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鸠駝山
鸠駝山
馳名九州的名駒——倏馬,産于雷眼山。此馬通體雪白,額生銀角,毛片卷曲,奔馳起來疾如閃電,因而以“倏”字為名。它倏忽而來,倏忽而走,似飄風驟雪難以捉摸。加之數目稀少,最是世間罕有之物。
昔年善慧王龍格豪為籠絡狼取計都,張榜為其收覓駿騎,遍尋瀚北皆無中意。後來部将獻策,道是雷眼山中産此名種,可遣壯士入山一試。然而世人都知此馬生性遠人,行動敏捷,倘稍有不慎驚動于它,一旦逸去便再難得見。大阏氏牧雲冶苦思後想得妙計,親自從部中良馬內甄選百匹雌馬,百匹內再選十匹,十匹中優中取優,獨挑一匹。這匹良馬令馴師精心調教,馴得極通人性。圈套設好,龍格豪命一隊衛士入山,苦守月餘,機緣巧合下當真碰到一小群倏馬出沒。衛士們放出雌馬,終于誘得一匹倏馬,趁機捕獲。計都得此馬如虎添翼,自然十分珍愛。從此瀚北民間戲稱龍格豪與狼取計都為“馬上德諸⑾”,傳為一段佳話。
計都策騎,那白馬步履輕快,不見它如何奮蹄,就将跟從之人遠遠甩在身後。一氣奔上山崖,放眼俯瞰,前方鸠駝山果如其名。山脊隆起雙峰,仿佛駝背,整個山體則如鸠雀展翅欲飛。此山甚是荒僻,兩部以之分野,尋常少有人跡。難怪龍格豪會将“渡黃泉”藏在這裏,确實令人不易想到。
穆如慮已至多時,他的女兒穆如熔亦在。她見到計都乘馬前來,一對長睫立時微顫,總不擡起的雙眸也匆匆向對方瞥了一眼,眼瞳清澈如水,瞬了一瞬複又垂下,似将言而又止。
計都目光如電,怎會注意不到?向她招呼道:“你也是來為我助威的嗎?多謝。”
穆如熔聽他主動來與自己搭話,“呀”了一聲,像只兔子般跳到父親背後,臉蛋頃刻紅如蘋果。她這嬌俏害羞的模樣,令在場之人無不莞爾。穆如世家的女兒向來以賢能聞名,不知怎麽穆如慮的這位閨女竟全無乃父半點風采,倒像深閨中情窦初開的小丫頭。
穆如慮擋在二人中間,向計都笑道:“你一來,熔兒便被吓成這樣,你該當何罪?”
計都也覺好笑:“是我失禮,抱歉。看來今天這場非贏不可,否則太辜負小侄女一片心意了。”
計都剛滿三十,與三十六歲的穆如慮以平輩論交,穆如熔年方十三,因此計都稱她“小侄女”。不過,穆如熔心中愛慕之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是以她頗不喜歡這個稱呼,總覺矮了一輩,過于見外陌生。她本想糾正說“睿徵公主是我平輩姐妹”,話未出口又覺無味,終于還是只把櫻唇輕撅,神色十二萬分不悅。
眼前長坡順勢而下,兩旁為兩部親随人馬。摘心王祖爾旌、其弟祖爾幟自要到場,睿徵公主牧雲冶也驅車親至,在視野開闊的高處設座觀望。賽跑奪寶定兩部勝負,這般豪賭在牧雲、穆如雪熾原會盟⑿後便再未得見,是以随來觀望之人都吶喊助陣,止不住地興奮。
計都将馬勒住,衆人正疑惑另一位出賽者為何還不現身,一陣風過,羽人穿雲而落。她手挽勁弓,體态矯捷婀娜,真正天生尤物。衆人目光大亮,連小姑娘穆如熔也不禁低聲贊道:“好美的姐姐。”
羽人朝計都斜睨一眼,道:“你就是狼取計都?真是見面不如聞名。”
計都一哂,“喔,如果沒猜錯,你就是那日戰場上放箭之人。真是聞名不如見面。”
這羽人女子名為娑羅烈娜,平生最厭別人稱贊她的容貌,将她當作徒有其表的花瓶。計都這話分明是諷她的箭術不如美貌,正戳中痛處,娑羅烈娜神色立時一變,道:“那你可要好好記住我的面孔,我将取你代之,再造北瀚傳奇!”
