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雨夜提燈(四)
雨夜提燈(四)
決明則精神十足,與沈子麟繼續攀談道:“哎呀,小兄弟看來我們十分投緣啊,我是丹霞峰扶芳長老的二弟子決明。不知小兄弟姓甚名誰,師從哪一峰首座呀?”
沈子麟這會兒罵蕭念罵得神清氣爽,十分爽快地回答道:“真巧,我也是師父座下排第二,長生峰,沈子麟。”
一聽這幾個字,決明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你就是那個從昭臨國來的小皇子?那、那這位道友不會是……”決明指向旁邊的郁雪融,感覺自己好像猜到了一個很不得了的答案。
“這當然是我的小師弟浮靈啊,剛才你們講八卦講得頭頭是道,難道不知道他就是當事人之一嗎?”沈子麟挑了下眉,問道。
一時間,場面突然變得鴉雀無聲。
在正主之一的人面前聊八卦,不管怎麽想都好像不太有禮貌的樣子。剛才聊八卦聊得最歡的決明和小師妹,這時都尴尬地有點不敢看郁雪融。
還是作為師兄的流微走過去,向郁雪融道歉說:“我替師弟和師妹給你賠個不是,實在是冒犯了。”
“對不起。”小師妹也小聲道。
決明随後跟上說:“我們錯了。”
郁雪融倒也并沒有生氣,雖然親耳聽別人講與自己有關的八卦,多少還是有點尴尬。但對他來說,無論是那場婚宴還是蕭念,都已經是過去的、無關緊要的事情。
何況,他們也沒說自己什麽壞話。
“沒事,既然人已經救出來了,那我們繼續走吧。”郁雪融表情平和的擺了擺手,然後視線偶然掃過沈子麟身上時,他突然有了主意。
光靠走的話也不知道離出口還有多遠,他們一行裏還帶着兩個傷員,如果不能趕在天黑前出去的話,郁雪融擔心情況會變得更糟糕。
之前他們沒有适合代步的工具,而現在,他們有了沈子麟。
“你這樣看我是什麽意思。”沈子麟察覺到了郁雪融突然亮起來的眼神,本能地往後退了兩步,像是有預感一樣提前拒絕道,“不可能,就算你這麽看我,我也不可能給這麽多人當馬騎的!”
但郁雪融的眼睛實在太過好看,稍微一眨眼,就好似映着月色的秋水。
一番心理鬥争過後,雖然沈子麟最後還是不太情願,但還是化作麒麟模樣,将所有人都帶了上來。
“哇,我還第一見到真的麒麟。”決明一行人坐在麟背上,不由感嘆道。
昭臨國皇室的仙麟血脈曾經斷絕上千年,沈子麟是這千年裏頭一個恢複血脈、能化身麒麟的後嗣。別說是決明第一次見,好多長老級別的人物,也未必親眼見過仙麟本體。
這次沈子麟跑得平穩許多,郁雪融側坐在靠前的位置,用手中提燈的光來引導他前行的方向。
等到太陽快升到正中的時候,一行人有驚無險終于走到了禁地的出口附近。
沈子麟非常要面子的在出去之前就變回了人形,其它人倒也表示理解,并且紛紛在沈子麟的強烈要求下保證不把這事兒說出去。
流微帶着決明向郁雪融俯身行禮,道:“那我們就先帶師妹回丹霞峰醫治了,還有這位昏過去的同門,也要送他回自己峰上。等改日,我們一定專程再登門拜謝。”
互相道過別後,流微帶着師弟師妹們離開了。
等到出口處只剩下兩個人時,沈子麟看着郁雪融,神情忽然有些複雜地問:“這一路上,你就不想問問我,昨天你被騰蛇帶走之後發生了什麽嗎?比如,蕭念去哪兒了?”
郁雪融聽到這個問題,只是笑了笑道:“你留下來找我,而他帶着月辭鏡一起離開了,結果不就是如此嗎?至于過程,沒什麽好問的。”
“是嗎?你現在倒是灑脫得很,跟以前不太一樣了。”沈子麟笑了笑,輕嗤了一聲。
他想起當時自己被騰蛇拍暈,過了不知多久悠悠轉醒時,捂着腦袋走回原處才發現其它人傷得更嚴重。
蕭念的手明顯是骨折了,而月辭鏡更是滿身是血,必須靠在旁人身上才能勉強保持坐姿。
那時候蕭念其實應該是動過去找浮靈的念頭,但卻又因為月辭鏡的一句話驚醒過來。
月辭鏡說,念哥,馬上就要天黑了。
蕭念知道影冢的夜晚有多危險,他遲疑了。如果現在不走的話,這裏身上有傷的三個人也許全都出不去了。
也許此刻蕭念是理智的吧,但對被放棄的人來說又何嘗不殘忍。
那時候沈子麟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既然是他把郁雪融帶進來的,那他就得把郁雪融再帶出去。
沈子麟從回憶中回神,他看着郁雪融,想了想,似乎有些煩躁,但最後還是決定要道個歉。
“對不起。”沈子麟或許很少低頭認錯,所以此刻表情有些許別扭,“我不該不顧你的想法,就把你帶到影冢裏來,下次不會了。”
郁雪融表情有些驚訝。
真難得,這位金尊玉貴、張揚跋扈慣了的小少爺,居然還有能主動跟人道歉的一天。
“我是認真的,你那麽看我幹嘛。”沈子麟眼神向下看,撓了撓頭,有些煩悶不安地說道,“而且我看決明和流微他們不都是這麽做的嗎?做了冒犯別人的事就立刻道歉,你都沒怪他們,應該也能原諒我……吧?
