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連環局

連環局

穆如熔尚在稚齡,倘是平素在父親身邊,忽遭這等大變,必定驚惶哭泣。但她畢竟不是真正的深閨弱質,心性中自有堅強一面。一旦落入敵手,反倒迅速冷靜下來,暗裏詳思對策。

祖爾旌将穆如熔押于帳下,盡管行動不得自由,不過看在穆如慮面上,倒也未曾以囚徒相待。穆如熔默坐于大帳角落,心裏卻急如電轉:“祖爾旌不傷我,多半沒有殺我滅口之意。不錯,無論如何,他對爹爹總要有所忌憚。現在看守嚴密,只好等爹爹得不到我們消息時,親自上鸠駝山來尋找。我現下不能與他們沖突,只待見到爹爹時,再求他設法援救計都。可是,我能想得到的,祖爾旌自然也能想到。若他搶在爹爹來到之前就殺了計都,那……那……”

穆如熔越想越感煎熬,只盼着父親快快來到。愁煩間忽聽帳外喧嚷不止,原來祖氏兄弟攜來的軍士正酌酒相慶狂言王被俘。她兩手被縛,悄悄用腳尖将帳簾掀開一道縫隙,只見祖爾旌與祖爾幟一坐一立,均在上首。底下從人早開始推杯換盞,放懷吃喝。惟羽人娑羅烈娜獨坐角落,正反複擦拭她的彎弓。戈雅羌人慕她豔名已久,卻都知她只可遠觀不可亵玩的脾氣,誰也沒膽量近前搭話。

祖爾旌兄弟二人時有耳語。過了一會兒,祖爾幟離席向大帳行來,娑羅烈娜亦默默起身跟在後面。穆如熔心中一驚,忙放下簾子,目光低垂,裝出害怕惶恐的模樣。祖爾幟進到帳內,掃她一眼,将她手上繩索解下,命令道:“來。”

穆如熔警覺,問道:“去哪裏?”

祖爾幟十分不耐,抓住她臂膀向外便走。穆如熔就如被鐵鉗鉗住,只得踉跄跟上。娑羅烈娜警告道:“據說你會秘術,路上別耍什麽花招。我的箭他的九節鞭,可都比你施法要快得多。”穆如熔哼了一聲,不曾答話。其實她習練的并非攻擊系秘術,倒也确實不敢輕舉妄動。

戈雅羌部的營盤紮在一座高丘南坡,他們一行繞開衆人,來到丘後。此地已挖有地竈,起了兩處柴堆,點起小火。雖則被擒,狂言王昔日盛名仍令人心存忌憚,此處值崗衛兵全都滴酒不沾,刀不離手,如臨大敵。

穆如熔乍見計都,不由喊了一聲:“計都,你……你怎樣了?”

狼取計都雙手被縛,甲衣斑斑點點都是血跡。看她神色焦急,他搖頭寬慰道:“無妨。”

娑羅烈娜微微一笑,“狂言王這般可居的奇貨,現在還沒人舍得讓他死。放心吧。”

穆如熔自是不信,想要掙脫祖爾幟上前。二王子手下加力,捏得她手腕生疼。羽人上前一步,将計都上下打量幾眼,道:“狼取戰神,哈!好荒謬的說法。所謂神祇,不過是下等愚民為企求強者庇護造出的神話,不過假話說了千遍便成真理,就連當初造神之人,恐怕也被自己蒙騙,沉浸在這種愚不可及的想象當中。今日能親手終結一個傳說,真正讓人興奮。”

計都淡淡道:“永遠沒有挑戰的傳說,豈非太過無聊。”

娑羅烈娜看他移時方道:“今日一敗塗地,沒有想問的問題嗎?”

計都想了一想,道:“那暗道中的陣法是原本便有,還是祖爾旌另外設計?你們又如何知曉我會臨時起意去取‘渡黃泉’?”

