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黃泉之邀
黃泉之邀
龍格大營內愁雲慘霧。
自得知牧雲冶死訊,又逢計都陣前中毒陷入險境,若非死士舍命相拼,将他救出,這時只怕主帳中所停放的屍骸就不是一具,而是兩具了。
眼看一日日拖延,接風關久戰難下,天亦一日冷似一日。倘再這般僵持,待到嚴冬,大雪封山,絕了糧草,拿什麽充饑?除非殺馬果腹。然而蠻人沒了馬匹,等于沒了半條性命,總不能靠雙腳走回繁城。
龍格靖接到訊息,亦進退兩難。接着打下去,結果殊難預料;可若要撤兵,又恐狼取計都不允。他想來想去,盡管念及王嫂以身相代的恩德,心有所愧,但身為一部之主,畢竟當重大局。于是急函數封,勸計都暫且搬師,待來年休整停當,再圖大計。衆軍離鄉已久,亦不免有思歸之心。況且當時是為讨還大阏氏舉傾族之兵,如今牧雲冶既死,此戰的目的也随之不在。
這天,大營中來了兩名不速之客。他們一前一後,身披圍麾,裹得嚴嚴實實。侍衛正欲盤诘,當先一人忽然取下兜帽,原來竟是穆如慮。衆人都知穆如慮身份特殊,且與計都關系非比尋常,不敢怠慢,忙将他延入。
穆如慮不令近侍通報,自行向大帳匆匆行來。眼看到得近前,卻忽然停步。身後穆如熔走得太急,一頭撞在父親身上。她揉着鼻尖,不禁嗔怪。穆如慮沉吟半晌,說道:“熔兒,你先進去探探他情況如何。”
穆如熔奇道:“爹爹怎麽不和我一同進去?”
“我想他現在必定不好過。似他那樣好強争勝之人,刻下未必願意見外人。”
穆如熔頰泛桃紅,輕聲道:“什麽外人內人,這麽說,難道我就不算‘外人’了?”
穆如慮微微一笑,“你是小姑娘家,他一個大男人,再怎樣不開心,也不會拉下臉來兇你。他既然不趕你,你就陪他說說話也好。”
穆如熔“嗯”了一聲,點頭便欲舉步。穆如慮又道:“別忘記咱們此行的目的。”
穆如熔立道:“爹爹放心,我見機行事。”
她行至帳前,踮着腳尖,将門簾掀開一線向內望去。裏邊沒有燈燭,昏黃慘淡,滿帳都是青陽魂的辛辣氣味。狼取計都半身斜倚棺椁,看來已經喝了好一會兒酒,不甚清醒的模樣。穆如熔見他黯然傷神,心中十分難過。
計都自斟一杯,澀聲道:“第一杯,敬你有勇有謀,力挽狂瀾于危境。現在龍格靖已承襲汗位,號‘平川王’。龍格部內亂已消,自此再無傾覆之虞,你功不可沒。”
他第二杯又道:“第二杯,敬你智高一等,算無遺策。訪瀝泉,下繁城,入質戈雅羌,以性命換取最優厚的政治利益。無論對人對己,你都做到了絕情二字。對于這一點,狼取計都無話可說。”
第三杯他端在手中,思忖良久,沉吟道:“這第三杯……第三杯……”
他想了半天,終是神傷,什麽也沒說。穆如熔暗道:往日的狂言王何等意氣風發,何等驕傲?可是現在看他的神色,就好像人還活着,心卻已經不在這裏。唉,倘若我能與冶姐姐換一換,也有個人這樣對我,那麽死掉也并不是件多可怕的事情了。
她心裏沉重,繼而又想:穆如熔啊穆如熔,你這小呆子!睿徵公主是何等人物,你拿什麽和人家比?計都與她才是無拘無束游戲北瀚的一對獵鷹,你只是養在畫檐下的一只不起眼的乳燕罷了。這種小小的喜歡藏起便好,切不可癡心妄想哪。
想到這裏,她不由幽幽長嘆。忽聽計都道:“偷聽這麽久不會累嗎?請進。”
穆如熔被他拆穿,低頭邁入帳中,告罪落座,目光始終不敢望向對方,小心翼翼道:“我不是故意偷聽,是怕打擾到你,所以才站在門外。我想,睿徵公主倘若知道你如此傷心,必定也會難過。即便是為了她,也請……也請好好保重。”
“你能這麽說,讓我覺得好像你忽然長大了許多。”
穆如熔不悅道:“我已十五歲,早不小了。只是你與爹爹總拿我當小孩子。”
“‘小侄女’這個稱呼不喜歡?”
