了幾首歌，以及幾家網評很好的美食店。

韋唯對化妝品什麽的不太感興趣，所以尹紹就從食物下手。

第二天沒了課，他們也不用再跑自習室，尹紹約上宋乾一塊出去搓飯。

上次老班的考試結果已經出來了，其實尹紹早預料到她不會進，也提前給韋唯打過預防針，見她對結果也沒多失望的樣子頓時放下心來。

他們沒回宿舍，書本讓舍友捎回去。

韋唯去了趟廁所，尹紹靠在走廊的白牆上等，低頭在給韋爺爺發信息，保證讓韋唯開心起來。

孫凱飛和祝文拿着他的書還沒走，賤兮兮地沖尹紹抛媚眼，壓低聲音問：“什麽個意思啊，你倆現在進展怎麽樣了？”

尹紹沒擡頭，一邊回韋爺爺短信，一邊挑眉說：“問進展就是小瞧爺了吧，我跟她什麽關系，那還需要發展嗎？”

“是是是，你倆就離領結婚證差一小步了。”

“上道。”

調侃了尹紹幾分鐘，兩人就離開了。

尹紹也收了手機，瞄着韋唯還沒出來。這會女廁排隊的人多，裏面傳來女生們的笑談聲。

尹紹往旁邊挪了幾步，肩膀撞到另一人。

剛要回頭說聲抱歉，看到是誰後神情傲嬌了起來，“sorry啊。”

聲調拖得老長，完全沒有一絲道歉該有的誠懇。

梁清禹倒是不在意這個，目光先是看向他身後，言語裏有了嚴肅之意，“你認真的？”

尹紹誠實點頭，“我認真的啊，怎麽不認真了？”

難不成還要着正裝給他道歉嗎？

“我說的是你對韋唯，”梁清禹小小皺了下眉頭，“你對她是認真的？”

尹紹漸漸站直，背部卻依然倚着身後的牆壁，牆上白瓷的陰涼穿透T恤鑽進皮膚。

倒不是他心虛使然，而是此刻梁清禹的眼神就如這寒涼的牆一般，好像他做了什麽大逆不道的事。

梁清禹一副要為韋唯做主的樣子，尹紹很是看不慣。他撇去心中的異樣情緒，嗤笑一聲：“跟你有關系嗎？”

講完這話，看到梁清禹眼神擰了擰，韋唯的聲音十分恰當地在他們身後響起。

“尹紹。”

尹紹立刻轉頭，離開前沖梁清禹解氣般低哼了一聲。

已漸入十一月，天氣也降了幾次溫。

尹紹穿着薄薄一件駝色風衣，正站在出風口跟宋乾通電話。

宋乾那人也不知怎麽回事，之前說好了來學校接他們，轉頭又給他發信息說在市中心見面。

在電話裏把宋乾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通，尹紹挂了電話話還是認命打車。

他和韋唯站在門口的公交站臺上，空車沒看到，韋唯眼尖看到來了輛通往市中心的公交，“我們坐公交吧。”

“啊？”尹紹一訝，他既沒零錢，也沒帶交通卡。

也不等他說明，韋唯從兜裏掏出兩枚硬幣放他手心，“我有零錢。”

硬幣落下的瞬間，她的指尖觸碰到尹紹手心，也只一瞬的工夫，卻如碰到了一團火。

韋唯又立馬收回手揣兜裏，眼睛轉向公交駛來的方向。

尹紹沒注意到她的變化，坐公交就坐公交，他沒什麽意見，讓宋乾那家夥多等會也行。

因為在學校門口，這一站上下車的人多，大多都是學生。

尹紹挺直了身子擋在韋唯後面，不讓後來的人撞到她。上了車，兩人坐在靠後的座位，韋唯靠窗，他近過道。

前面是一對情侶，女生坐穩後就拿出手機開始自拍，還拉着男朋友一起。

男生笑問：“怎麽又要發朋友圈？”

女生低頭查看照片，語氣帶着一絲嬌俏，“對啊，我朋友圈裏經常有人秀恩愛刷屏，今天我也要刷。”