計都笑道:“是嗎?美女索戰,總令人格外期待。”
娑羅烈娜見他嬉嘲,冷哼一聲,再不理睬。
穆如慮看看日影,向侍衛點點頭。侍衛敲響夔鼓,頃刻聲傳十裏。當下之見倏馬搖辔追風,羽人展翼擎虹,一陸一空,難分軒轾。
秋風蕭飒,天廣地闊。如海的青蒼中,單騎追電,似長驅滾雪飄六出,寂寞江山一點白。萬裏駿骨開龍川,分鋒碧浪逐骘來。他疾,娑羅烈娜亦不遜色,雙翅伸舒,時高時低,翻覆間潇灑自若,目力不能捕捉。
雙方對賽況的預估皆大為不足。牧雲冶本道憑着倏馬,足可輕易取勝,想不到祖爾旌竟會找個羽人來代陣;祖爾旌亦同樣,他雖知計都有一匹倏馬,但想着倏馬總快不過羽人兩翼,以為有娑羅烈娜便可策萬全。一時坡上人聲鼎沸,都為自己這方吶喊助威,連祖爾旌也站了起來。
穆如熔憂心忡忡,附在父親耳畔說道:“倘若那位羽人姐姐從空中攻擊,可大為不妙。”
話音未落,果然一支流箭劈空直堕,。娑羅烈娜乃前朝羽皇之裔,天之驕女,箭法超群,一招直取計都咽喉。她居空臨下,四周蕩然無遮,自然占盡先手。
狼取計都不閃不避,長戟反手甩起,轟然巨響,散星四濺。匹馬只影盡碎煙火,穿塵而過。娑羅烈娜見對手這般神勇,力緊弓弦,珠箭連發。但聽铮铮不絕,光芒不息,金蛇逞威肆虐,箭箭直取眉睫。計都銀戟回旋而舞,吞吐間疾箭或撥或隔,或挑或削,一支也莫得能近身,一路披荊斬棘,愈戰愈見從容。
轉眼行程将要過半。娑羅烈娜的悼弓忏箭都曾由大師以秘術加持,例無虛發,在寧州令人聞風喪膽,這一路更番連射卻未建尺寸之功,祖爾旌兄弟看在眼中,神态益加陰沉凝肅。
離山越近,地面便越覺崎岖。那鸠駝山表層附着黃土頑岩,雖非寸草不生,卻十分碐磳陡峭。山體正中若天兵所劈,裂出一線高崖壁立的深谷。一團岚氣氤氲封住谷口,看不清谷內情形。到谷口的一帶必經之地石堆嶙峋,頗不易行。
娑羅烈娜本想于途中取計都性命,計都一死,戈雅羌部自然勝了。如今眼見完勝無望,心道無論如何也得阻住他。她五箭齊壓銀弦,滿弓厲嘯,明焰勾光,忏箭如泣如訴,如魑魅長嘆、魍魉號哭,攜雲雷裂碑之力,開五芒陷戮之陣,直釘入地,正好圈住計都坐騎。倏馬受驚,人立站起,懸蹄亂踢。狼取計都穩住鞍缰,凝神以待,手中長戟高挑,蘊蓄勁力,終于引動了雄獅之威。
牧雲冶心弦緊繃,不由站起身,手中杯水打翻在地。穆如熔則捂住雙眼,擔心得不敢目睹。
娑羅烈娜第六箭,箭尖閃光交迸,一箭欺近,電走連環,将五芒箭陣重重鎖住。頓時火裏帶電,電中有火,羅網交織,閃爍飛竄,哪裏還能睜目正視?
就在衆人以為計都必輸無疑的當口,忽聽一聲傲嘯,振臂縱戟亂雲流,蔽日收光。狼取計都一招斬開雷火,反沖箭陣。五箭當不起蕩岳之威,頓時折作數段,白駒奮足躍出。
娑羅烈娜失手,一聲怒叱,纖腰輕折。衆人尚未緩過神來,倏馬也已疾掠數丈。終點近在眼前,二人齊頭并進,仍勝負未分。計都疾提缰繩,坐騎上了岩橋。所謂岩橋非是窄徑,而是大石聳蓋地面接連疊進。此地風向四時不同,這些巨石下部削蝕得尤其厲害,上寬下狹,遠觀猶如浮空,令旁觀者都覺心旌動搖。
此刻不若先時敞闊易行,所幸倏馬極具靈性,奔行高躍,避開岩縫,仍十分神速。娑羅烈娜振翅拔起,空中回身搭箭。她心中念頭忽閃,箭尾上提數分,不瞄計都,反倒對準腳下岩橋。只聽雷音震耳欲聾,流星過處岩橋一字橫斷,乍然現出兩丈許的溝塹。
倏馬奔馳何等迅疾?前方陡然崩塌,待到醒覺,腳下已無法收步。就見計都毫不慌亂,調過戟柄往馬臀上重重一抽。倏馬負痛長嘶,後足一躍急起。這一躍,淩空步驟紅塵擾,随風歌鼓紫電驚,以萬鈞之勢縱過淵谷。衆人的心随之高高提起,又稍稍落下,都出了一身汗。
娑羅烈娜按翼直下,悼弓彈出邊鋒,欺近揮出。羽族不擅近戰,是以這一招又遠出衆人意料。倏馬剛剛越過岩橋,借力前沖,竟向着那雪亮鋒刃撞去,眼看避無可避。狼取計都在馬上暗運氣力,倏忽間銀戟一收一翻,使出絕學“廢世之殺”。這一擊裂石崩雲,一道絢光凄厲奪目。弓戟相交,金聲大作,半晌不絕。娑羅烈娜雙臂劇震,只覺一股無形巨力撞在胸口,半身幾乎麻痹,精神一渙,羽翼登時零落,竟自半空重重摔下。
計都長兵回圈,扣定悼弓,內勁忽吐。娑羅烈娜這時哪裏還經得住這等剛強的正面攻擊?身軀被頃刻甩開,一口鮮血噴在石上,只覺渾身骨頭都要散開。狼取計都前招未息,後手殺着源源而至,長戟即刻遞到。娑羅烈娜拼盡餘力,舉弓擋架。計都手內輕折倒勾,欲奪對手兵刃。羽人身随勢走,錯步讓開。
二者對招,一個強,一個巧。計都長戟縱橫開阖,領盡風騷;娑羅烈娜身姿輕盈,伶俐曼妙。論身手,娑羅烈娜在羽族可居一等,無奈近戰格鬥本非羽人所長,今日對上的又是北瀚戰神,終是技差一籌。不過幾個來回,娑羅烈娜疲态盡露,敗局已成。計都銀戟斜甩,将之逼退,笑道:“還不認輸麽?”
