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祭山神
第十六章:祭山神
今夜山間的風有些喧嚣,那半棵柳樹在風中搖曳,柔韌的枝條沒有往昔的生機,病恹恹地低垂着。
在柳樹的後方,一間搭建的極為簡陋的茅草屋裏,豆大的油燈照亮小小的天地。
柳書顏被人搬上唯一的床榻,過重的傷勢讓她奄奄一息,此刻已經昏迷不醒。不過戎霜在此,不會讓她輕易死去。
療傷的丹藥依次服下,柳書顏蒼白的面容恢複了血色,只是暫時還不能清醒。照顧她的姑娘把她放平躺在床上,又從家裏找出兩個板凳給戎霜和耶律雪。
昏暗的光線下,姑娘面容清秀,眸光似水,帶着幾分怯意,像是受驚的小兔子。戎霜注意到她衣着簡樸,腳上穿的卻是一雙嶄新的紅色繡花鞋。
這不由地讓戎霜想起那天青禾在河邊遇見的人,姑娘個子也不高,家裏的牆上正挂這一副蓑衣,各種特征都對的上。
“你叫什麽名字?”戎霜開口詢問:“你也是村子裏的人?”
姑娘看着她,輕輕地點了點頭,縮在床邊不肯多言。
戎霜摸着自己臉上的面具,還以為姑娘是怕她,溫柔道:“我不是壞人,壞人都被我打跑了。你要是知道什麽可以告訴我,比如你和柳書顏是怎麽認識的?”
姑娘擡頭,只拿那雙水靈的眼睛看着戎霜,一言不發。
戎霜嘗到了挫敗,扭頭看向耶律雪道:“我有那麽吓人?要不你試試?”
耶律雪認真地打量眼前的這位姑娘,她的注意力大部分在柳書顏的身上,看到柳書顏無恙後才肯分出一部分給她們。從這個房間的布局不難看出她和柳書顏在此相依為命,她多半也是柳書顏從村子裏救出來的人。
面對不請自來的兩個陌生人,柳書顏又昏迷不醒,她有所抗拒也很正常。
“你有什麽話還是等柳書顏醒了再問。”耶律雪不願意為難姑娘,讓戎霜稍微等一等。
戎霜默了一下,目光轉向屋外,看向那半棵柳樹。姑娘注意到她的視線,不由地緊張起來。
這半棵柳樹自然就是柳書顏的本體,從完整到一分為二,她經歷過的心酸可想而知。而且柳樹周圍的泥土有翻新過的痕跡,時間不超過三個月,顯然她的本體不是一開始就在這裏,而是後面才被移動過來。
這半部分本體保護的很好,沒有受到絲毫的負面情緒影響,它如同柳書顏的善,在痛苦和煎熬中依舊被小心翼翼地保留下來。
而它缺失的那一部分不用問戎霜也能想到,必然是村民們焚燒的柳枝。柳書顏和山神不對付,她們之間的對抗又豈是只有今夜?想必在戎霜他們到來之前,柳書顏和山神就多次交鋒,她的本體也是在交鋒中有損。
身為一只妖,她能為村子做到這個份上也算是仁至義盡。
戎霜和耶律雪等了半個時辰柳書顏才轉醒,丹藥壓制住她的傷勢,也讓她有了說話的精神。她對自己的傷勢心裏有數,本以為這次必死無疑,沒想到還有睜開眼睛的一天。
看着還沒有離開的戎霜和耶律雪,柳書顏有些驚訝,不過很快她就冷靜下來。經過那漫天的雷雲,柳書顏也猜到二人絕非泛泛之輩,出現在這個僻靜的山村不是偶然。
知道自己多管閑事,柳書顏不禁自嘲。她早已認清現實,明白自己沒有通天之能,連一方領地都保護不好,又哪有護人的本領?
她只是不甘心,一次次去嘗試,一次次挫敗,失望越積越多,最後絕望的人就變成了自己。
柳書顏越想越覺得自己可笑,情緒低迷,那些負面的影響再度冒出來。照顧她的姑娘見她周身又萦繞出黑霧,着急地握緊她的手,帶着水色的眸子擔憂地看着他。
柳書顏猛然驚醒,手心的溫度滾燙,是他人的赤子之心。姑娘目光似水,用手比劃道:“阿顏,你又難受了嗎?”