“不是不喜歡,是聽起來頗有隔閡。譬如若非必要,你也不願意稱‘她’為睿徵公主或王嫂吧?”
計都微微搖首,“名字代表了一個人的個性、內在以及過往,而封號只是地位的标記。天下公主與阏氏很多,但牧雲冶只有一個。”
“既然如此,當初為什麽不帶她遠走高飛?”
“若真有心,就應當顧念與成全她的想法,不是強迫她妥協改變。”
穆如熔咬住下唇,細細思量這句話良久,柔聲道:“我認為,公主的心思與你一般。她也不希望你因為她而選擇自己不喜歡的霸王之路,所以才要天各一方避不見面。只是,你若當真顧念她的想法,此時就該聽我一句勸告。”
計都看她心慌意亂又強自鎮定,勉強裝出一副大人口氣,不禁覺得有趣,問道:“什麽勸告?”
“眼下比起複仇,還有一件更為緊迫的事,就是解開你身上秘術禁制。消除這層隐憂,才更好與敵人周旋呀。”
此事計都也思量多次。龍格豪曾在他和“渡黃泉”之間施以秘術,若此戟落入對頭之手,計都性命堪憂。牧雲冶之死盡管打擊甚大,但狼取計都征戰多年,亦非少年意氣,幾時當戰幾時當休早有定奪。他道:“鸠駝山通向黃岩石的路徑已被完全封閉,除非将山體一半夷為平地,否則難以進入。”
穆如熔自懷中取出一軸羊皮紙道:“當日蟾璃王被誅、摘心王篡位,我父親趁戈雅羌人心浮動,買通王廷中人,取到這份地圖拓本。想來多半是蠻舞由女當年按龍格豪所說繪制,秘密送給蟾璃王。裏面所繪通山之路共有兩條,一條地上,一條地下。地下甬道直達山腹,裏面許多機關,最麻煩的是,其中尚有布下的秘術陣法,根據圖上所說,嗯……”
“怎樣呢?”
“想要通過,需有一名懂得密羅秘術之人同行。”
“你的意思是說,要雇傭一位秘術師?這也并非難事。”
穆如熔搖頭,神色鄭重,說道:“我的意思是說,父親帶我來此,便是要讓我随你同行。”
渡黃泉,意即引渡黃泉。
《九宇圖經》中載,黃泉在雲、雷以西,其水如湯,瘴疠毒霧,至者立死。所以“渡黃泉”便是殺人取命。狼取計都“戰神”威名,有一半得自這柄兇器。據傳千年前瀚州各部混戰,游魂飲恨,慘霧上連雲霄,數月不散。瀛棘部汗王遂遣河絡工匠以精鐵鑄戟,蟒涎淬火,收遍野亡靈封印其中,出爐時鋒刃之利莫能就近逼視。自此野外悲音不複作,而揮動此戟時似可聞咆哮之聲,睹人馬厮殺奇景,如夢如幻,真假難辨。此物向來被視為北陸神兵,數百年未曾現世,後被龍格豪輾轉覓得,送與狼取計都。
穆如熔對這傳聞一向半信半疑,她一面小心控馬,一面轉頭問道:“‘渡黃泉’納萬靈,引渡于黃泉之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你有興趣?稍後親眼一觀,不就知道了。”
穆如熔心道:我對你所有的事情都很有興趣。只可惜不能日日陪伴左右,所知實在太過有限。她想了想又道:“你在這裏觀望良久,還在等待什麽呢?”
