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疤痕◎
關于可樂的記憶, 周最能想起來最多的是,小時候和父母去炸雞店。
他們家樓下那家店可以選擇的飲料有很多,在套餐裏出現的就是可樂或者果汁, 周最起初不愛喝可樂的, 只是因為那家的果汁完全是用那種粉泡出來的,兌水兌很多, 根本沒什麽味,周最吃過幾次虧以後,就再也不肯點果汁了。
周最不太喜歡吃炸雞,他覺得有些油,吃多了會膩,他愛吃薯條, 但和父母說的時候,就用在樓下炸雞店吃了東西一句帶過。
所以他們以為他喜歡吃的是炸雞。
對周最而言, 在周末和父母一起出去吃東西, 一家三口消磨時光是件挺幸福的事,哪怕他每次吃得都很少,抱着一杯可樂把吸管都咬壞了,心情還是很好。
那樣的次數太多,多到可樂已經成為周最的一種情感寄托。
搬家以後, 周最回到原來住的地方看過, 那家炸雞店也轉走了, 伴随着那個幸福的家庭,不知道跑到了哪裏去。
他會去吃別的店的炸雞薯條,味道都不一樣, 只有可樂, 好像都喝不出來什麽差別。
周最也不清楚, 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喝可樂成了一種習慣,想到就會去做。
在何聖如和周延眼中,周最身上沒有絲毫缺點,聽父母的話,什麽都表現得很好,不讓他亂吃東西他也照做,唯獨這件事,他從沒讓父母知道過。
關于可樂的故事,就這麽簡單,它只是作為崩潰家庭下唯一的情感宣洩點。
周最說完這些,姜彌看向他,沒有發表任何見解,說好了他們是在講故事,把自己的故事講完就算結束。
現在輪到她了。
姜彌起身打開那個裝滿玻璃杯的櫃子,摸索很久,才将放在最裏面的一個透明杯子拿出來。
Advertisement
“這是我在那裏買的第一個杯子。”
姜彌面上漾着柔意,她說道:“它也是我第一次離家出走的成果。”
周最聽到這個詞,心裏想,這一點都不像是姜彌能做出來的事。
“很驚訝對吧,再告訴你一個。”
“我差一點就有了一個弟弟。”
那是個沒有出生的孩子,姜彌卻能夠确定他的性別,準确來說,是全家人一起确定後,通知了她這個消息。
姜彌的奶奶,是個有些重男輕女的人,在那個弟弟來臨之前,她在姜彌面前說過一句話。
“你要是個男孩兒就好了。”
姜彌年紀小,不解問道:“為什麽?”
奶奶笑容和善,答:“男孩子就可以撐起一個家了呀,家族的延續,要靠男孩子的。”
姜彌還是不懂:“女孩子就不可以嗎?”
“女孩子都會嫁到別人家去的。”
姜彌聽罷依舊懵懂,到了宋瑗跟前,她問她這件事,宋瑗的臉色很不好,跟她說:“奶奶說的是不對的,我們彌彌永遠都是家裏的孩子。”
即便這樣,被認為不如男孩兒的陰影,也留在了姜彌心裏。
宋瑗責怪婆婆對孩子說不好的話,卻又深受男孩論的影響,姜彌爺爺奶奶明裏暗裏提示她生二胎,要個男孩子,等到政策放開以後,身邊人都去生二胎了,街坊鄰居勸的也多,她慢慢開始動搖。
起先是一直努力都沒懷上,等到想放棄時,那個孩子突然來臨,打得所有人猝不及防。
姜彌到現在都記得,那個夜晚她回到家裏時,所有人都喜氣沸騰的樣子。
奶奶和她說:“彌彌,你要有弟弟了,有人陪你一起了,你高不高興?”