最後兩個字,沈子麟說得不太有底氣。
郁雪融又是無奈又是好笑,敢情這位小少爺是今天才知道,冒犯了別人要立刻道歉的嗎?
不過認真想來,以他的家世也許真沒幾個人敢要求他這麽做。
“那要看你以後能不能做到了。”郁雪融最後給出了個這樣一個的答案。
就像這兩天他對沈子麟整個人的觀感一樣。
從一開始因為預知夢而并不信任,到後來沈子麟非要帶着他去影冢時的無奈生氣,最終又因為沈子麟願意在影冢裏救他,以及現在的道歉,讓郁雪融對沈子麟的态度回歸到了一個說不上讨厭,但也談不上親近的普通狀态。
事情也算是暫時告一段落,郁雪融和沈子麟也返回了長生峰。
累了一天一夜,兩人都準備各自回住處休息。
郁雪融回到自己的小院中,突然感覺頸後的皮膚微燙,一道快得看不清的劍光飛掠過天際,消失在雲層之間。
無赦劍離開了。
雖然剛開始碰到這把劍的時候,郁雪融只想把它勸走免得惹上閑事。但在無赦劍陪他經歷了一場影冢之行後,他這會兒反倒心裏有點空落落的。
不過與仙家靈寶的機緣向來可遇不可求,能有這樣一段奇遇他就已經挺開心的了。
一切似乎又重新歸于平靜。
站在長生峰上,郁雪融不由向影冢的方向回望一眼。
他從舊神殿中帶出的那盞冰雪所凝成的提燈,在離開影冢後漸漸融化開來。此時待到冰雪全部融去,郁雪融的手中剩下的是一簇純白的桃花枝。
冰雪擁覆之下,不曾沾染污穢與塵埃。
像是舊神殿中那位劍尊先生,特意留給他的小小紀念。
……
日近黃昏,淩霄峰上下彌漫着一股沉悶的氣氛。
無論是弟子還是從蕭家前來侍奉的靈侍,都腳步匆匆,不敢多言。只因淩霄峰首座蕭念,短短兩三日之內禍不單行,接連生出意外,實在是令人無法感到輕松。
書房內,蕭念與江副宗主對坐在茶桌兩側。
靈侍恭敬地彎下腰,為二位奉上名茶仙露,蕭念去接那茶杯時不甚拉扯到了手臂傷處,頓時額間滲出層汗來。
江副宗主嘆到:“看來你也傷得不輕啊。”
蕭念按住自己被固定傷藥後的右手,眉宇間滿是疲憊,他嘆了口氣道:“還不算太遭,辭鏡的傷比我更重。他撐到剛回來就昏死過去,藥師說他傷了內裏,就算用上最好的靈藥,也至少得好幾天才能轉醒。”
“唉,這影冢之內确實是險象環生,你們竟遇到了騰蛇那種絕跡多年的上古靈獸。”江副宗主抿了口茶,話鋒一轉似是提醒道,“說起來昨天你召集來幫忙的那些宗內弟子,昨夜之前可都平安出來了?”
蕭念臉色一白,他剛看過親信遞上來的文書。
昨天光是白天就有大概幾十名弟子受傷,另有一隊弟子大概十幾人,不知道出于何種原因,沒能在天黑之前離開影冢,直到今早都沒有消息,大概是兇多吉少。
還有昨天執意留在禁地的沈子麟,和被騰蛇卷走的浮靈……
蕭念的手顫了一下,手中的茶杯落在地上,刺耳的聲音炸得他腦子生疼。
他有些恍惚地下意識伸出手,去撿地上的茶杯碎片,險些割傷了手。
江副宗主看他這副失了魂的樣子,輕啧了一聲,将他攔住說道:“別慌了神,事情還沒糟糕到你想的地步。中午我聽宗內的消息說,有弟子從影冢中出來,丹霞峰的四個,還有長生峰的兩個,不幸中的萬幸,至少那位昭臨國的小皇子安然無恙。”
蕭念像是終于回了神,忙問道:“浮靈他也平安回來了嗎?”