“前一個問題,只能說是一半對一半。”娑羅烈娜微微颔首,“摘心王自弑蟾璃王後便開始着手對付你。他先自龍格王帳搜出秘道地圖,故意留下一份語焉不詳的複本傳到穆如慮手中——當然,那時候倒不曾确定要以此對付你,只是留一後手罷了。後來‘北長廊之役’戰況急轉直下,趁你等心系牧雲冶安危時,摘心王便着手破除秘道中的秘術。他手中的是正本原圖,一應機關所載甚詳,要破解自然不費吹灰之力。進到洞窟,換走‘渡黃泉’,又使人在原本的陣法中嵌入另一重密羅幻術。等到你想起取戟,重重機關早已重新布下,對付你自然手到擒來。”

“你還沒有回答第二個問題。”

娑羅烈娜神色詭詐,笑而不答。但見祖爾旌緩步上前,手中提一杆長戟。此戟與斷折的那柄假“渡黃泉”形制相同,不過鋒銳更甚,流瀉銀輝中夾帶幾許金色,更富華彩。摘心王走至兩處火堆中央,将戟插入土內。地下立時出現數道影子。這些影子顏色深淺不一,卻如活物一般徐徐游走。計都見到真正的“渡黃泉”,人戟交感,頭顱中一陣刺痛,栽倒在地,那戟亦大聲嗡吟起來。

就在這時,忽聽馬蹄得得,一人單騎沖入營盤。穆如熔幾乎喜極而泣,大聲道:“爹爹!”

不等馬匹停穩,龍武将軍穆如慮便躍落在地。穆如熔奔上前,撲入他懷中,只覺懸起的一顆心此刻終于落地。她疾道:“他們設下陷阱暗算,先是冷箭傷人,繼而将我捉住。爹爹,你想法子救救他……”

說到最後一句,聲音放得極低,其中哀懇令人動容。不料祖爾旌在她背後開口道:“此番多謝穆如将軍鼎力相助。這個人情,祖爾旌日後自會還你。令愛毫發無傷,平安奉還。”

穆如熔如遭雷擊,一時難以置信。穆如慮肅容答道:“汗王客套了。如此行事亦非我所願,只是為了大局不得不為,穆如慮不敢當汗王這個‘謝’字。”

祖爾旌負手道:“放心,等這件事情了結,天子自會見到讓我戈雅羌部取代龍格稱雄瀚北的好處。”

穆如慮看向計都,漠然道:“威名太盛的人,多少會有難以控制的危害。”

祖爾旌一哂。穆如熔聽父親說話的口氣,急得捉住他的衣袖道:“爹爹,你怎可……怎可如此?他雖然平素傲慢一些,說話或有得罪了你,可你也不該設下這等圈套……爹爹,女兒将你視作頂天立地的英雄,你怎能用這種卑鄙伎倆?”

穆如慮行此诓騙之事本就有違本意,“卑鄙”二字戳中痛處,不由惱羞,回手一記耳光,厲聲喝道:“你懂什麽?”

他從未說過愛女一句重話,這一巴掌,将穆如熔打得心冷半截。她捂住臉,兩行清淚奪眶而出。

穆如慮狠下心不去看她,向祖爾旌道:“這便是龍格豪當年使計盜走的‘渡黃泉’?也未見有何特別之處。”

就在這短短片刻間,地下影子逐漸累疊,戟端也如螢火蟲般散出點點光斑。祖爾旌“兇哭”出鞘,答道:“‘渡黃泉’當年為鎮魂而造,鑄造它的河絡用了‘化生’工藝,使此戟之于魂識,猶似洪爐之于鐵屑。每逢十二主星排列成‘屯萌’之形,戟上封印的魂識便合衆歸元。今日雖然不逢‘屯萌’,但此戟亦善借谷玄⒄之力,吸盡這個人的精神不在話下。”

秘術“化生”本是用來協助虛魅将不同來源的精神游絲融為己用,在魂印武器上卻十分少見。“渡黃泉”已歷千年,殺人無算,內中融合的精神強大到難以想象。雖則戰陣上威力無匹,但若非膽氣足與魂印匹敵,非但不能成為此戟的主人,倒可能反受其噬。當年龍格豪命人在計都和此戟之間施以秘術,只要計都再接近此戟,便要與戟中封印的魂靈角力,不是魂靈被計都壓制,再次認下這個主人,便是計都的精神被吸進戟中,即刻斃命。所以計都才急于拿回此戟,免得落于敵手,反遭挾制。祖爾旌行事缜密,若無計都必死的把握,也不會答允穆如慮看這神戟收魂的場景。