正在上高中的姜彌已經懂得察言觀色,哪怕她心裏異樣感十足,她也做出喜悅的模樣來,附和一大家子人。
等到夜深人靜,躺在床上,她卻想,大人們可真有意思。
明明才剛懷孕,卻已經把孩子當成男孩對待。
明明年齡差距那麽大,還要說陪不陪這種話。
明明說過要永遠疼愛她,現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個孩子吸走。
姜彌開始讨厭那個所謂的弟弟。
也是在那時,她終于意識到自己性格中的陰暗面,自私狹隘,刻薄善妒,即便面對的是個還沒出生的孩子。
宋瑗開始在家安心養胎,姜格致這種十分專注于工作的人,把手頭工作都往後挪了挪,陪着宋瑗,生怕孩子有什麽差錯。迷信的奶奶甚至找人算了卦,心中對于這個孩子是男孩兒的信念更堅定,甚至要把宋瑗接到那邊去,她親自照顧。
姜彌不懂,他真的那麽重要嗎。
原本屬于她的關注和寵愛被分走,沒人會來問她今天在學校怎麽樣,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哪裏不舒服。因為感冒還被告誡要離媽媽遠一點,她懷孕了不可以生病。
正處于青春期的姜彌,心思本就敏感,哪些這些都是人之常情,在這種環境下,她的叛逆情緒逐漸增長,可是她骨子裏是個好孩子,做不出來什麽出格的事,只能搞些小動作,去宣洩情緒。
她的日常是人前嘻嘻哈哈,人後掉兩滴眼淚,第二天當作什麽都沒發生。
所以在大人眼裏,這個家還是最完美的樣子,新生命的到來,沒改變任何事。
姜彌也會開導自己,那個孩子是自己的親人,她要對他友善一點。
人要向前看,不能總想着那些負面的事情。
姜彌開始陪宋瑗聊天,假模假樣和那個孩子說話,出去玩看見童裝店會下意識瞥兩眼,她開始期待那個孩子的到來。
可現實是,她一次次被提醒他們之間的差距。
奶奶會說:“以後弟弟出生了,你可要讓着他,要保護好他。”
父親會說:“你比弟弟大這麽多歲,以後可不會鬧別扭吧,我看人家家裏年紀差不多的孩子都愛打架,我們家肯定就不會了。”
媽媽會說:“也不知道這孩子出生後是什麽性格,最好跟彌彌一樣,聽話懂事,我就最高興了,你說起個什麽名字好?”
在家裏,所有的話題都圍繞那個孩子轉。
奶奶再也沒有提過你要是個男孩就好類似的話語,她把所有的期望都給了那個未出世的孫子。
姜彌逐漸意識到,自己裝得真的很痛苦,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騙自己有什麽用。
最後的結果,讓所有人大跌眼鏡。
宋瑗懷孕四個月的時候,出了場小車禍,她沒有太大的事,但是孩子流産了。
家裏陷入了無盡的悲痛中,所有人都在掉眼淚,姜彌哭不出來。
她感覺到悲傷,只是因為母親受苦,她沒覺得喜悅,哪怕讨厭,她也沒想過要是孩子沒了就好了這種事。
因為她過分平淡的表現,奶奶開始指責她。
“你非要你媽媽去接你放學幹什麽?都這麽大了不會自己回家嗎?怎麽這麽不懂事啊?”
人在極端悲憤的情況下,失去理智很正常,姜彌理解,但是沒辦法不受影響。
奶奶說着氣話,姜格致和爺爺都勸道:“這跟彌彌有什麽關系,誰能想到會發生這種事,你扯她幹什麽?”
姜彌一瞬間眼淚掉下來。
因為那個孩子,她已經忍受很多了,她做錯了什麽。
悔恨也湧上心頭,是她要宋瑗去接她的,她們母女很久沒有好好相處過了,本來今天放假,她是打算陪她出去散心的,沒想過會有這種情況。
姜彌跑出醫院,打了出租車不知道往那個方向去,她在車裏面哭,司機不知道該怎麽辦,找了個路口就把她放下,看着是個孩子,連錢都沒收。
那附近就是小西街。
姜彌也會很幼稚,她想她要離家出走一次,要讓家裏重新意識到她的存在。
那時候年紀不大,做事沖動,也不會去考慮後果,她顧不上什麽家裏出了事,根本沒有多餘的功夫花在她身上,她這種行為就是在添亂。
她就想順着自己的心意來。
走進那家賣玻璃杯的店是偶然。
也不能這麽說,那幾年那片還在開發,店鋪很少很少,恰好那天,只有那家玻璃杯店開門了,靠着落地窗的還有一張桌子,姜彌想進去坐坐。
玻璃杯店的趙叔在當年還比較年輕,看見個滿臉淚痕的小姑娘進來,話都不敢說。
姜彌問道:“叔叔,我能在這兒坐一會兒嗎?”