娑羅烈娜抹去唇邊血跡,冷然道:“未至最後,得意什麽?”
“好氣魄,我喜歡性子烈的女人。”
“住口,我可不是任你言語輕薄之人!”羽人眉立,将弓一擺,又猱身攻上。
計都不欲與她纏鬥,輕提長戟,左手一掌拍出。這下力出沛然,避無可避,娑羅烈娜身形頓挫,頹然跌倒。她反應倒也甚快,立即拈弓搭箭,然而咽喉發涼,長戟已點在脖頸。
娑羅烈娜面無懼色,反微微冷笑:“狼取計都,此戰讓你一嘗失敗的滋味。”
說着弓弦輕響,箭走如流星,擦過計都直奔身後。計都詫異回頭,只見那支忏箭沒入青空。接着便聽得鸠駝山山頭乍起悶響,岩層自高而下驟然垮塌。那“鸠”的頭部本就多處風化,搖搖欲墜,為忏箭一擊斬首,頃刻劇變連環。只聽得一陣隆隆,塵土彌天,再開眼時,谷口已被巨石封得不留一絲空隙。
狼取計都被她一招所算,竟至功虧一篑,登時怒上眉山,兵刃離手擲出。娑羅烈娜自忖必死,不料銀戟擦過面頰,戳入石內,崩出的碎石塊撞在她背上,不禁又是一口腥甜。計都雖怒,但追本朔源是自己過于自信,錯估情勢,故而雖懊惱至極,仍忍怒不殺。
穆如慮斟酌情勢,起身道:“山谷被封,誰也未能到達封印之處,只能算打和。摘心王認為呢?”
祖爾旌道:“聽憑将軍裁決。”
鸠山争戟,平局收場,所有人始料未及。加之穆如慮出面施壓,祖爾旌不日便自繁城撤出。戈雅羌表面看似勞師動衆,一無所獲,實際卻是得利最大的一方:暗殺龍格豪,剪除了首要大敵;一路揮師橫掃龍格部,所掠甚豐;見好就收,免去了其他夙敵的觊觎;賣了端帝一個情面,祖爾旌弑父自立之罪自然也免于追究,正是一石四鳥。他先揚後抑,明哲保身,審勢得當,進退自如。反倒是龍格,遽失其主,內政動亂。種種暗流交彙沖擊,牧雲冶只得采取守勢,步步為營,哪裏還有精力趁勢追擊報複。
其實穆如慮代申王出面,其中立場便有微妙之處。牧雲冶乃元帝牧雲忱之女,但在她七歲那一年元帝便被如今的龍昌皇帝牧雲承宇毒殺,皇後穆如婵以身殉之。牧雲承宇扶立元帝元配皇後馮鸾所生的長子牧雲承烈為傀儡,待自己羽翼豐滿後便逼令牧雲承烈“禪讓”,終于如願以償,登基為帝,改元龍昌。牧雲冶是嫔妃所出,父兄皆死在牧雲承宇手上,空有帝女身份,卻無人護持。龍昌帝令她遠嫁北陸,她只得依從;但她這“公主”不過是個名頭,何嘗能自皇帝處得到半分庇護?倒是申王牧雲瞻與元帝兄弟相知,托穆如慮照應侄女。故而龍格有難,穆如慮雖有許多顧慮,也終于趕來。
倘在昔日,有天子親軍坐鎮北陸,哪個部落敢貿然啓釁?戈雅羌部所以大膽,不過是看準此時朝廷無暇北顧。龍昌帝暴虐無道,肅帝嫡長子牧雲承則傳檄讨伐,如今兩下裏正在中州決戰,殺得如火如荼。除了東部邊界監視羽族的兩萬端軍,瀚州其餘的兵馬糧秣已盡數被牧雲瞻調往中州。這時不要說牧雲冶,便是牧雲瞻自己遭厄,也只得力求息事寧人,不能讓瀚州由此變亂。所以穆如慮縱然明知是非,仍不得不壓伏龍格部,讓戈雅羌部從容逸去。
祖爾幟立于繁城城樓,見三軍魚貫出城,來時張揚,走時卻頗低調。他面帶不愉,一手觸到面上傷痕,不由憶起那日戰場上與計都交手的情形。不論領兵、實戰、謀略與心計,皆這般無懈可擊的強敵,是他生平從所未遇。他心感挫敗,難怪像娑羅烈娜那等驕傲的女人,也會沉迷于打敗計都的游戲。超越頂峰,總是每個強者不可救藥的毛病。
他正沉吟,忽聽祖爾旌道:“德諸,還在留戀這裏的景色?”
