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奇兵
奇兵
繁城失陷,瀚北維系多年的寧和一朝打破,開啓亂局肇端。原本牧雲、穆如兩部建極東陸後,便召集北陸各部議定各自邊界,誓約遇有争執、災疫均由朝廷調解赈濟,各部不得自行越境幹犯,稱作“不戰之盟”。這一百五十年來,靠着朝廷百般綏靖,又派駐重兵虎視,是以無人敢輕開釁端。然而草原上游牧獵逐朝不保夕,搶掠弱小已是常态,表面寧靜一旦被撕破,便似大廈将傾,風雨欲來。
此時東陸政局也正動蕩不寧,肅帝之子牧雲承則已率大軍突入衡雲關,龍昌帝自顧不暇,哪有餘力管到瀚北。故而戈雅羌部公然入寇鄰部,瀚北折沖府并無一絲動靜。各部冷眼旁觀了這幾日,見戈雅羌兵雄氣盛,朝廷又對龍格之難不發一言,權衡之下,并無一個部族肯念龍格豪生前好處替龍格部請命,反倒有汗王遣使向戈雅羌示好。那些早有野心的部落更是蠢蠢欲動。
繁城既已失陷,狼取救援兵馬走到半途便放緩了速度。牧雲冶盡管心裏焦急,但她深知此刻躁進無用,因此也不催促,坐看計都預備下一步如何動作。
計都将兵馬囤在胭脂山以西百裏之遙,自己立在帳外,觀望許久,心中籌謀。忽見牧雲冶那名貼身侍女手捧狼皮鬥篷走上前來,他知道此舉乃是牧雲冶婉轉示善,輕輕搖頭拒絕,道:“她叫你來探我的口風?”
那姑娘臉上一熱,赧顏低聲道:“公主請狂言王保重,不可太過操煩。”
“我之前已派出人馬與龍格尚未受到波及的殘部聯系,正待彙合。繁城失守,龍格部傷亡慘重。戈雅羌乃是大部,這回傾部而出,單憑狼取一族,兵力過于懸殊,此時奪城,實為不智。”
侍女和聲說道:“公主說,攻城陷地非她所長,狂言王的決定必是大有道理,應當聽從。”
“以我現時手中兩千之數,要對付繁城中的兵力,殊為困難。”
“狂言王這麽厲害,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狼取計都瞄她一眼,道:“天下我做不到的事情,只有一件而已。”
他停了停,轉開話題:“現在即将入秋,夜間霜凍。繁城壁壘堅固,城牆甚高。守城的人只要趁夜往城下多倒幾桶冷水,就根本無法攀上,更遑論奪取。”
侍女露出些着急的神色,“那我們現在應該怎麽辦?”
計都微微一笑,道:“前段時間數場暴雨,想必胭脂山如今景色不錯。倘若錯過,未免太可惜了。”
胭脂山有一處關隘,正與繁城相望,地形絕佳,乃出城北上必經之途。此關與繁城互為犄角,正是遙相守護,進可攻,退可守,視野甚闊,水草豐足。因此歷來欲逼龍格王帳者最喜于此關紮營。
狼取計都率本部中途轉向,徑朝胭脂山進發。恰逢幾股龍格部他處之兵聽聞噩耗,前往奧援,前後清點将有萬餘人。這便是龍格部倉促間能湊得人馬的極限,想再增加兵力恐不可得。牧雲冶暗道:他這般調兵避敵鋒芒,乃是圖以緩計,做長久的打算。先于胭脂山紮下根基,爾後再尋機攻打繁城。