衆人誰也不說話,靜靜等待。地上細長的黑影逐漸減少,将近午夜時分,最後兩道黑影彙成一道,尖針般指向西北。那方天空漆黑似墨,正是星象家所說“谷玄”之所在處。一線光芒忽自半空照下,說弱不弱,說強不強,似斷還續,便如天上筆直垂下的燈穗一般。戟旁兩團篝火的火焰如被無形之力向“渡黃泉”扯去,不住抖動畸變,眨眼工夫,大火不熱反冷,周遭衆人非但不覺溫暖,倒好像身體中的熱量被攫奪而去,迅速流失。

“渡黃泉”尖鋒愈加雪亮,戟身卻如被一層黑煙裹住,烏蒙蒙無一絲光彩。伏在地上的狼取計都仿佛也感到了什麽,身體微微抖動。祖爾旌長刀出鞘,娑羅烈娜拈弓搭箭,只等萬一狼取計都逃過收魂,一刀一箭便取他性命。穆如熔見此情景,絕望地喚了一聲:“爹爹!”

罡風大作,星辰匿跡,霹靂一聲,烈焰爆起,恍若戰鼓再開,烽火重燃。

祖爾旌只覺有異,“兇哭”不由分說劈向計都。他身旁一人倏忽出手攔架,刀槍初交,铿锵悅耳。祖爾旌喝道:“穆如慮!你什麽意思?”

話音未落,長戟騰空疾起,給人夾手奪過。祖爾旌立時色變,娑羅烈娜看一眼眼前人,再看一眼伏在地上的“狼取計都”,倒抽一口涼氣,驚道:“這……這是怎麽回事?”

狼取計都微微一笑,道:“抱歉,讓你們白費了氣力。穆如慮,多謝你借女相助,才會進行得如此順利。”

穆如慮收槍退出圈外,既不承認亦不否認。祖爾旌立時明白自己被人将計就計暗算了,切齒道:“兩面三刀,果然是端廷走狗的慣用手腕。”

穆如慮淡淡道:“世上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與敵人。”

穆如熔雙手藏在袖中,向虛空急速點劃。衆人忽覺眼前驟然亮了一分,地上被縛的那個狼取計都立失形影。穆如熔長出一口氣,倚在父親身上。她早先以密羅秘術瞞天過海,使祖爾旌等人大意不防,這才順利釣出原本被祖爾旌盜去藏起的“渡黃泉”。

變生肘腋,局勢疾轉直下。祖爾幟厲聲道:“還猶豫什麽?先殺計都,再與他們算帳!”

夜色如傾,霜滿荒山。

計都目光自始至終未離祖爾旌,說道:“那天接風關下你送我的禮物,今日用你首級償還。”

說罷“渡黃泉”徑取摘心王。祖爾幟兄弟情重,自背後奇襲,欲阻計都攻勢。娑羅烈娜縱身後躍,拈弓搭箭。狼取計都長戟一點,中途變招,反手揮灑。銀芒斜甩化道匹練,白虹過處,群邪辟易。羽人心知近戰非己所長,立時凝出雙翅,拔地而起。

計都禦戟舉重若輕,如虎添翼,鋒芒氣焰更勝往昔。他一合打散三人圍攻,回腕順勢朝下倒挂。祖爾旌手內加力,不想計都勁道透過兵刃,淩厲難敵,祖爾旌被帶得立足不穩,長刀險險脫手。“當”的一聲,祖爾旌虎口滲血,二人武器扣在一處。祖爾幟長鞭倒卷,纏住銀戟,回手反扯。但聞計都一聲狂嘯,招出連環,快攻疊進。頃刻流螢四竄,絢光直欺眉睫。祖爾旌兄弟不假思索,見招拆招,一氣退出丈許開外。每退一步,長刀上的刀芒便弱一分。