祖爾幟道:“我在回想當日殺死祖爾恭的快意。将來或許很難有什麽感覺能比得上那一瞬間了。”
“沒想到你有這麽恨他。”
祖爾幟雙目灼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底線,即便是豺狼,也有一生所顧念的情感。對于我來講,除了我自己,沒有別人可以殺你。自他将你放逐時起,我就已經決定取他性命。”
祖爾旌嘆道:“所以我才說,看到你就像看到自己。如果我不是我,大概會成為另外一個你吧。”
祖爾幟冷哼一聲,不置可否。過得片刻,他才道:“我們當真就這樣退兵了麽?”
祖爾旌微微一笑,“懂得放手一搏的人很多,懂得适時收手的人很少。兩者兼備,才能順勢而作。今天的隐忍,為的是異日重來。何況,我們手中至少還有一個半好籌碼未曾用過。”
祖爾幟皺眉道:“一個是指‘他’嗎?還有半個是誰?”
清露生涼夜,迢迢銀漢。釵钿雲霄分南北,一夕永別憶流年。
牧雲冶南望天際,煙沙渺渺。天啓二字如今聽來何其遙遠?想不到血統本來于草原,雖生于中州,最終仍要在瀚州無垠草場上終老。或許只有這等自由而殘酷的天空下,牧雲氏血脈中原本的狼性才會真正顯露,天啓高牆內又哪裏得見如許壯闊的風景?
她在帳外徘徊至中夜,終于大合薩⒀來禀,稱衆人已照大阏氏吩咐分批返回繁城,未曾驚動狼取人馬,更刻意瞞過狂言王。原來牧雲冶思慮周密。她想到以計都的性情,必不會輕易就放自己離開。或逼婚,或另提其他條件,都大有可能。倘若與他在臺面上翻臉,一則自己免不了“過河拆橋”的議論,二則此時與部中大那顏鬧得太激烈,于穩固龍格部有害無利。所以幹脆安排衆人悄悄先走,她自己多留一段時間,好叫計都放松警惕。
近來征戰過頻,疲憊勞乏,狂言王一直未離大帳。牧雲冶備妥車馬,臨行前心頭忽然一軟。這次別後,将來恐怕就再無友人相見的立場,甚至可能終生沒有見面的機會。她暗道冤孽,轉至大帳下想再瞧上他最後一眼。掀開一角帳簾,果見一焰将殘,狼取計都在氈毯上獨卧。她凝睇良久,終于回身。
那随身侍女低聲道:“公主當真就這麽走了嗎?”
“如果我是牧雲冶,我會留下來。如果我是睿徵公主和龍格大阏氏,我會作對所有人都最正确的選擇。”
最正确的選擇,往往也是最無情的。
輪毂辘辘,車行不急不徐,胭脂山距繁城路途非遙,但此刻牧雲冶卻覺這條路實在長到沒有盡頭。每走一步,都十分艱難,十分辛酸。她對自己告誡道:只可向前,不可回頭,不可軟弱!王者之路,瞬息的回顧,便是萬劫不複。
就在此時,“奪”的一聲,一支弩箭釘透車壁,墜于車內。牧雲冶大驚,掀簾朝外望去。只見一隊彎弓執箭的輕騎如龍卷風般掩近,頃刻兩邊交手,殺在一處。
牧雲冶見對方個個蒙面,暗道:“定是祖爾旌心懷不甘,暗中派出人馬偷襲。”
正念及此,大車陡然向側邊一歪,原來是不慎滑入溝中,車輪卡住石縫,移動不得。牧雲冶心念電轉,她倒非是不夠警惕,只是想不到穆如慮尚在繁城,計都所屯兵馬也在附近,戈雅羌就敢這般明目張膽地劫人。然而,摘心王目的究竟為何,是殺是擒?倘若意圖行兇,敵衆我寡,以有備算無備,今夜斷無脫險的可能;倘若是擒,或許還有轉圜餘地。
就在這思忖的短短片刻,龍格部的葉護⒁侍從已抵敵不住,被打得七零八落,馬車頓失庇護。蒙面人中有人搶近,牧雲冶正欲開口,不料那人破開車門,伸手将她用力拽出。大合薩見大阏氏被劫,立時高叫道:“護駕!護駕!”