人馬增多,浩蕩前行。這樣大動靜,在一覽無餘的空闊莽原中極易暴露形跡。路程走到将半時,計都忽命全軍止步,傳令道:“狼取兩千騎随我先走,其餘的人另有排布。”
這兩千兵士輕騎神速,不一會兒便至山下。遠望此山路徑狹窄,崖壁陡峭,實不易取。計都放眼一望,山下果然多了條大河。此處本有條淺溪繞山而過,因數日暴雨,溪水猛漲,加之地勢低窪,竟彙成好寬一片水面,在一望無垠的草場上堪稱難得的風光。
計都将人馬伏于山腳,弓弩上弦,靜靜等候。未出半刻,只見萬蹄風馬驟銀鞍,戈雅羌部兵馬疾向胭脂山攏來,分批搶近,人數不下兩萬。計都尚不知蟾璃王身死、其子嗣位,望見對方旗上原本的雪蟾圖樣換做一顆人心,不由暗奇。
頭一撥人馬險些沖入河內,急忙勒缰。他們初入龍格,對周遭地形不甚熟悉,哪裏想到這裏有玉帶橫亘。前騎止步,後騎收腳不住,隊伍中未免沖撞,隊形便顯臃塞錯亂。倘在平素,以戈雅羌的訓練有素,片刻也就齊整了;然而此時強敵窺伺,魚已上鈎,豈容他們稍有喘息?計都一聲令下,暗箭齊發。狼取兵士占據高處,其下敵軍頓成偌大的活靶。正在呼喝整隊的戈雅羌騎兵措手不及,中箭者栽落鞍下,驚馬狂嘶,前隊受襲的一側倉皇結陣,後隊卻還在前沖,登時亂作一團。他們大隊前行,道路敞闊,周遭一馬平川,避也避不開,瞬時便死傷一片。三輪箭過,狼取計都斜提長戟,當先沖下。
色映光搖,氣吞霄漢,狼取戰神二度揚威。但看烏金綴雪,玉龍率狂。這千騎人馬入陣,似标槍飛插而下,将敵軍陣勢攪得大亂。狼取兵寡而精,皆為計都親手訓教,這番沖殺直如狼入羊群,将對方軍隊攔腰斬斷。率隊的主将祖爾幟忙令前鋒轉向接戰,後部則已不由自主沿河疾走,拉拉雜雜逃向下游。
計都禦兵掩殺,先聲奪人,手中長戟神出鬼沒,将戈雅羌被截的前部向河中趕去。一者敵軍之前站位便太過近水,處在劣勢;二者蠻族多數不識水性。這麽一驅,戈雅羌軍果然更現狼狽,無數人紛紛墜河,掙紮兩下便沒頂淹死。死的死,逃的逃,局面頓成一邊倒。
祖爾幟斷後押陣,且戰且退,亂中不減勇悍,鞭殺多人,渾身浴血。狼取計都忽見一名面帶刺青的年輕人,雖處危境卻越鬥越狠,神色昂然無懼,他足踢馬腹,擺戟迎上。祖爾幟回身看到,認得計都的名號,好勝嗜殺之性立起,不懼反笑,手內九節鞭淩空一抖,直取計都頭顱。計都長兵斜挑,“嗆”的一聲,火花四溢。二人同時回奪,祖爾幟只感鞭上壓力驟然增大,虎口發麻。計都銀戟輕旋,長鞭受震崩開。
他們兩個所使都乃長兵器,一正一奇,一柔一剛。尤其祖爾幟鋼鞭分為九段,內中以韌物互扣,本就是極少見的古怪兵刃,使動起來詭異莫測,不循常理,仿佛一條七步靈蛇擇人而噬。計都與他交手數招,便道:“你有一會的價值。”
祖爾幟九節鞭自身後反卷,計都側身讓過,銀戟倒穿,還了一招。二王子雙瞳發亮,道:“我想要的,是你的人頭!”