二人說着,已到了鸠駝山下。計都将大軍留在接風峽營地固守,只帶了一小隊輕騎。恐祖爾旌發兵阻撓,所以戰馬絡辔包蹄,走得悄無聲息。
“我在想穆如慮不該讓你來協助我。甬道裏面的情形我們一無所知,兇險殊難逆料,你想好了麽?”
穆如熔道:“我父親暗中查訪許久,甬道內的機關陣法應為河絡大師空花明火所築,明火的機關以密羅法術為多。密羅秘術分兩派,白衣流作于外物,心源流作于人軀,只未知甬道內會是哪一種。不過無論哪種,皆有破綻可循。只須找到不符常情的罅隙處,術法自然幻滅。”
計都聽她說得頭頭是道,便道:“你倒自信,那就走吧。”
二人下馬,徒步走下山丘。按圖索骥,果在岩石底端一道夾縫處發現入口。觸手冰涼,微有突起。拂開浮土,赫然見到一道四方暗門。因密羅法術是引發人的幻覺,導致互相攻擊,中招的人越多便越麻煩,所以計都令護衛謹守退路,不必随入。
暗道逼仄,僅容一人直行。舉火照處,兩邊牆體一人來高,每隔數步之遙便有一塊石牌,下有兩支空懸把手。把手內不知裝盛什麽,散出刺鼻味道。穆如熔指尖輕蘸少許,口中輕聲呢喃,果然罩中騰起白煙,暗道頃刻火焰通明。
計都在前,穆如熔跟随其後。這條暗道修得甚為粗陋,卻十分幽深,前不見頭,後不見尾。走了片刻,穆如熔就覺脖頸涼飕飕的,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按道理論,這等險窄處避無可避,最宜鋪設陷阱。穆如熔心內警惕,目光四處打量,生恐遺漏。然而就在她目光逡巡時陡然發現,壁上所挂石牌雕刻的竟是一張人臉。最初只是粗粗數筆,随着路徑深入,那臉的輪廓愈來愈清晰,分明是張女子的面孔。
這面孔,正是她自己。
穆如熔立時止步,心道:方才走了那麽久,按地圖推算早該到達山腹,但這條通道看樣子尚未及半,原來我們已經進入幻術之中尚不自知。她念頭才動,眼前好像驟然有層透明紗網被揭下,轉頭再瞧那人面石牌,花紋又恢複成原先模樣,根本不似人臉,而是猿猴面孔。猿猴有喻狡詐智慧之意,有時工匠會鑄造些動物頭像,以為留記。
計都生平首次遭遇密羅秘術。如若不是穆如熔谙悉其理,他恐怕就要莫名其妙永困在這古怪迷宮中。他心中暗道:難怪昔日聽人言到密羅術神妙,讓人陷入其中,感覺卻與真實毫無二致;倘若當真遭受火焚刀戮,受術者因信其為真,亦會因而喪命。他看了穆如熔一眼,小姑娘正凝神行走,絲毫不覺。
幻象既破,通路盡頭現出一方洞窟。二人邁入,內中豁然開朗,強光刺目,燈燭浩如繁星。穆如熔深吸一口氣,舉目四顧,周遭亦有千千萬萬個穆如熔同時擡頭。想不到這裏從地面到屋頂都鋪滿了鏡子,鏡子內中影像延伸,将本來的密室擴展了數十倍。燈光互相反射,自然極為耀目。
穆如熔心中忽生怯意。她自至此地,總覺得幾乎未遭阻難,未免太過平順,反倒讓人心跳不安。先是走不到盡頭的長廊,現在又是望不到邊際的鏡子,好像布置之人有意讓人感到詭異,但真正的危險卻始終未曾降臨。她緊跟計都,橫過敞廳,腳下有方水池,其水漆黑如墨,偶有漣漪,看上去深不可測。池上懸一道窄梁,對面卻是一根笨重石柱,柱上刻有重重疊疊的古怪符文,如靈蛇似蚯蚓。計都的兵刃“渡黃泉”嵌于柱內,幽芒流轉,映襯得那些文字像是活的,不斷地在柱上亂竄,細看卻又只是光影之下的錯覺。
狼取計都問道:“這裏有秘術法陣麽?”