那蒙面人将牧雲冶置于鞍後,打個唿哨,衆騎齊齊策馬而退,如同風卷殘雲。龍格衆人欲追,哪裏追得上?兩下裏距離越拉越大,不一會兒那些蒙面人便隐沒于夜幕之中,失了蹤跡。大合薩冷汗浃背,忙命從人分作兩路,一路入繁城禀告消息,再一路返回胭脂山請狂言王速速出兵。
事情來得太過突然,牧雲冶空有千般機智,碰到這等強盜行徑也使不出來。這些人時而向東,時而向西,時而繞個大圈子。走了好長時間,方才放緩腳步。
只見遠遠一片空場,生着火堆,搭了幾個簡陋帳篷,有人出來接應。那些蒙面人勒缰下馬,牧雲冶亦被劫她那人一把扯落,徑向帳下拖去。進到帳內,那人猛地摔開手,牧雲冶踉跄兩步,險些跌倒在地。
她穩住身形,定一定神,冷冷說道:“玩夠了吧,這種游戲我沒興趣!”
那人摘下蒙布,果然是狼取計都。他将手中彎刀擲入地下,道:“想走,有那麽容易?”
牧雲冶斥道:“身為狼取那顏,為私情而廢大局,你不覺得自己的行為幼稚任性,一意孤行,全然沒有居上位者的覺悟嗎?”
計都“哈”了一聲,反問道:“什麽是居上位者的覺悟?”
“國之大益在先,兒女私情在後。審時度勢,知分寸進退,不恃功驕,不以業寵。你,一條都沒有做到!”
計都搖頭,“如果這是你的衡量标準,那再過一千年,我也還是一條都做不到。”
“這是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嗎?”
“錯,能達到這種标準的都不是人。因為只要是人,就會有情感,有情感就會有所偏向。就連将話說得大義凜然的你——也不例外。”
牧雲冶只覺這人已不可救藥,決然道:“我與你無話可談。”
“你敢看着我把這話再說一遍嗎?”
“我若做到你會讓我走麽?”
“當然。”
牧雲冶直視計都,一字一字說道:“我是大端公主,龍格阏氏,善慧王龍格豪的遺孀。今日是這身份,明日是這身份,至死亦然。狼取計都,我與你道不同,我們無話可談!”
這番話無一個字不刺人肺腑。計都目中冒火,忽然一把将她按倒。若論武力,牧雲冶哪會是他對手?二人四目相對,她想起方才意氣用事,言辭過于傷人,心內既澀且痛。如若不是處在這等身份,這等地位,她又怎會如此絕情。
計都看了她好一會兒,忽然說道:“下次再講這種話時,神情記得裝像一些。”
說罷,回手将她衣帶扯落。
嘆多情終被無情負,千回百轉,柔腸寸結。同樣剛強的兩個人,走了背道而馳的兩條路。一時的意氣之詞,一夜的意亂情迷。是錯?不是錯?這等複雜而深沉的心緒,令人相顧無言。
朝霞染跡,東方露出魚肚白。牧雲冶醒來,身畔不見狼取計都。她拾起衣衫穿好,步出帳外。狼取衆人見到她,慌忙曲膝行禮。計都獨自遠遠坐在一邊,背對着她,看不到臉上神色。
牧雲冶沉默良久,低聲道:“我要走了。”
計都緩緩說道:“我說過,如果今天你想法依然不變,我不阻攔。”
牧雲冶嘆道:“不送我一程麽?”
“如果現在回頭,恐怕我會改變主意。今後你好自為之。”
牧雲冶回身上馬。猶記那時,恰有朝光撕破長天,噴出朱芒如血。
草原人有俚俗歌謠雲:今日來了一只熊,捉走河中大肥魚。山熊走後來了狼,惟綠草青青枯又長。
歌詞鄙俗,不過意蘊貼切。想瀚州各部,今冬無糧你搶我的,明冬無糧我奪你的,走了熊,還有狼,走了狼,還有虎,惟一不變的是牛羊繁衍,青草歲歲枯榮。這歌謠用來比喻戈雅羌走後的龍格倒很合适,盡管戰禍曾經肆虐,經過一年時光,漸漸也在恢複生機。
牧雲冶獨返繁城,整頓舊部。除此前歸降祖氏兄弟的人馬外,亦有欺龍格如今時運不濟、轉投別部者。軍力削弱則必有外患,此外更有一層內憂。原來,龍格豪死後,獨子龍格熾亦被誅,是以王位空懸,一年來都由牧雲冶理政。然而善慧王既無嗣子,阏氏當政便不過一時權宜,終究要選立正統。只是龍格部這所謂的正統繼承人——龍格豪胞弟龍格靖,早在繁城陷落時便為戈雅羌部所俘,祖爾旌撤軍時将他秘密帶走。牧雲冶數次遣使下書,向祖爾旌要人,對方卻次次都借故推脫搪塞,不令龍格靖還族。
龍格靖在如今龍格王族中身份最尊,便是龍格熾還活着,一則年紀幼小,再則生母只是舞姬,龍格豪生前也未立他做世子,故而最終汗位落在叔侄哪個身上實未可知。現今龍格熾已亡,龍格靖更成了唯一的嗣君;而且他既未死,龍格部要從旁支中另推即位之人便難服衆。如此上不得下不得地懸着,于部族大為有害。牧雲冶代理庶務,衆別乞那顏表面上雖無異言,腹诽的卻亦不少,都怕她勾結計都,做出什麽有損龍格部的事情來。本已渙散的人心,如今愈加惶惶。
這一日适逢鄰邦來貢。這草原相鄰部落間的獻禮納貢又與向端帝的朝貢不同,并無尊卑之分,純為互通友誼,利于将來借糧借兵打交道。龍格終究是大部,盡管去歲元氣大傷,今年周遭各部來貢的車隊仍是絡繹不絕,蔚為壯觀。
牧雲冶一眼看到戈雅羌部的車隊,押隊的乃是摘心王的兄弟、大那顏祖爾幟。她忙吩咐從人将祖爾幟引入別室,設宴款待。察顏觀色片刻,牧雲冶開口探他口風道:“先王慘死異鄉,我龍格部衆惟一記挂者,便是先王幼弟龍格靖大那顏。不知他如今可安好否?”