計都哈哈大笑,說道:“強者應有的不是幼稚的驕傲,而是自知自明的自信。看好了——”說着銀戟橫翻,厲嘯而進,去勢強橫,霸氣盡露,鋒芒立展。祖爾幟抽鞭抵禦,哪想胸口劇痛,氣息立窒。趁他身形不穩,計都中途變招,銀戟順勢朝外一蕩。祖爾幟哪裏還能應對這中途轉向的力道?胸甲一道長痕,自肩至腹劃出血口。倘再深數分,必定肚破腸流。
狼取計都掉手又是一招,祖爾幟翻身墜地。他擡起頭,雙目被血蒙住,眼前一片鮮紅,惟有計都逆光長戟閃爍,直刺眼目。眼看那戟高高揚在空中,立時便要刺下。祖爾幟并不畏死,只是覺得這等死法實是奇恥大辱。他自十一歲便随父出征,雖也遇到過幾個對手,但被人這般輕易取勝,簡直尊嚴盡喪,怒不可遏。
正在這千鈞一發之時,雲端中突然紅光大熾,烈焰灼灼,衆人擡頭看時,一道隕星正向戰場中墜來。那飛星身後一道絢麗長尾,尚未近前已是四野轟動,飙風驚飒,大地隐有隆隆之音。衆軍驚駭異常,也顧不得厮殺,各自撤手仰視,向旁退讓。
那股流火徑直擊向狼取計都。計都回手相迎,轟然一響,驚爆九霄。二力相碰,流焰四散,未曾傷到他分毫。衆軍這才看得明白,方才的并非隕星,而是一支崩雲之箭。計都目露贊許,雖只一箭,但有如此威能,放箭者确是非凡。
他一哂,自言自語道:“能阻住狼取計都的人,我對你頗有興趣。”
祖爾幟早趁計都撥箭分神的瞬間失了蹤影。首敵未誅,計都倒也并不懊惱,從容勒兵而返。
祖爾旌難以測度的心性,正與他日後名銜一致——弑父之人,號為“摘心”再恰當不過。他獨坐城頭,自得知計都率衆前赴胭脂山,便使兄弟祖爾幟馳援搶關。祖爾幟一去便沒了消息,他愈等神色愈見陰沉,兩手指骨摩挲不停。
又等了半刻,祖爾旌心知不妥,即派一隊人馬出城接應。不料未過頓飯工夫,便見城外敗軍狂奔而還,棄甲丢盔,慌不擇路。他心內發沉,果然後面龍格部衆緊随趕到。原來,狼取計都先調兩千輕騎于山側伏擊,剩餘兵馬則全數埋伏在大道兩側,專等繁城救援之軍到來。戈雅羌軍皆以為敵人全在胭脂山麓作戰,哪裏會想到竟還有大軍虎視于途。這下以有備算無備,戈雅羌軍豈能不亂陣腳?
祖爾旌一躍而起,見弟弟也在敗退而回的人中,雖則受傷,性命似無大礙,這才稍稍放心。他自認在對敵用兵上已足夠審慎,如今這場敗績實出意料。想不到狼取計都會如此托大,僅以兩千搏兩萬,還能大勝。
他不由贊道:“好個狼取戰神,倒是我低估了你的算計。”
但聞一聲清嘯,空中一條身影矯若流凰,翩然落在祖爾恭面前。那女子手持長弓,壺內蓄箭,背後兩只羽翼,原來是個羽人。她金發麗質,形如羚鹿,面上神色甚是冷傲孤高,縱使容顏不可方物,予人感覺也實難接近。
她收起弓矢,向祖爾旌冷笑道:“男人,都是無用的廢物。”
祖爾旌不理她話內譏諷,沉吟許久,方才說道:“自下繁城後連敗兩陣,該是時候換種策略了。”
計都得意而還,衆軍歡聲雷動。牧雲冶親身迎接,計都一把握住她手腕,向部衆道:“今夜紮營在此,稍做休整。允你等痛飲,但不得過量。待來日奪回王帳,殺退戈雅羌部,再狂歡不遲。”說罷将營內部署分派明白,便攜了牧雲冶直入帳中。
牧雲冶初時被他一抓,感到他手上冷如寒冰,沒有半點溫度,且止不住地微微發顫,便暗道不妙。才入帳內,計都身軀便是一晃,澀聲道:“借你肩膀用一用。”話音未落,人已倒了下去。
牧雲冶慌忙将人抱住,喚之不醒,探之氣息微弱,脈搏幾乎摸不到。她将計都輕輕放在氈上,心中一陣隐痛,一陣酸苦。或許就在此時,那壓抑已久的情愫才會沖破禁锢,無所顧忌的流露出來。只在此地,只在此刻,牧雲冶非是大端公主,非是有夫之婦,非是擔着救亡重任的大阏氏。她輕撫計都,低聲道:“我從前虧欠你的太多,将來會欠你更多……可惜,你我都等不到報答的那一天了……”
牧雲冶将人安置好,吩咐侍從謹守王帳,不得教人打擾——計都這等狀況倘若不小心洩露,只怕軍心不穩。她卻不回主帳,反而悄悄穿過營房,向營外行來。
營側兩只大帳被另外圈起,位近放馬草場。原來,與華族軍營不同,蠻族行軍事先極少預備糧草,皆是打到哪裏便搶到哪裏,軍馬疲累便随地放養覓食。因此這後方的帳篷內并非辎重,而是關押俘虜所在。這時帳內受刑者正凄聲慘號,令人聞之膽戰。
牧雲冶神色凝重,向迎出來的侍從問道:“她招供沒有?”