穆如熔閉目凝神。過了會兒,她輕輕“咦”了一聲,睜開眼睛,詫道:“怎會如此?此地原有的封咒似乎已經消失,但還殘留着些許痕跡。莫非……因封印時間太長,所以自然失效?”
見計都目視,她又解釋道:“河絡法陣不靠人力,單憑陣法驅動,因而對環境要求極高,些微變動都可能将其破壞。去年那位羽人姐姐射落山頂巉岩,山谷巨震,或許就可引發法陣失效。”。
計都點點頭,一面戒備,一面伸手取戟。不料手指才碰到“渡黃泉”,立時嗡鳴大作,所有鏡子一起震動,火焰暴起數尺。神戟所發幽光中忽然走出一個人影。狼取計都不禁一怔,穆如熔則大驚失色:面前這人白發黑铠,烏瞳似墨,不是狼取計都又是誰?
那人冷冷道:“擅闖禁地者,留下性命。”
計都反問道:“你的還是我的?”
二人目中殺機畢現,同時拔劍在手。同樣的速度,同樣的身形,幾乎難辨彼此,然而纏鬥在一起時往複招數卻各自不同。穆如熔暗叫一聲不好:看來确是密羅幻術,但這幻影極為逼真,連細節都刻畫如生,仿佛自有一個靈魂,比她所知所料可高明得多。
狼取戰神一生逢敵無數,此回對手卻是自身。
那幻影橫劍擋在“渡黃泉”之前,便連手中劍器形制都一模一樣。計都因想地下空間必窄,所以未帶銀戟,只帶了随身寶劍。他設想過種種險惡,唯獨不曾想還會碰上“自己與自己放對”這種令人啼笑皆非的狀況,輸了是狼取計都輸,贏了還是狼取計都輸,無論輸贏都讨不了好。他料想這一關必有暗招在內,當下氣息暗運,要放手一搏。
計都率先發難。這一動猛逾風雷,招數未出,已聞一聲爆響。雙鋒争勝,勁道令平地揚起半丈狂瀾,穹頂數面大鏡轟然崩裂,無數碎片當頭墜落。穆如熔驚呼一聲,遠避到角落。
就看狼取計都身形縱掠,幻影仗劍相迎。計都長劍寒芒一瞬,宛若流星,徑取上三路。幻影刃尖高指,以守制攻。交招不過一式,兩人手臂皆感震痛,實力不差往來。計都不等招數用老,中途急速變招,改刺為劈,割向幻影左肩。幻影好似早知計都劍路,身随勢轉,倏忽轉向,白刃反手橫遞,架開一劍。計都提氣輕喝,光芒陡燦,二人同時回身,雙劍未有或離,一者絞刺,一者回環,雙劍同時劃弧,氣勁蕩出。穆如熔盡管立身處甚遠,亦覺粉臉生疼,額前幾绺發絲被疾風削落。
這時她已全然分不出哪個是計都本體,哪個為幻影。同樣的面龐,同樣的穿戴,同樣的矯健,又同樣都殺氣騰騰。穆如熔心中大急,暗道:這般纏鬥下去,幻影雖無妨,他卻未必不會受傷,還是早早分開他們為好。看這裏的布置,是密羅秘術無疑,說不定我用秘術能找到方法控制“渡黃泉”。那幻影無非要護住這件兵刃,只消我們拿到手,幻影多半就會不見。此處非久留之地,我們要盡快回去,不能任由他與自己的幻象無謂相鬥。
忽聽計都道:“這樣打下去你不覺得奇怪嗎?既然你就是我,何苦自殘?”
幻影還了一招,斷然說道:“你是你,我是我。不要混為一談。”端然是計都素日口吻。
計都快劍連發,反問道:“你不是我嗎?”