祖爾幟淡淡答道:“那顏居我部,汗王一直奉為上賓,禮數無缺。只不過戰火方熄,那顏恐貴邦殺氣太重,因此不願還族。”
他這般說,明裏推脫,暗裏卻是譏諷龍格豪才死,牧雲冶就殺了他的寵姬與獨子,手段過于狠辣,龍格靖怕遭殘害,所以才不回來。牧雲冶倒不動怒,答道:“如此,是大那顏多慮了。如今我部局勢安定,臣佐用命,民心歸服。部民皆翹首期盼大那顏能早日回歸,以慰先王在天之靈。”
祖爾幟頓了頓,回道:“這也正是我部汗王的意思。大那顏終究是龍格部的人,遲早總要回來的。”
牧雲冶早猜到他此來定有所圖,絕不會輕允放人,不動聲色追問道:“不知遲有多遲,早又有多早呢?”
祖爾幟一笑,“這便要取決于大阏氏的回答了。”
他盯着牧雲冶,繼續說道:“龍格靖那顏深明大義,在我部暫居期間盡力彌合兩部裂痕,實為仁厚之主。王兄為兩部臣民計,願親自将那顏送還龍格,并與龍格訂立睦鄰盟約。不過,大阏氏你,才是這盟約的關鍵。”
“此話何解?請那顏明言。”
“只要大阏氏嫁入我部,兩部即可修好,約為姻眷之邦,互為倚助,永不言犯。”
牧雲冶冷笑道:“你的王兄當真好聰明,好算計。”
“大阏氏的答案呢?”
“我要考慮之後才能答複。”
穆如慮駐守瀚州多年,各部汗王、那顏的居所多有出入,惟瀝泉城首次涉足。想起臨行前女兒穆如熔纏了半日想要随行、自己堅不肯允時,女兒可憐兮兮的神情,心中實在有些不忍。他這女兒雖然年稚,心性卻極敏慧。這樣的姑娘,本應在天啓過着錦衣玉食、平靜如水的日子,只因先頭朝局動蕩莫測,才跟着自己在北陸共歷十多年的苦寒。或許因為就生在瀚州,女兒的心性更像蠻族姑娘,不喜詩書倜傥的東陸男兒,倒更青睐骁勇果敢的草原狼。
狼取計都正在府中相候。瀚州衆多貴胄豪傑,計都沒一人看得上眼,只對這位穆如将軍有所例外。據他所言,若以獸喻,他自诩為獅,穆如慮可稱虎,瀚州各部葉護或有七八人配稱狐犬,餘者不足論。
二人自上次鸠駝山争戟後已經年未晤,見面後計都便問:“穆如将軍有何公幹?”
“沒有公幹,單純來看看朋友。”
“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一個男人無公務在身,跋山涉水不辭辛苦地來看另一個男人,這種情況,容易使人産生不當聯想啊。”
“可能成為岳父的人,探望自己的準女婿,為何會使人産生不當聯想?”從前穆如慮曾戲言要将穆如熔嫁給計都,但一來穆如熔尚未到婚配年紀,二來穆如氏之女身份尊貴,她的終身事須請端帝裁奪才算數,何況二人年齡相差也太大了,所以都只當這話是玩笑。
計都聽他又以此打趣,笑道:“若我當真要娶,你老人家可當真舍得給麽?”
“假如真有那一天,我一槍捅死你的可能性更大。”
計都哈哈大笑:“‘父親最貼心的情人就是自己的女兒’,說這話的人真有先見之明。”
穆如慮笑罷,卻話鋒一轉,說道:“說到先見之明,據聞祖爾旌近日又将有所動作:原本扣在他部裏的龍格靖最近就要返回龍格了。”
狼取計都何等人物,聽到這話面色立變,問道:“他提出什麽條件?”