侍從禀道:“啓禀大阏氏,尚未招供,仍在用刑拷問。”
牧雲冶一聽,立時斬釘截鐵道:“去将前日營外捕獲的那頭母獅與小王子一并帶過來。”
侍從臉色大變,猶疑道:“這……小王子與衆王皆在偏營,公然闖入,恐怕……”
牧雲冶冷冷道:“這是我的令旨。若有違令者,當場格殺。去吧。”
那侍從俯首,領命而去。牧雲冶掀簾直入,只見帳內四盆炭火,當中木柱上綁縛着一人。這被縛的女子蓬頭散發,身上衣衫破爛,幾乎□□,軀體皮開肉綻,傷痕累累,任是誰也認不出這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囚犯,正是昔日草原上豔名遠播的美人,善慧王龍格豪生前寵姬——蠻舞由女。蠻舞由女本已奄奄一息,看到牧雲冶刺着火鳳流雲⑨的裙角,猛地擡起頭顱,目放兇光,吐口血沫,嘶聲罵道:“賤人!”
皮鞭立時落下,蠻舞由女痛極而呼,叫聲慘不忍聞。牧雲冶漠不動容,說道:“如果不甘與反抗能改變你此時的處境,你盡可詛天咒地。可惜,這些都沒用。如今世上沒有人能救你。”
蠻舞由女盯着她,恨聲道:“上天有眼,你這賤人将來必會死無全屍,受盡折磨,比我慘百倍千倍!”
牧雲冶一笑,輕描淡寫道:“人,總在對現世絕望之時,才會寄願望于上天——你現今不企求幕後主使你的人來解救你,是對他已然絕望了麽?”
蠻舞由女被她說中,冷哼一聲,扭過頭去。牧雲冶又道:“好,我們換個說法:只要你将那秘密說出,我可賜你一死。”
蠻舞由女凄聲大笑:“這也算恩賜?哈,一對狗男女!這麽想救你那奸夫,死了這份心吧!”
牧雲冶道:“你當年捏造這謠言離間我與先王,這是女人争寵,女人穩固自己地位的手段,雖然陰毒,但我還不屑與你計較;但是通敵叛國、篡權謀位,這一點絕不可恕!”
“不可恕又如何?”蠻舞由女冷笑,“賤人,就算你此刻仗着奸夫勢大将我囚禁,可我仍是小王子的生母,你呢?未育子嗣,不過是個孤家寡人罷了!待這場戰亂平息,諸位別乞那顏便會扶我子襲位,那時你還想保住現今的權位?我為龍格生下了嗣子,你敢殺我?”
牧雲冶神色不變,仍是淡淡道:“做人不可太自信。”
話音未落,便聽得靴聲漸近,龍格豪的獨生子龍格熾被幾名侍衛帶入帳中。後頭另有幾名侍衛擡了個鐵籠進來,牽出籠中母獅,綁在一旁木樁上。
蠻舞由女面色大變,不由厲聲叫道:“牧雲冶!你好狠毒!”
龍格熾剛滿四歲,陡然看到生母這等模樣,害怕得面若白紙,全身發抖,向後便躲。牧雲冶将他攬在身前,擡起他的臉蛋,緩緩說道:“看到這孩子,我便依稀看到先王幼年時的樣貌。不過雜入了蠻舞的血統,小王子未免過于柔美。對于草原狼來講,這樣的臉最易招致禍端。”
蠻舞由女顫聲叫道:“你……你有什麽手段,沖我來就好!放開他!”