對于蕭念的反應,江副宗主臉上閃過一絲不悅,說道:“你怎麽還對那小妖有所牽挂?當初我就不太贊同這門婚事,結果看吧,前日婚宴竟鬧成那副模樣,傳言跟瘋了一樣到處傳,你也不怕你母親聽到氣出病來。”
提到家中,蕭念神色黯淡不敢反駁。
“好了,這兩天的亂子你盡快處理好,該壓的傳言去壓,該安撫的弟子去安撫。過幾日蒼衍仙君要回宗門了,你準備好去給仙君那兒認個錯。”江副宗主拍了拍蕭念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叮囑道,“這些事情盡量處理得漂亮穩妥些,我到時也好幫你求情。”
“是,江世叔。”蕭念聽到蒼衍仙君要回宗門一事,神情顯得有些緊張起來,問道,“蒼衍仙君他若是因此反對接任執劍長老一事,該怎麽辦?”
“你也不必太緊張了,要讓你接任執劍長老這事,也不是一天兩天定下來的。蕭家從小就極其看中你,一直把你當下一任劍尊培養,你自己也争氣,資質修煉皆是上乘,還恰巧尋回了寒淵劍尊的無赦劍,那真是天大的機緣。”江副宗主感慨地說道,“當時我就向蒼衍仙君提過讓你将來接任執劍長老一事,當時仙君并未反對,只說誰能将無赦劍收服,誰就是南明宗的執劍長老。”
蕭念自己也一直明白,蕭家從很早之前就對自己寄予厚望。
他出生的那一年,正好是寒淵劍尊意外隕落的那一年。其實不光是蕭家,整個上重天只要有這一年出生且有靈根的孩子,都被家中期待為劍尊轉世。
蕭念是他們之中天資最好的一個,但可惜,包括他在內的所有人都沒能再尋出一個先天劍骨來。
但這并不妨礙蕭家傾盡全部資源和心力,想将蕭念培養成下一任劍尊。
反正在劍尊之後,也沒有再出過任何一個先天劍骨的資質,那蕭念就已經是劍尊隕落後的近百年裏,最有望接近的人了。
所以蕭家自幼将蕭念送到南明宗,并且與世交江家合作,準備将蕭念推上執劍長老之位。
現在離蕭念繼任只差最後一步。
“說起來,你最近與無赦劍契合得如何了?馬上宗門就要遴選新一批的弟子,等新弟子入門之後,就是你繼任執劍長老的儀式,到時候可萬萬不能出差錯。”江副宗主提醒蕭念道。
“是,我一定……不出差錯。”蕭念低垂着眉眼,看不太清表情。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剛才他本想說的是一定盡力,卻還是在出口瞬間改成了不出差錯。
因為歸根結底,蕭念并沒有十足的把握說自己完全馴服了無赦劍。只能說至今為止無赦劍并沒有抗拒他的接觸,也沒有排斥他注入其中的靈氣,雖然還做不到本命劍那般的契合,但這樣的狀态舉行儀式應該是足夠了。
如果不出什麽意外的話。
想到這裏,蕭念突然一陣沒有來的心慌。他這才想起,自己因為婚宴和影冢的事已經好幾日沒有用靈力供養無赦劍了。
為了壓下心裏這份越來越明顯的不安,蕭念立刻站起身來朝專門存放無赦劍的劍閣走去。
他腳步匆忙,在進入劍閣後立刻擡頭,向供奉在中央的劍架上看去。
蕭念感覺自己的呼吸幾乎停止了。
——劍架之上,空空如也。原本安放在此處的無赦劍,消失了。
蕭念原本就疲憊的雙眸泛起血絲,只覺得眼前陣陣發黑。
怎麽會不見了呢?
明明馬上就要舉行繼任儀式了,蕭家在他身上投注了那麽多資源和經歷,家族期望了那麽久,明明還差一步他就能達成所有人的期許了……怎麽會不見了呢?
“蕭念,蕭念,你在說什麽不見了?無赦劍不是好好的放在這裏嗎?”江副宗主随後趕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看你啊,是兩天太累所以才如此患得患失,別把自己逼太緊了。”
蕭念滿頭冷汗地重新擡起眼,可是當他再去看的時候,卻發現正如江副宗主所說。
剛才還空無一物的劍架之上,那柄泛着寒光的無赦劍,穩穩落于其上。
不知為何,此刻蕭念看着這人人求之不得的仙劍,卻恍惚覺得眼前是一道漆黑的深淵,在等着他某一日墜落其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