他們交戰的所在恰在丘陵北面,南坡軍士仍在痛飲,并不曾留意這邊動靜。衛護在側的戈雅羌衛士仍被穆如熔以秘術困在幻境之中,絲毫不知汗王已經左支右绌,節節敗退。

穆如慮自他們交手,便立于旁側觀望。穆如熔卻沒有乃父的沉着,她見場上四人你來我往鬥得激烈,難免關心則亂,拉住穆如慮的衣袖,望他暗中相助一臂。穆如慮無奈,在她耳畔低聲道:“這一陣是他為牧雲冶報仇,旁人不宜插手。”

轉瞬将過百招,狼取計都戰雙雄,鬥羽人,以寡臨衆,未見頹勢,倒越戰越勇,越鬥越強。步步進逼之間,“渡黃泉”使得得心應手,後繼之力源源不絕,出手雄壯精妙兼而有之,攻勢更如排山倒海,壓得人不能喘息。穆如慮在旁瞧得入神,心道:“此人若早生一百五十年,直可與我聖武王⒅争一短長。南人多道蠻族只憑血勇過人,戰法上終歸失于粗率,以今觀之,此論真乃淺見了。”

計都之威,氣吞山岳。祖爾旌之悍,雖處下風亦昂然以對。與另兩人不同,祖爾旌正面迎敵,壓力最大,且計都一心要報牧雲冶之仇,出手招招都是殺招。祖爾幟見兄長境況危急,心中大焦,暗想:“如此下去只怕要全軍覆沒。”他稍有分心,遞招略緩,就在這片刻之間,計都手中“渡黃泉”陡然一挑,正中祖爾旌肩胛。祖爾旌撤招回守,慢得一分,右腿便再中一招。不過一合,已五處挂彩,真正險象環生。

祖爾幟再顧不得其他,奮身搶上,九節鞭隔住銀戟,足下倒踢,左手直插計都雙目。他将空門盡賣給對手,實乃同歸于盡的打法。祖爾旌大驚,喝道:“你!”

計都驟見他舍命相援,心中一動,反手震開。他心下卻也欣賞對手的舉動,橫戟道:“袖手者免死。”

祖爾幟擋在哥哥身前,沉聲道:“你先走,我斷後!”

祖爾旌哪肯獨自逃離,斷然道:“不可能。”

祖爾幟猛然出手,将他遠遠推開,喝道:“我若死,你要替我活下去!”

想不到這會是他最後一句話。

狼取計都更無多言,厲聲仰嘯,銀戟長揚,但見魍魉紛出,天地寒徹,莽原低響,星月無光。祖爾幟全神戒備。娑羅烈娜心知此招難擋,蓄弦滿弓,傾盡全力一箭射到。

這一箭鳴雷帶電,豈料計都全然不理,“廢世之殺”轟然擊出,忏箭透肩而過。娑羅烈娜得手大喜,弓中藏鋒急彈,欺近計都,想一擊絕殺。計都戟落掌起,竟是雙招合璧,“廢世之殺”與“滅世之玄”同時出手。羽人雙翼寸折,身軀猶如一具破敗木偶飛跌數丈,當即慘亡。穆如熔以手掩唇,別過頭去,不忍目睹。

那邊“渡黃泉”已直透祖爾幟胸膛,将之刺穿。祖爾幟雖死,屍身仍立得筆直,雙手死死握住戟身,不肯輕放。計都油然起敬,拔戟相扶,将他輕輕放在地上。

祖爾旌搶前一把抱過,只感弟弟身上慢慢變冷。他自幼性情狡猾殘忍,寡情自私,兼且堅韌頑強,從不輕易服輸。直到此刻親眼目睹祖爾幟之死,才赫然發現原來那層冷酷的盔甲,也敵不過至親死別。他殺父弑君,放火屠城,俱是漠不動容;然而祖爾幟最後那一推,卻令他無法不悲從中來。他慘笑道:“除了你,祖爾旌在世上沒有在乎的人。你以為我會獨自逃走麽?我雖工于算計,卻不是貪生怕死之輩。”

狼取計都目光一閃,舉長戟向他刺落。穆如慮早在留意,見狀揮槍擋開,口中道:“你忘了我們之間的約定嗎?”

計都手下未停,與他拆招,道:“只此一次,你不能裝作看不到麽?”

穆如慮将他攻勢一一化解,道:“陛下已有密旨,要将祖爾旌押赴天啓,親自審問。你一意孤行,欲将我置于何地?”