那邊樁上所綁母獅餓了整天,此時爬起,低聲咆哮。牧雲冶抓住龍格熾後頸,令他掙紮不得,順勢向獅口推去。龍格熾吓得哇哇大哭,手腳亂揮,聲嘶力竭哭叫道:“不要!不要!我怕,我怕啊——”
眼見越離越近,母獅人立前撲,利爪落處,距龍格熾的身軀只有寸許。龍格熾忽然哭道:“姆媽!我要姆媽!”
蠻舞由女早已被獅子那一撲吓得魂飛魄散,這聲“姆媽”叫得她心膽俱裂,淚水潰堤。明知這時妥協,必然逃不過一死,仍不由呼道:“住手!我說,我都告訴你……”
牧雲冶當即将那孩子向後扯過,直在生死關前走個來回。蠻舞由女泣道:“牧雲冶,你當真比豺狼更狠心!我認輸就是……先王曾透露,那樣東西被藏在鸠駝谷下黃岩大石中。其他的,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牧雲冶點頭,“我信你。沒有哪個母親會拿自己孩子的性命來試探仇敵的底限。”
“狼取計都真正可悲。”蠻舞由女冷笑,“你只看到我從中作梗,殊不知先王本就忌憚他的能為,早想下此毒手,我不過是将一點火苗撥旺而已。可我萬萬想不到,那種時候,你明知先王意圖,竟然也聽之任之,不發一語。外人道你與狼取計都彼此有情,依我看,你根本就是徹頭徹尾地利用他而已!”
牧雲冶笑道:“随你如何說。要知世上除了你,還有其他人會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否則,在這豺狼當道的世上,我怎會活到如今?”
蠻舞由女啐道:“冷血!”
牧雲冶不予理會,徑自步出帳外。侍從忙上前詢道:“大阏氏,這對母子如何處置?”
牧雲冶頭也不回,冷冷道:“禍患不可留。”
狼取計都舊患突發,直到夜間方才醒來。他昏昏沉沉躺了許久,四肢方漸漸回暖。睜目只見帳下一燈如豆,便緩緩坐起身。四顧未見牧雲冶人影,倒有一名侍女端端正正跪在面前。
計都定了定神,問道:“大阏氏呢?”
侍女小心翼翼答道:“公主說夤夜之間留在狂言王帳中,恐蜚短流長,有幹物議。吩咐奴婢待狂言王醒來後好生侍奉。”
“借口。她将自己當衆所說的話全然忘記了麽?”
“公主說,當日她曾承諾,她的人任憑狂言王予取予求。”侍女頰上暈出一片胭脂,“婢子……婢子身為公主貼身侍女,自然是公主的人……”
計都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牧雲冶當日那般慷慨承諾,是文辭上玩了花樣。他不怒反笑,“女人的小聰明。”
他揮手屏退侍女,正一人入帳來報,戈雅羌部新君摘心王祖爾旌來書,欲面會和談,所約地點正在繁城和胭脂山間中點地段。計都思忖:和談是假,借機互探虛實是真。但這“摘心王”既為“新君”,戈雅羌部必是遭了政變,何不一往而觀究竟?
火頭掩映,祖爾旌刀削般的面孔半明半晦,神色難以捉摸。夜風輕拂,柴草噼啪作響,曠野卻寂寂無聲。挨過一刻又一刻,碧空銀月幽深寥落。祖爾幟立在兄長身後,雖則等得甚為不耐,仍挺立得如同标槍一般直。他臉上幾道新創未愈,更添三分兇狠。
遠山一聲孤狼嗥,嘯蕩八方。月華流照,白發、黑铠、鋒芒、兇影,數騎踏過黑夜,向這未蔔之途潇灑馳來。
祖爾旌獨眼中瞳孔收縮,問道:“就你一人前來?”狼取計都身後只有數名随身侍從,并不見牧雲冶人影。
狼取計都道:“多餘的問題——難道你看到這裏還有別人麽?”