“你坐你坐。”
姜彌就在那裏坐了一個下午,什麽都不幹,後面沒力氣哭,趴在桌子上,好像睡着了一樣。
等她醒過來,看見面前擺了個玻璃杯子。
趙叔和她說道:“送你的。”
他面目和善,讓姜彌覺得很親切,這是今天一整天,對她最好的人。
姜彌最後還是付了錢,她拿着那個杯子,很小心翼翼。
在她心情不好的時候,收到了一份充滿關懷的禮物。
關于玻璃杯的收藏癖,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姜彌回家後,看着一片漆黑,陷入長久的沉默當中,她站在玄關處,腦袋放空很久,終于意識到一個問題。
家裏好像沒人發現她離家出走了。
沒有電話短信消息問候,也沒有其他,這個點,大概都還在醫院。
姜彌顯得跟他們格格不入。
他們大概以為,她只是在鬧脾氣,一會兒就會好,乖乖回到家裏做自己的事。
聽話懂事又體諒父母的姜彌,不會做讓他們為難的事情,他們總這樣想。
她把那個玻璃杯放進了卧室,洗漱過後睡覺,打算結束這荒唐的一天。
那一年,她似乎真的成為了家庭裏的背景板。
姜彌後來想起這些事,偶爾也會覺得自己矯情。
有什麽關系呢,不都是家裏的孩子,即便有那麽一點重男輕女的成分在,家人也從來沒有虧待過她,當着她的面,除卻一些特殊情況外,也還在照顧她的心情,對她有求必應。
她應該知足的,要是懂事一點,再聽話一點,結果可能就不一樣了。
可憑什麽。
她明明是這場鬧劇裏最大的受害者,卻要被連累被指責,被無數次提醒,你不如你弟弟,女孩,不如男孩。
姜彌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把這種心情調節好。
那之後的日子,慢慢回到和以前一樣的狀态。
最初大家沉浸在悲痛中,一年兩年過後,誰都不再提這件事,宋瑗傷了身子,懷孕的概率很低,奶奶終于沒再強求要孫子,把什麽心思都花在了姜彌身上。
縱然有過不愉快,可他們畢竟還是一家人,要在一起度過很漫長的時光,選擇性忘記那些不愉快,日子才會過得更順暢。
那個孩子的身影徹底消失在了姜家,沒有人會提起他。
可是傷疤,留在了所有人心裏,提都不敢提。
姜彌再說起這些,已經不會掉眼淚了,過去了太多年,疤痕在,卻永遠不會再裂開。
外人眼中家庭幸福美滿的姜彌,也會有一堆關于家庭的煩惱。
這似乎是個無解的命題,人人都沒辦法避開。
“可是我挺過來了,我就覺得,其實那些事都不重要的。”
她緩過來之後,一如既往的樂觀開朗,當那些眼淚不存在,永遠想的都是好的事情,人就會活得輕松許多。
不知道什麽時候,兩人都到了陽臺上去。
這樣的夜晚很美好,窗外夜色正濃,屋內月季盛放,外面的喧嚣可以落在耳畔,家裏的靜谧被映襯得更清晰。兩人手上都握着一罐酒,也從不知道是從角落裏翻出來的,他們盤腿坐在地上,冰涼涼一片,互相依偎,寒意也逐漸褪去。
姜彌臉上暈起兩處酡紅,酒的度數不高,她卻覺得昏昏沉沉。
她望向周最的眼睛裏泛起些水霧,和窗外月色一樣,朦胧柔和。
“我看見了你的疤,你也看見我的了,這樣很好不是嗎?”
姜彌說罷,心頭好像湧現一股熱流,燙得她很疼。
可她還在笑。
“所以,從現在開始,我們擁有這世界上最親密的關系。”
“我們就是彼此的家人,我們的家庭,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對嗎?”
她終于有了問句,周最想,自己永遠也不會忘掉這個夜晚了。
他身子微微側着,不斷前傾靠近姜彌,他把頭埋在她頸窩,距離極端貼近的情況下,呼吸,心跳,身體任何幅度的變化,都清晰到了極點。
“對,我們會很幸福。”
他們會比別人更明白,一個完美的家庭應該是什麽樣,要怎麽去做。
疤痕不會消失,可在他們共同擁有以後,往昔的痛感會被完全分散。
他們會一起承受,一起愈合,直到再也看不見,像從來沒有被傷害一樣。
“姜彌,我不疼了。”
“你也不會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