“我由你脫胎而出,已有自己的意識。只消殺了你,我便是狼取計都!”
計都一哂,喝道:“口氣很好,膽量不錯。”
話音未落,二者同時發力,其一身形倒縱,掠出丈餘。經方才初試身手,全然勘不到破綻所在,計都雖然對敵無數,但與自己的幻象對戰,自己的優點也是對方優點,自身缺點亦是對方缺點,想不到什麽破解方法,惟有硬拼一途。那幻影眼觀六路,追擊計都之時瞥到了穆如熔的小動作,即刻反手一揮。穆如熔只感呼吸頓窒,不禁踉跄後退。
狼取計都居高臨下,三尺秋水泠泠。兩人略一凝神,身前身後起了微妙變化,明鏡咯吱咯吱響個不絕。雙方之間無形威壓之力,使得本已十分脆弱的光滑鏡面裂如蛛網。
計都喝道:“一招定高低!”
幻影亦道:“一招決勝敗!”
霜刃長擊,天地廢毀,星辰湮滅。穆如熔只感周遭劇震,目不能睹。兩邊使出的都是計都另一成名絕技“滅世之玄”。雙劍交彙,都遽然脫手,沒入牆體。穹窿難承戰神之能、滅世之威,灰土頃刻塌落。
然而這一招許進不許退。使出之後巨大慣性沖帶,已不容收手,後招連環繼至。但看兩道光影破空,是舞非舞?華豔璀璨,似冰雪傾九天,銀漢下三界。兩人各自騰身,搶下長劍,招走飒爽,氣勁滌蕩。他們身軀連圈數圈,長劍半空頻接,锵音密集入耳,如催急鼓,更将殘牆如切豆腐般劃得七零八落,一時殺得難分難舍。
計都身形墜地,回過手一劍送出。幻影身軀斜過,揮刃迎上,“當”的一聲,此招走空。幻影冷笑,道:“原來你也不過如此而已。”
狼取計都手下加力,劍身向前逼壓數分,左手前欺。幻影昂然無懼,交手一合,其勁渾厚,與計都不分軒轾。哪想就在此刻,幻影背後牆體驟出幾縷冷風,正是方才落空的劍招,沖入牆壁後竟又反彈回來。幻影促不及防,後心中招,透胸而過。
計都微微一笑道:“我的招數你都了熟于心,不過這一招,從前沒有見過吧?”
幻影形體漸趨虛化,口中猶道“狡猾”。石柱遙生感應,柱身訇然中開,神戟流霞大作,自石槽內緩緩脫出。狼取計都急忙搶上,拔出“渡黃泉”,順手抓住穆如熔,一同向外闖出。穆如熔只感頭上土石不住墜落,眼前煙沙彌漫難以視物。才離洞窟,轟然一響,內中已然崩毀,倘若少遲片刻便要遭活埋。她定了定神,回頭張望,除卻被泥土堵死的大門什麽也看不到。穆如熔手撫胸口,暗自道:奇怪,方才躍過水池時,好像看到了什麽東西從眼前飛過。難道除了我們,這裏還有別的活物?