計都本已欠下他父女人情,此時不便威逼,只得罷手,冷冷說道:“你今日救我性命,我就給你這份人情。”

穆如慮看看地上兩具半僵屍體,一名末路汗王,不由慨然長嘆。

瑞雪無瑕,大荒同作銀白。

穆如慮晨起踱至外間,登感雪映日芒,北風如刀。他雙臂抱胸,心中想的卻是遞解途中的祖爾旌。如今東陸也已落雪,車馬行走不便,計其行程,現在想必剛過了菸河,到天啓至少還有十幾日路程。

戈雅羌部自蟾璃王身死,二子一殁一擒,立時群龍失首,散沙一盤。如今部中王族争立,大為混亂。穆如慮已接到天啓密令,待到他們元氣大傷,再從中尋找合适人選冊封。戈雅羌部內亂,龍格部看得稱意之極。平川王龍格靖為人乖覺,早遣使向天啓朝貢,天子亦賞賜頗豐,瀚州各部紛紛仿效,故今日瀚州已不戰而定。

穆如慮所慮者,只餘狼取計都。他親将祖爾旌的囚車送到嵩遼渡⒆,眼看他上了船還不放心,兩明一暗,共布置三隊人馬押送前行,混淆視聽。又派了斥候監視瀝泉動靜,嚴防狼取計都截殺欽犯。

他反複屈指計算,始終感到不安。忽聽侍從通傳,說申王牧雲瞻遣二王子勇傑侯來見。穆如慮忙命出迎。幾個兒女出來捧茗寒暄畢,知道表兄此來有公務在身,便都告罪,退入後堂。

牧雲承庸問了安,穆如慮命他坐下,他方落座說道:“我父王言說,此次戈雅羌變亂,端賴舅父從中斡旋,方才解決得如此順利。現今戰禍既平,叛王伏法,舅父居功至偉。”

穆如慮搖頭道:“我雖出面奔走,奈何終究沒能阻住一場血禍。朝廷不問罪已屬寬貸,如何還敢居功?說到功勞,保全龍格,變亂戈雅羌,數般變化,全然未脫睿徵公主一番謀算。如今公主雖逝,亦當向朝廷請得旌表,成全她身後榮名。”

牧雲承庸笑道:“我母親常說舅父是性情中人,果然如此。睿徵公主之事父王已上奏天子,不日便當有封谥賜下。”他頓了一頓,收了笑容,“甥兒此來,是有一事要禀告舅父。聽說舅父與狼取計都熟識?”

穆如慮心中一顫,略一思索,坦然點頭道:“不錯。以性情論,我欣賞他率性而為、不奉權貴于前的秉性;以武技論,我與他齊名日久,相交亦十分投契。在瀚北莽原,這樣的朋友,穆如慮只有一個而已。”

牧雲承庸聽罷眉頭微皺,壓低聲音道:“五日前我父王接得青鸾⒇傳書,狼取計都半途截殺了祖爾旌。押送囚車的衛隊與之格鬥,大半殉職。”

穆如慮這一驚非同小可,不由霍然起身道:“什麽?!”

牧雲承庸也忙起身:“舅父稍安。狼取計都已返回北陸,我父王命我快馬加鞭,就是要與舅父商議此事。”

穆如慮心神大震,後面的話幾乎不曾入耳,心內只有一個念頭:“想不到我多方防備,還是未能阻止。”他竭力克制心緒,沉聲道:“請勇傑侯上複申王,此事是穆如慮辦事不力,願領責罰。”

牧雲承庸忙道:“舅父如何這樣說?狼取計都私殺朝廷欽犯,戕害官兵,已與反叛無異。請速速點兵,趁他尚未有其他動作時将之拿下。”

穆如慮一顆心直沉到底,喃喃道:“拿下狼取計都,哪有這般容易?”