祖爾旌冷哼一聲:“龍格大阏氏不到,這場會面便毫無意義。”
“本來就毫無意義。再說,狼取計都怎麽可能讓自己的女人來赴這種不可靠的約會?”
“龍格豪屍骨未寒,她就成了‘你的女人’,你下手倒是不慢。”
計都一哂,回道:“祖爾恭尚未瞑目,你們二人不照樣改弦易幟,自立為王?”
祖爾旌不禁大笑,雙方這才下馬,在氈毯上席地而坐。兩人針鋒相對,心下卻是各有暗謀。仆從捧杯而獻,計都接而不飲。祖爾旌道:“狂言王是怕我在酒中下毒?”
“正好相反,我可以确定這杯酒裏絕無劇毒,因為你将伏兵設在別處。”
祖爾旌“喔”了一聲,計都朝後一指,道:“那人的殺意即便相距甚遠,我也能感覺得到。若猜得不錯,那便是昨日胭脂山下狙擊我的人。”
祖爾旌道:“明知有埋伏還要來,這是愚蠢,或是驕傲?不,是愚蠢的驕傲。”
計都目中殺機閃動,一字一字道:“你要有十二分的自信,那就動手。不過我提醒你,倘若一招不能致我于死,後果自負。”
他此話出口,絕無虛張之态。祖爾旌既被識破,便打個手勢,令對面山崖上的伏兵不可妄動,緩緩說道:“現在我們可以切入正題了。簡單地說,我手中有你想要的東西,而且我也并不想繼續留在繁城,打這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不過,想讓戈雅羌退兵,就要付出代價。”
“什麽代價?”
“我父手刃善慧王,血洗繁城,兩部仇怨已然結下,短時間內不會解開。要想兩部相安無事,惟一的方法,就是讓龍格大阏氏入質戈雅羌。”
他這個提議,以偃旗退兵做條件,實則欲廢牧雲冶之權。龍格新失汗王,獨子年幼,胞弟亦少歷練,王族近支中并無可主大事之人;現今龍格部為數不多的幾個能掌大局且難纏的對手中,大阏氏牧雲冶首當其沖。另一面,戈雅羌人一路打到繁城,深入敵腹,戰線拉得過長,時間拖得越久越不利。雖然戈雅羌部退兵乃早晚之事,但以龍格部臣民之心,自然盼着他們越早離開越好。祖爾旌首先承諾退兵,再提出交換條件,這算盤卻是打得恰到好處。
狼取計都反問:“你憑什麽以為我會答應?”
“不過是個女人而已。她一走,龍格汗王的位子除你不做第二人想。試問龍格部內論武功,論兵法,論才能,論威望,還有人能與你相争嗎?就算是朝廷,也沒有禁止各部自立新君!”
計都想也不想,斷然道:“想要她,領兵來取。”
祖爾旌料不到他拒絕得如此幹脆,不免一怔,又道:“威震瀚北的狼取戰神,為了一個女人,連自己性命都要棄之不顧,哈!我當真高看你了。當年蟾璃王将蠻舞由女送與龍格豪,借她之口離間你等。龍格豪對你心存忌憚,又無膽識殺你,于是竊了你的兵刃‘渡黃泉’,用秘術将你與此物關聯,然後将此戟藏起。牧雲冶一向參議部中政事,不但龍格豪視其為膀臂,親貴中也不乏她的耳目,這些事她有可能事先不察嗎?”