不過洞窟既已被廢,多想也是枉然。穆如熔念頭轉瞬即逝,兩人不虛此行,便沿原路走回。計都拿回渡黃泉,心中自是放下一件大事,看看穆如熔完好無傷,長出一口氣,暗道這一趟雖不算十分順利,倒也沒有想象中那般危險。
穆如熔的心事可就微妙得多了。她既為計都免于困厄高興,更高興自己幫了他一點忙。她雖是穆如氏之女,卻自來文靜少言,不曾習武,又自認不夠美貌出衆,無論比之天啓儀态萬方的貴家千金或是瀚州英姿飒爽的蠻族郡主,都多少有些自慚形穢。這次能稍盡心力,而不是坐等別人保護,自然心中歡喜莫名。走出暗道來至外面,輕風白雲,天清地朗,陰霾與壓抑一掃而空。
就在兩人皆已放松戒備的當口,穆如熔忽覺背心劇痛,低頭一瞧,箭尖貫胸而過。她腦中發懵,怎麽也想不到會是這樣的結果,身軀向後便倒,正跌到計都懷中。
穆如熔只覺一陣溫暖,一陣傷心。她一直想要親近計都,今天終于實現,卻馬上就要天人永隔。她身上冷徹骨髓,傷處越來越疼,一手扯住計都衣袖,道:“我……我還有一句話,沒有……沒有對你說……”
這簡簡單單一句話,原本是埋藏在心、永不打算說出的小秘密,在這生死關頭,穆如熔突然有了勇氣。她視線逐漸模糊,口中輕喃道:“我想……我想你記住我……我……我……我……”
她連說四個我字,眼前已是發黑,到得嘴邊那句“喜歡你”終于無力說出。
狼取計都觀望片刻,說道:“我在想穆如慮不該讓你來協助我。甬道裏面的情形我們一無所知,兇險殊難逆料,你想好了麽?”
穆如熔目光看向前方,似乎神游天外。計都不禁奇怪,喚了兩聲,她這才“啊”了一聲,好像大夢初醒,轉頭問道:“我……我怎會在這裏?”
計都見她神色有異,問道:“怎麽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樣?”
穆如熔轉頭四顧,黛眉緊蹙,齒咬朱唇,沉吟不語。計都本就不甚放心,便道:“你神色不對,若有不适,就不用随我進去了。”
穆如熔忙道:“不可以,你馬上就會需要我的幫助了。”
“哈,好自信的口氣,那就來吧。”
穆如熔得他誇贊,面上一熱。兩人落鞍來至山腳,穆如熔也不看那拓圖,徑直走到暗道旁,撥開浮土,露出暗門。狼取計都不禁詫異,詢問道:“這圖上都未曾畫得仔細,你如何得知是在此處?”
穆如熔蹙眉:“我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不久之前剛剛來過一次。”心中卻道:身中暗箭,非但不死反而前事重演,難道方才一切只是我不經意間做了個夢?否則,為何只我一人知道此事,他卻全然無知?
穆如熔一路思忖,不得其理。兩人走進甬道,依照前法破除幻象,來至盡頭的洞窟。洞內果如前番一般,千面鏡子,橫橋黑水,對岸一根粗大石柱。計都引觸機關,幻象自戟內脫出,兩人一言不合,戰得昏天暗地。如此種種,絲毫不差。她愈加确定這是處在一種密羅秘境之中。既知計都結局定然獲勝,絕不會有性命之虞,穆如熔心思大定,徑直便遠遠找個安全角落,不妨礙他們相鬥。
穆如熔雖然年稚,見聞不夠廣博,卻是冰雪聰明,深思之後,便即豁然。原來密羅秘術的作用效果盡管千差萬別,然究其根本都異曲同工:或幻化外物形貌、改變山澤地勢,使人迷途不知返;或蒙蔽對方五感,達到變身、隐藏與易容效果。至于原獸⒂,則是用本不存在的幻象沖擊受術者的感官,由于幻化出的兇獸太過真實,人的心智受到蒙騙,雖只是在意識中受到傷害,卻會因确信這幻覺為真,其害仍會致命。
之前在門前所受偷襲,本以為是當真存在傷人的箭矢,現下看來亦并非如此,那仍是一個幻術,只是施術人的目的不是置人于死,而是“倘若有人身死,便一切從頭再來”。這裏面并非某個單一秘術在作用,而是真真假假,層層嵌套。想剛歷一場大戰後,自然輕敵不加提防,甚易掉進陷阱;只要她中了幻術,相信自己受傷身死,一切便會回到她們尚未入甬道之前。如此循環,自可保神戟不失。而他們兩人則猶如迷宮中的豚鼠,總在原地打轉。法陣可以無窮循環作用,人的精力卻有限,所以自從踏入那甬道,他們便必輸無疑了。
同樣地,相較于計都,她對密羅秘術更為熟知,抵抗力也更強。所以她更容易将神智部分脫離秘術作用,但身體仍陷在其中,不能自拔。
想到此處,穆如熔悚然一驚,意識到一件可怕之事:為何第一次幻象之中死的人會是自己,不是計都?倘若此乃刻意安排的結果,是否意味着,她來到此地,今天就已注定逃不過一死?