“若不能生擒,便當場格殺。”

猛聞屏風背後一聲響,穆如慮快步走入,地下滿地碎瓷,偷聽之人已不知去向。

穆如熔單人獨騎,踏雪疾馳。路滑難行,鞍缰不穩,她身形荏弱,于路走得颠颠簸簸。她不敢停留,咬緊牙關繼續西去。冷風不住灌入口中,全身上下的骨骼沒一處不生疼。她一向養尊處優,哪曾冒着偌大風險吃過這等苦頭?然而,只要想到那令她膽戰心驚的“當場格殺”四字,小姑娘便不容自己倒下,昏倒前無論如何要向計都報信。

她騎的乃是父親的寶駒,甚為神駿。一路加鞭,狂奔了一天一夜,身上已沒了知覺。隐隐看見前面有座山丘,丘下一彪人馬,插有赤色狼頭旗。她雖不知自己究竟奔出多遠,不過計都的旗號卻向來不會認錯,策馬直沖過去。狼取侍衛見有陌生人闖入,立刻上前阻攔,劍拔弩張。

穆如熔勉力提氣,喊道:“我……我乃龍武将軍之女,有要事請見狂言王。快……快通傳!”

不提龍武将軍還好,一提此四字,衆人面色瞬變。其中一人喝道:“主上交代,龍武将軍派來的人,一概擋駕不見!”

穆如熔面色發白,暗想:他早料到父親會來尋他,看來劫囚殺人确鑿無疑。這可怎麽辦才好?她鼓起勇氣,又道:“我确有緊急之事告知,事關生死,非見不可!”

衆人都道:“再不走開,就要動手了。”

她決心既定,腳踢馬腹,冒險前沖,起手欲施護身秘術。不料兩支長槍又快又疾,先一步遞到跟前。穆如熔眼見閃避不開,慌得閉上眼睛。就在将中剎那,遠遠兩團冰雪擲向槍身,将之打落在地。

計都自山丘走下,命衆兵士退開,向穆如熔微笑道:“你這種欠佳的騎術,一個人在野外亂走,當心被流寇搶去做壓寨夫人。”

小姑娘忙躍下馬背,急道:“別說笑了,爹爹帶人來抓你啦!”

“所以呢?”

“這次……這次是朝廷的意思,不是治罪,而是……而是治死!你趁現在大軍未至,趕快走吧,走得越遠越好……走到他們不能到達的所在。”

計都聽她語氣焦急,說話卻又十二萬分孩子氣,不由笑道:“那我豈不是很沒面子?”

穆如熔已急得火燒眉毛,對方卻無動于衷,她直氣得眼眶泛淚,道:“我沒有開玩笑呀,這次我爹爹真的受命要來殺你。他身為鎮邊将領,此事身不由己。我不願看到你們兵戎相見……求你快快離開吧!”

狼取計都一聲長嘆,收起玩笑之心,鄭重說道:“我若走,你爹爹怎麽辦?龍格和狼取剩下的人怎麽辦,你想過沒有?”

穆如熔一怔。她一心只想讓雙方避免沖突,但危局已成,沖突哪裏能夠避免?計都逃了,穆如慮如何向皇帝交代?皇帝又會如何制裁龍格部和狼取計都的族人?何況再逃能逃出多遠?即便逃出大端的疆域,難道讓他這樣驕傲的人從此在羽族的地盤做個低賤的無翼民,或是在殇州酷寒之地默默終老此生?

計都這樣的性格,絕不可能不顧朋友之義與族長之責,一走了之。可是他若不走,豈不是……豈不是……想到這裏,穆如熔真沒有勇氣再想下去。

忽聽身後穆如慮的聲音:“熔兒,你不用再勸了。照他的個性,不會獨自逃走的。”

雪地上,龍武将軍鞍挂長槍,策騎而至。見他并沒帶扈從兵卒,計都贊道:“只你一人?好膽魄。”

“你我換個地方說話。”

穆如熔喚聲爹爹,目光中滿是哀求。計都向她說道:“你該對你父親有信心。況且這是男人之間的事。你在此等待,不用多長時間便可解決。”

二人并肩默默而行,走出一箭之地,兩人同時停步。

穆如慮回身,注目片刻,道:“有一個問題……”

計都當即打斷,答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麽。我只問你:倘若小侄女被人殺害,你會放兇手一條生路嗎?”