“兩部聯姻,睿徵公主下嫁戈雅羌。”
計都擡手掀翻桌案,厲聲道:“荒唐!這等交易百害無一利。龍格靖才能平庸,就算回來,也不過是個毫無作為的汗王。以牧雲冶換他,無疑是棄明珠而取魚目。屆時王廷若有變亂,部中無人有力彈壓,祖爾旌正可趁虛而入!”
穆如慮雙眉緊鎖,道:“我憂心的也是這個。”
“她答應沒有?”
穆如慮望着計都,緩緩點頭:“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處。以睿徵公主的才智,你我能想到之事,她沒有理由想不到,那為何還要允可這樁婚事?莫非——她別有所圖?”
萬裏征塵恨未平,蕭蕭白草卷邊聲。玄黃四野龍猶戰,金鼓夕陽氣縱橫。
牧雲冶下嫁摘心王之弟祖爾幟,便似在盛滿滾油的鍋內扔了火種,頃刻熾焰熏天。龍格靖甫還繁城便被狼取計都截住請戰,自請親提一旅,誓敗戈雅羌。狼取計都非但武藝超群,手內還握有精兵,威淩瀚北,無不服膺。這樣的臣屬,龍格豪在世時都要讓其三分,何況龍格靖這驚弓之鳥?且計都一帶頭,王廷內外也多有附議。蠻族彪悍剛勇,敵對部落誘殺自家汗王,踐辱自家王帳,搶掠自家部民,扣押自家嗣君,這數樁大恨未雪,現又逼娶大阏氏,龍格部實已尊嚴喪盡,哪個血性男兒還能忍得?龍格靖眼見衆意難違,只得首肯。
後世将摘心王與狂言王這一仗稱作“北長廊之戰”。計都率兵北出繁城,越過鸠駝,沿着俗稱“北長廊”的北陸商道一路殺過去,直取戈雅羌。兩個都是瀚北強族,皆以擅戰聞名遐迩,數度遭遇,殺得難分難舍,驚天動地。狼取計都兵分兩路,成犄角之勢輪番推進,仿佛一柄快利的匕首直插敵方心髒。他所親率的左路軍大捷連連,勢如破竹。北長廊疊屍萬千,鬼靈悲哭。盡管祖爾旌轉取守勢,輕不與之交戰,奈何計都步步為營,作風甚是穩健,數次識破祖爾旌的詭詐,應對裕如。眼看将近隆冬,計都兵馬進逼接風峽。只要将這處咽喉要地拿下,開春長驅直入便是手到擒來。
火燒眉睫,祖爾旌每日愈加沉默,自各地送到的戰報,常常看也不看便扔進火堆。祖爾幟從未見過兄長情緒這般低落,不由激他道:“若憤怒,就該在戰場上找他讨回。當年蟾璃王将你扔進‘死人穴’時,也不見你如此神情。一個狼取計都,你便畏懼了麽?”
祖爾旌冷笑一聲道:“死過一次的人,不懂什麽叫畏懼。”
當年祖爾旌言語犯上,被祖爾恭殘損一目,棄于死地。所謂“死人穴”,是在地下挖一個捕熊的深坑,将犯人丢進,只遺小塊生肉,爾後便不再予以食物。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投入新的死囚或戰俘,內中的人無食可吃,饑餓難耐,只得互相厮殺,生者食死者屍骸以茍活,旁人在坑外觀看取樂。常人在“死人穴”裏最多活十幾天,祖爾旌卻活了三個月之久,毅力驚人。最後祖爾幟甘冒奇險将他救出,兄弟二人共同訂下弑父奪位的計劃。
祖爾幟道:“既然不是畏懼,那又想到了什麽?”
“我在想,計都驅兵來犯不出意料,倒是那牧雲冶,我錯估了她的想法。當初我想龍格靖乃溫厚之人,若為汗王,對咱們并沒威脅;反而是牧雲冶助龍格豪理事數年,論奸狡,論狠絕,都非龍格靖可比,一日不除,一日都是心腹之患。所以我才迫她以自身交換龍格靖,她在龍格甚得人望,又是端帝之女,有她為質,龍格必然投鼠忌器。想不到反被她利用這次聯姻激起民憤,本已離心的各方勢力因此再度聯合,加之有狼取計都統兵,自然勝算大增。這個女人刻意放低的姿态,反成為出兵的口實,好高明。”
祖爾幟經他一說,方想到個中關節。祖爾旌微微一笑,道:“不必懊惱,她懂得放低姿态,我也知道如何以退為進。荒野遇到孤狼,最好的方法是割鮮以遺,先使對方放下警覺。龍格部想要回牧雲冶,還給他們就是了。”
見祖爾幟神色極不贊同,祖爾旌口氣一緩,道:“你先請她過來,我有話與她商談。”
接風峽以戾風肅殺得名。崖壁之高目力難測,有如兩支蠟燭聳于平野,十分奇特突兀。此處北接大塊山巒草場,借天險修成要隘,進可攻退可守,橫縱可通鄰疆。立于其下,閉目耳聽凄風呼吼,一化十,十化百,嘯蕩八方。
狼取計都行至崖下,按住鞍缰觀看,此地地勢高峻,攻取殊為不易。所幸路徑直來直去,轉眼之間甲士已至關前。過得數刻,城頭忽射下一支哨箭,箭尾附信言稱汗王祖爾旌有意和談,為示其誠,願于關前送還睿徵公主,請狂言王暫撤部分人馬,車轎稍後即至。計都認出此信确為祖爾旌筆跡,便命衆軍稍退,撤下夾道弓弩手,中間留出一方敞地。
龍格軍後撤後,果然關上打起旗語,關口須臾洞開,內中緩緩走出一行人馬。隊中有一乘輕車,四周仆從環衛,顯是牧雲冶所乘車駕。狼取計都目光不離馬車左右,将兵刃順在身後,縱騎迎上前來。領隊之人跪于馬前,雙手捧定一只鑲珠綴玉的金盒,誠惶誠恐道:“我主願以赤誠之心,與貴部結百年兄弟之盟,永息幹戈。”
狼取計都“喔”了一聲,道:“趁人之危,逼娶鄰部大阏氏,如今給人殺到地頭讨要才被迫送還。這等行徑,叫我如何相信他的赤誠?”