計都輕描淡寫道:“知道又怎樣?我不在乎她的做法。”
祖爾旌不由長聲大笑,說道:“不過是個反複無常的女人,你卻看得比性命還重要。我看你蟄伏太久,早已不複當年雄心啦。不肯交出她,‘渡黃泉’的下落你休想得知,你身上秘術便不可解。你如今已是半殘之軀,還能堅持多長時間,我很好奇。”
“不用好奇,你會親眼見證。”
此時牧雲冶已自蠻舞由女口中得知“渡黃泉”下落,只是這個消息,計都和祖爾旌都還不知道。祖爾旌見脅迫不成,離間無用,只剩相殺一途,便道:“如果這是你的挑戰,那我接下了。”
計都目中露出一絲笑意,道:“狼取計都無敵太久,但願你們兄弟能讓我盡興。”
一言不合,戰端重開,一念之差,殺意畢露。眼看和談破裂,獅虎争鋒。那遠在山頭的羽人二度引弓對準狼取計都後心,侍立在乃兄身側的祖爾幟右手也慢慢移到鞭柄,兩明一暗,就要前後夾擊。狼取戰神以一敵三,俨然七分傲慢,三分嚣狂,并無半分懼色。
正當此際,焰光忽明。有人聲若晨鐘,徐徐說道:“摘心王、狂言王,不請自來,穆如慮冒昧了。二位請了。”
祖爾旌與狼取計都聞聲,面色皆是一變。祖爾旌立時站起,狼取計都卻安之若素。那不速之客緩緩走近,身着常服,未攜刀兵。他年紀早過而立,鬓帶微霜,魚紋深刻,身形略高,氣度儒雅,觀之既覺平和,敬畏又油然而生。他身後還跟着一名少女,十三四歲模樣,是個美人胚子,只是眼睑始終下垂,好像羞澀得不敢擡頭的模樣。
祖爾旌對這意外之變未有準備,說道:“龍武将軍的消息好生靈通,這麽快便趕來了。”
原來來人非是別人,正是輔助申王牧雲瞻⑩掌理瀚北事務的瀚北折沖府衛将軍穆如慮。穆如慮出身尊貴,秉性又沉着機敏,頗擅與人交際,是以牧雲瞻年歲漸高後,瀚南事務交給了長子牧雲承愚,瀚北事務則大半都交在這位內弟肩上。穆如慮的官職雖然不過二品,瀚州錢糧軍馬卻多半由他經手,甚至各部汗王要拜見申王,都須由他引見。所以王公貴戚莫不争相與之往來,在北瀚州,他俨然便是天子與朝廷的象征。因他之前在龍武營供職,故都稱他“龍武将軍”。同來的女孩兒是他幼女,名叫穆如熔。
“你我俱為蠻族,同出一脈,追本溯源,原為兄弟。兄弟有隙,穆如慮身為調停者,怎可坐視?”穆如慮說着,向祖爾旌和狼取計都行了禮,也在氈上坐下。
狼取計都道:“你來與不來,說與不說,對結果都沒有影響。”
“每次見到我,你都一定要這麽不留面子麽?”穆如慮笑了笑,換上鄭重之色,“你們繼續相争下去,天啓豈會坐視?倘若陛下當真出兵戡亂,對大家都沒有半分好處。戈雅羌固然會被目為反叛,龍格也難免受池魚之殃。”他目視計都,“我想,睿徵公主也不想看到這種結果。”
他話裏雖帶三分警告,但亦是實情,令人不好反駁。見二人默然,穆如慮趁勢道:“戈雅羌入侵龍格乃是蟾璃王之過,如今禍首已死,相信摘心王亦不反對撤兵。不過此戰對龍格造成的損失,戈雅羌部亦該有所彌補才是。”
祖爾旌腦筋轉得甚快,立時搶道:“珠寶食糧倒好說,不過,‘渡黃泉’所封之處在兩部邊界,不完全屬于龍格,更離狼取遠矣。此兵器現在無主,我可不會承諾自己絕不搶奪。”
計都轉向穆如慮道:“你都聽到了?這件事,我沒有與他妥協的理由。”
穆如慮沉吟許久,長嘆一聲說道:“既然你們互不退讓,而我又實在不能坐視你們厮殺下去,那麽我來提出一個方法,也可說是一個賭局:你們各出一人,在距離封印地三裏之遙處同時動身,不論用什麽方法,最先到達封印地者便贏得此戟。如此既可免兩部戰士無謂傷亡,又可保公平,誰也占不到便宜。二位意下如何?”
這般建議,盡管不是祖爾旌預先所想的結果,畢竟也算此種情況下可争得的最大利益。真與計都沖突,祖爾旌也沒全勝把握。他颔首道:“龍武将軍妙策,祖爾旌無異言。狂言王,敢接陣嗎?”
狼取計都微微冷笑,“有何可懼?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