過得半晌,穆如慮方才如實道:“不會。我一直竭力避免與你成為敵人,因為太過了解,所以懂得這種立場的無奈。”

“你最好不要因為無奈而手下留情。生死相見時,我不會手軟。這是草原狼的本性。”

嘆一句無奈,知交按劍,已在殊途。未有退縮猶疑,惟有全力争雄之志,灑血相酬之心。

戟出雲岫,槍破岚光。穆如慮槍尖清光遙點,指向計都。狼取計都不退反進,應戟還招。刀兵相接,飚風驟雪,揚起一股氣浪。方圓丈許之地,仿佛龍騰玉溪趁流霞,猙咆雲麓窮遐荒。槍進,招招精妙,揮灑如意,攻時攻得靈動迅疾,守時守得圓轉如意,走時雪泥鴻爪,入時羚羊挂角,當真一番烈烈轟轟的堂堂氣象。計都銀戟随濤翻覆,時作猛禽搏兔,時作長河隕星,時有睨柱斬鯨之威,時現搖筆草書之狂。

他們兩人素以“北瀚獅虎”齊名,論技藝或許伯仲之間,論成就難說相差多少。這番拼殺确是兩人真正的初次交手,打得意興風發,毫無保留。穆如氏槍法頗具名門風範,意蘊貫連,柔而帶鋒,抑而能藏,含辱則反益剛,将長兵優勢使到極致。反觀計都,雲煙橫淩,電掣風馳,出手只攻不守,但進無退。

拆到兩百招外,穆如慮雖未露頹勢,狼取計都卻分明更勝一籌。“渡黃泉”搭住穆如慮的銀槍兩度發力,穆如慮未料他鬥了許久還如此彪悍,不願正面撄鋒,只用巧招化開。哪想計都長戟一聲厲嘯,攜雷霆之勢直欺胸腹。穆如慮立時後縱,只覺戟未及膚,胸口已是一片涼寒。二人一個退得快,一個追得急,轉眼一招用老。将變招再進時,穆如慮腳下忽頓,耍個花槍,猛地足尖挑雪向對方雙目撒去。就在計都側頭避讓剎那,他身軀微聳,左臂險險夾住銀戟。

狼取計都一招受制,反應亦是快到極點,左臂輕舒,也夾住對方兵器。兩人同時起腳,踢中對方肋下。計都腕上發力,長戟反挫穆如慮。穆如慮身随勢轉,只見銀蛇飛竄,雪地突現一道兩丈長痕。舊力未盡,新力繼至,再度翻腕,氣走連環,第二招愈加強橫,帶得冰雪俱裂。轟然一響,兩人各自借力縱開。

計都穩住身形,銀戟斜挑,緩緩擺下。他長舒一口氣道:“做朋友你夠資格,做對手你夠痛快。我沒有看錯人。”

穆如慮卻道:“再不回去,她只怕要擔心了。”

“說得也是,那麽這一招,算我對你的禮敬。”

狂言王收神凝息,揮出“渡黃泉”。穆如慮知道這是計都賴以縱橫的“滅世之殺”,不敢輕忽,運起銀槍,寧神以接。

風雪陡劇,山河無聲。瀚北傳奇的落幕,草原雄獅的絕響,盡在這一招中。

計都身形瞬動,長擊穆如慮。穆如慮擺槍而上,兩股劇力頓時交沖。

穆如熔遠遠望見,心中大恸。耳中只聽遠山中似有一聲崩塌的悶響,擡頭瞧時,不知何時天上多了一道彩虹。她再瞧第二眼時,只見一對海冬青越山而過,向北去了。

狼取計都長戟堕地,贊道:“好槍法。”

銀槍透軀貫出,血湧如泉。穆如慮搖頭,嘆道:“你若使出‘渡黃泉’的威力,穆如慮豈能活到現在?”

“若非你與我那塊冰玦(21),我身中龍格豪的歹毒秘術,豈能再制住‘渡黃泉’中的魂印?一月以前便已遭反噬而死。我不能反借冰玦之力傷你。”計都唇角淌出鮮血,神情依舊平和,“端帝所慮者,只我一人。計都既死,龍格部便不成威脅——這件事,拜托你了。”

穆如慮道:“你放心,你的葉護與族裔,我會代你護住。”

計都身形一晃,斜身便倒,穆如慮忙搶上扶住。

只聽他說道:“現在,我要去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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