才然想到這裏,穹窿大震,灰土紛紛掉落,交手二人勝敗已分,計都得回兵刃,返身護她離開。穆如熔心中更為着急的卻是另一件事,大聲說道:“外面已有埋伏,有人想要暗算你……”
狼取計都聽到這句莫名無來由的話,立時愕然,道:“你說什麽?”
她正要再說什麽,黑水池內陡然一物破水沖出。穆如熔腳踝一緊,被猛地拖入水內。池水登時翻騰若沸,穆如熔既怕又慌,雙手亂抓,眼前卻漆黑一片,冷水頃刻灌入口鼻。那拽她下水之物身覆鋼鱗,頂門兩支彎角,眼睛幾有銀盤大小,原來是條黑水巨蟒。這蟒一旦觸到血肉,肌體自然纏緊,不将獵物勒死絕不放松。
計都顧不得其他,“渡黃泉”對準黑蟒頭顱,一戟擲出,透腦而過。池內鮮血滾滾,腥氣大作。穆如熔昏沉之際,忽感一人将她抓住,向水面浮出。她驚覺是計都,心中只有一個聲音,急道:你就不該來救,快走!快走!
頭頂數方土石轟然崩塌,兩人本已上浮的身形頃刻被壓得直沉到底。
穆如熔失去知覺的剎那不禁嘆道:想不到這次會死在一起。
過不多久,她耳邊便聽計都說道:“我在想穆如慮不該讓你來協助我。甬道裏面的情形我們一無所知,兇險殊難逆料,你……”
穆如熔不待說完便不假思索接口道:“我想好了,你用不了多久便會需要我的幫助,切不可獨自冒險。還有,我終于明白究竟是怎樣一回事——這裏的秘術陣法,觸動的關鍵就在于我們有沒有做‘對’的事。也就是說,它有一個事先已預設好的步驟,如若不按這步驟來,就永遠不能走出迷局。”
這次輪到狼取計都一怔,“你今天說話速度好快。”
穆如熔正色道:“你可有種疲憊的感覺?我們明明剛到這裏,路程又不算遙遠,怎麽會突然出現這種感覺呢?”
計都道:“或是路途泥濘颠簸之故。”
穆如熔搖頭道:“不是,是我們此刻已經陷入密羅幻境之中。其實,這已經是第三次了。請聽我一一說明。”
她将之前兩次在甬道中的遭遇說給計都,如何進入洞窟,如何遭逢暗殺,如何溺水,且次次都是自己遇險,從而使得幻象循環,等等過程都說了一遍。計都聽罷,大感奇異,問道:“所以呢?”