那人額前滲出冷汗,道:“大阏氏在我部依舊金尊玉貴,衣食住行,較之我部大阏氏還要高出一等。稍後狂言王一見便知。”
計都料知牧雲冶畢竟公主之身,雖為人質,諒還不至受虐待□□。聽他這麽說,便道聲退下。不料那人以身軀擋住計都坐騎,将金盒捧過頭頂,大聲道:“此乃汗王親自挑選的禮物,請狂言王一并收納。”
狼取計都順手接過,掂得一掂,或許鑲金的緣故,入手頗有分量。他漫不經心地将盒蓋掀起,看了一眼。
內中所盛,赫然竟是牧雲冶的頭顱。
頃刻天地俱黯,山河飲泣。
金盒墜地,旁側衛士慌忙拾起,看到其中所盛之物,無不大驚失色。
忽聞一聲咆哮,摧裂肝膽,懑怒如狂。
狼取計都只覺神魂劇震。他揮師遠征,一路血戰才來到此地,怎想到所見的竟是心上人的首級!他一時只覺目中所見皆失原色,耳中只聞萬籁俱寂,心中惟剩一個念頭:
——殺!!!
寒芒瀝,霜色短,長戟欺冷電,驚翻風雲,再造無間殺劫。
狂言王縱騎前驅,似一道閃電,又似一泓融雪,更似一頭傷獅,爪牙畢現,狂态已不能制。長兵起落間血肉橫飛,銀光耀人眼目。這已不是憤怒,不是悲切,而是失心後恐怖的屠戮。
計都禦戟如風,使動起來身畔一丈之地近者必死。招快,快過思緒,快得不容遲疑。倏忽數人肌骨相離,身首兩斷,僵撲塵埃。馬蹄所踏,鮮血彙流,将谷口染得鮮紅。關上守将看得脊背發冷,眼前人到底是魔是怪?
殺——
血花凄豔,紅珠順戟而下,沒入壤內。多少屍骸,多少血腥,不能平息此刻複仇熾火。
惟有殺遍瀚北,滅盡敵酋,方雪此百年之恨!
殺——
關外屍骸遍野,關門緊鎖不開。栅前弓手按弦,只要再近一步,就萬箭齊發。
狼取計都甲衣浴血,長兵斜提,瞳孔發赤,厲聲道:“今日阻我者,有死無生!”
剎那箭落如雨。豈料計都不退反進,拍馬直向木栅沖去。龍格部兵将大驚,欲搶上衛護主帥。然而計都長戟連舞,只聽脆聲不絕,流箭仿佛螢蟲遇驟雨,紛紛疾彈崩射,哪裏傷得他分毫?不過轉瞬,便被他獨自搶到關前。
計都單手持戟,向外蕩開,周遭亂流席卷,枯草急旋,正是“廢世”之式。轟然一響,那巨木所壘的關門竟也被震得簌簌直落泥塵,大有累卵之危。
狼取衆葉護看到本族那顏以身犯險,都大為焦急。奈何快箭一輪過後又是一輪,城樓上兩批弓手輪番交替,狼取部衆一時被射住,難以近前,只能放聲大喊,望主帥即刻抽身退回本陣。
計都拔出長戟,門上孔洞突然掀起,數支矛槍自內穿出。計都早有所備,仰身讓過,雙手一分,抓住矛槍,兩臂反送,手中兵刃倒插而入,內中數聲慘呼,登時數人透胸斃命。
正在此刻,計都猛覺頭暈目眩,血液自顱中盡都流向腳底。第二擊停在空中,難以落下。
戈雅羌衆軍士一陣歡呼,有人大喜道:“起效了!”
原來金盒內外塗有劇毒,挨到這時終于全數發作。此藥好生猛烈,計都只覺氣血翻湧,眼前許多光斑亂晃不止。他勉力提氣,銀戟舉起一半,“當啷”一聲脫出掌心。
狂言王身形晃了晃,眼前發黑,斜身栽下馬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