男生笑笑，沒有拒絕。

尹紹看着他們，心裏萌生出一個念頭，兜中捏着手機的手也開始蠢蠢欲動。

他看一眼旁邊正盯着窗外的韋唯，尋思着哪個角度拍她比較好，還不會被她發現。

這麽想着，他也這麽做了。

拿出手機，首先關掉了照相機的聲音，人靠在椅子裏，側舉着手機假裝在跟人聊天。

尹紹将鏡頭對準韋唯的側臉，畫面放大，清楚看到她挺翹的鼻子和垂下的濃密睫毛。

外面天色漸暗，路旁的燈一盞盞滑過玻璃窗，她的臉在忽明忽暗的光線裏似被柔和不少。

那雙眼睛正對了過來，眸中沉靜似水，牢牢抓着他的目光。

尹紹一愣，立刻反應過來放下手機，咳了下将視線投向她身後的窗外，找着話聊：“今晚還不怎麽冷啊。”

怎麽可能不冷，風尤其大，吹到臉上跟摻了冰刀似的。

韋唯看一眼他手機，“拍照嗎？”

“啊？”尹紹忙搖頭，“不拍不拍。”

韋唯揚了下眉，“真不拍？”

“……那拍吧。”尹紹重新把手機拿出來，“是你說拍的啊，不是我。”

韋唯嗯了下，“拍合照嗎？”

尹紹的臉蹭一下熱了。她為什麽那麽淡定，是要比厚臉皮嗎？

尹紹一咬牙，“拍，為什麽不拍。”

韋唯側頭看他，心裏的緊張不比他少，面上卻也硬抗着，“拍完發我。”

手機握在尹紹手裏，他側過身，将鏡頭對準自己和韋唯，韋唯的臉在後面，這個角度就像是她下巴搭在他肩膀上，顯得臉更加小。

尹紹看她沒笑，先咧開嘴露出一排大白牙。

韋唯看到了鏡頭裏突然笑開的男生，眼睛稍微斜了下，似乎被他的樣子逗笑，嘴角微微上揚。

一連拍了許多張，尹紹也就挑了第一張發給韋唯。

他發完又把手機收回，低着頭在打字的韋唯突然出聲：“你不是要發朋友圈的嗎？”

他準備趁她不注意的時候發，并且屏蔽她。

尹紹清了清嗓子，“我一會發。”

“哦，好吧。”

尹紹現在面上勉強維持冷靜，可他感覺心底有一股勁快要憋不住噴薄而出，他咬住牙關，咽了口唾沫，仿佛要把那份興奮一并吞下肚。

拍了合照發朋友圈，這不就意味着确定關系了嗎？

韋唯肯定也是這麽想的吧？

那他現在該做什麽？可以拉拉手嗎？

尹紹覺得大腦快要宕機了，他現在需要幹點什麽。

于是拿起手機，打開微信，看到朋友圈裏韋唯剛發的內容。

他們的合照，配一個露齒笑臉表情。

下面有認識的同學點贊評論，不過評論有點傻缺，清一色的：

【哇，前面那條哈士奇！】

【哇，前面那個傻子！】

【哇，前面那個精神病人！】

宋乾也評論說：【哈哈哈哈哈哈我兒子的臉這麽大！】

尹紹：“……”

他克制住怒氣，同時也在朋友圈發了這張照，另外還多加了一張不知什麽時候宋乾用他手機自拍的一張照，配文：【比一比誰臉大？】

宋乾那貨立馬又跑到他這評論：【龜兒子我們沒完！】

尹紹切一聲，也沒回他評論，只是切回聊天界面，跟宋乾說快到了。

再一次切到朋友圈時，收到了很多人的點贊評論，其中，他也看到了韋唯的點贊。

尹紹側頭，此時的韋唯正低頭看着手機，應該是看到了什麽好玩的事，抿起的嘴角上翹，眉目舒展。

他似乎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有力地跳動着。

公交即将停站，是他們的目的地。尹紹提前站了起來，“到了。”

韋唯跟着他出來，公交一停，身後有人沒站穩撞上韋唯，推到了尹紹背上。

他忙停下，胳膊往後一伸，本是想把韋唯攬到身前來，手卻被人緊緊抓住。

尹紹像被定了身，怔怔站着。

韋唯已經準備下車，站在臺階下拉動握着他的手，“走啊。”

尹紹回神，手上也跟着回握，腳步虛浮着下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