“所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狼取計都猜到她要說什麽,斬釘截鐵道:“我拒絕。無論遇險幾次,我也不能袖手不救。”
穆如熔道:“你想差了,我并不是要你見死不救。我要說的是:這一次,我會事先對自己施一個可以反轉秘術的法術。若我料得不差,只要這次結果相同,我‘死’去以後,就能夠擺脫秘術作用。”
“不行,太過危險。”
“可是……”
“你爹爹将你托付給我,我自然要護你周全。沖鋒陷陣不适合你,我們再想其他辦法。”
穆如熔聽他口氣堅決,不敢再有異議,不禁愁容滿面。
他們此際交談,并不知羽人弓手娑羅烈娜就在不遠的陡坡上,她的視力遠勝常人,将他們的唇語讀得明明白白。她松開繃緊的弓弦,輕笑一聲道:“小丫頭真有幾分機靈。可惜終究救不了計都的性命。”
摘心王祖爾旌背倚一塊山岩,長刀“兇哭”拄地,好整以暇道:“愈見刺激了。靜待吧。”
二王子祖爾幟雙目微眯,看似神色冷靜,實則早就蠢蠢欲動。獵人捕狡狐,所憂者狐不吞餌。而今獵物已入陷阱,尚不明機局何等險詐,獵手豈不喜在心頭。
原野蕭瑟,秋風嗚咽,偌大莽原,寂寥無聲。三人各懷心思,這次候了半刻之久,便見他們再度自秘道中走出。娑羅烈娜悼弓斜舉,忏箭在弦,箭尖本指向狼取計都,忽而念頭微動,慢慢移向穆如熔。铮然一聲,冷箭射出。
這次是真正的偷襲,絕非幻象。祖爾旌驚得一跳,暗道不好。他此次布置只想除去狼取計都,并不想傷到穆如熔。如今天啓城中正元⒃皇帝已穩定了人心,對穆如氏倚重更勝昔日,休整過的天子親軍重返北陸,穆如慮已不是去年那個空頭将軍。此時傷了他的愛女,無異于引火燒身。他也知娑羅烈娜這一箭的目的是引計都來救,然而畢竟過于冒險,他想出聲阻止,卻阻之不及。
星光一點,眼看将中穆如熔的後心。千鈞一發之際,穆如熔忽感臂膀被人一扯,不由自主向旁跌去。計都自聽她說過暗算之事,一路提防至今,甫聽弦響,即刻橫身相阻。他眼疾手快,右手拉過穆如熔,忏箭便穿透他的肩頭。穆如熔只覺面上濺落幾滴血水,尚未反應過來,一柄亮晃晃的闊刀已攔腰掃到。計都不避反迎,銀戟翻挂,架開“兇哭”。
“渡黃泉”方起,身後九節鞭劈空甩到。計都顧及穆如熔,無法再退,反手一抓,鞭身攫住手腕。祖爾旌兄弟心意相通,配合何等默契。祖爾幟立時發力回扯,祖爾旌則飛速變招,連環絕殺,攻得不容喘息。狼取計都難以脫身,單手接戰。但看祖爾旌出刀犀利狠辣,劈砍切削,無不猛烈,直如江潮綿綿不絕,一浪高過一浪。計都時守時攻,長戟忽快忽慢,應招之餘仍尋隙反擊。然而,對方一個牽拖,一個逼壓,計都雙邊都被牽制,又要護住穆如熔,頓感難以施展。娑羅烈娜瞅準時機,悼弓再開,分襲他背心、腰眼、右膝。
穆如熔早在留意于她,才見其執弓起手,立時張開雙臂以身軀護住計都。只見三縷清光射來,她從未經歷戰陣,不禁害怕得閉上眼睛,誰想身上并未覺得刺痛。未及睜目,便聽得身後計都悶哼一聲,三處被創,單膝點地。原來計都身材魁梧,穆如熔哪裏擋得周全,娑羅烈娜微調箭尖,三箭都貼着穆如熔的身體擦過,正中目标。穆如熔伸手欲扶,早被羽人閃身擒住,将之摔出圈外。
三名強敵環伺,前後退路皆絕,帶來的葉護勇士也早被祖爾旌滅殺。狼取計都自被禁瀝泉後再未遭此大挫,傷處牽動,自忖絕難起身。
祖爾旌淡淡道:“狂言王這一次,打算如何翻盤?”
狼取計都一聲冷笑,橫過“渡黃泉”,盡力揮出。四下驟然哀聲大作,流光過處,景物皆失原色,只餘一片灰敗。松風低嘯,河水揚波,便連草尖露珠似乎都反向天空飛去。祖爾旌駭然變色,計都兵刃長揚,一招出手。
戟出未半,計都一聲悶哼,身形猛然一晃,似被一股巨力猛擊,倒出數步,肋骨寸斷,口吐鮮血。“渡黃泉”折為兩截,一頭被巨力激得戳入岩石。
這一敗,敗得十分徹底。數番苦戰才得到手的“渡黃泉”,居然是仿制的贗品。
祖爾旌長刀抵住計都咽喉道:“遺憾哪,狼取戰神傳說,到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