無聲的關切撫平柳書顏的情緒,她壓下心中的苦澀,對姑娘輕輕搖頭,道:“聽雨,我沒事,不要擔心。”
聽雨擡手擦去她額上的冷汗,知道她是安慰自己,勉強露出一個笑臉,又比劃道:“不管以後發生什麽,你都要在我身邊,我們一起面對。”
柳書顏心疼地握住她的手,把人拉到身邊,擡頭看向戎霜二人。
戎霜正打量她們,這一次她的目光在聽雨身上多停留了一會兒,原來不是聽雨不想搭理她,而是對方是個啞女,口不能言,沒有辦法回答她。
“聽雨自小就不能說話,你們想知道什麽可以問我,不要為難她。”柳書顏下意識地護着聽雨,在她的世界裏,一片黑白之中,唯有聽雨五彩缤紛。她已經失去了很多東西,不想連這最後的溫暖也消失。
“你不要誤會,我們沒有惡意,只是有些事還不明白,所以想找一個知情|人問個清楚。”眼看自己越來越有當壞人的嫌疑,戎霜一臉苦笑。
山神如今生死不明,連帶着耶律雪的那一魂也飄忽不定。張家村的村民雖是山神的幫兇,對山神的事卻不一定了解。他們追逐自身的欲|望,哪怕是邪神也敢為伍。
“我們在進入這個村子之前,在山林中發現了大量的女性屍骸,我們當時就有所懷疑,進入這裏也是将計就計。從哪些屍骸的白骨化程度推算,活祭存在的時間并不長,但這個村子的祭祀卻存在很長很長的時間。山神不會突然轉了性子,那我是不是可以懷疑在生祭之前的山神另有其人?”
戎霜平靜地看向柳書顏,說出自己的推斷。
其實從柳書顏出現開始她心裏就有這樣的疑惑,妖和妖之間也有不成為的規矩,既然這個村子已經有一個妖占據,那周圍的妖就該懂事地離開,而不是留在對方的地盤上不斷地找麻煩。
柳書顏面色微變,冷嘲道:“你都猜到了,你又何必再問我?”
戎霜暗嘆,道:“因為這個答案太過匪夷所思,我覺得需要有個人來肯定。”
柳書顏面露痛苦之色,她看向一旁的聽雨,那些努力遺忘的記憶再度翻滾起來。從她墜下神壇開始,一切就像是一場不真實而殘酷的夢,她的信仰一度崩塌,內心的善意也被逼到角落,生出憎恨和戾氣。
聽雨輕輕地安撫她的情緒,哪怕口不能言,一雙明媚的眼睛也能表達最動人的情意。她陪柳書顏走過最艱難的日子,她們相互慰藉,彼此救贖。
“你猜的沒錯,我才是她們供奉的山神。”柳書顏閉上眼,朱唇輕啓,吐露出戎霜想要的答案:“我身為凡柳得以幻化人身是因為一塊靈魂碎片,而我落得今日的下場,也是因為那塊靈魂碎片。”
戎霜一愣,雖然這個結果之前有所預料,但真正聽人确認還是讓她有些驚訝。她看了耶律雪一眼,确認道:“你确定是碎片?不是完整的一道地魂?”
“我好歹也修行了幾百年,會連靈魂碎片和完整的一道魂都分不清嗎?”柳書顏對戎霜的質疑感到不滿,不悅地擡眸瞪了她一眼。
可是很快她就反應過來戎霜話裏的意思,詫異地看向她們,目光逐漸變得犀利,利刃一般射向二人,聲音冷冽道:“你們也是為了那塊碎片而來?”
“也?”戎霜不解,疑惑地和耶律雪交換了一個眼神,問道:“難道除了我們還有人來找你要過這東西?”
柳書顏沒有做聲,戎霜想到她剛才說過自己是因為靈魂碎片才變成這幅樣子,這句話無疑是踩到她的痛楚。
戎霜抱歉地笑了笑,道:“沾染龍氣的東西難免會招人惦記,太子殿下,看來你想找回所有的碎片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戎霜察覺到柳書顏的抗拒,為了接下來的談話少一些心眼,她毫不猶豫地選擇出賣耶律雪。太子這個身份在妖族的眼中算不得什麽,但好歹來路正當,比不三不四的人更有說服力。
耶律雪也明白眼前這個狀況,坦然道:“柳姑娘,我們正式認識一下,我叫耶律雪,乃是雍朝太子。此次出宮是為了尋回自小缺失的一魂,你要是有線索還請告訴我們,事成之後我一定會重重地報答你。”
太子這個身份就是好使,柳書顏的抗拒都變成了沉思,她古怪地看了二人一眼,道:“那塊碎片沒有龍氣,反而沾染了幽冥的氣息。我自得到碎片起,至今已經三百個年頭。太子殿下,你今年才幾歲?”
耶律雪,雍朝太子,今年剛滿二十。
三百對二十,這是一個非常大的差距,足夠在輪回中沉浮數個春秋。如果柳書顏得到的這塊靈魂碎片真的屬于她,那她在輪回前地魂就丢失碎裂,這也是戎霜最不想看見的結果。
耶律雪面色微白,顯然這也不是她想看見的。
戎霜輕拍她的肩以示安慰,道:“柳姑娘,給我們講講你和這塊碎片的故事吧,說不定就有我們需要的線索。”
柳書顏目露追憶之色,略加思索,把一切事情從頭道來。
她本為凡柳,開智緩慢,按照正常的修煉,得有個五六百年才能化為人形。
三百年前,那是很特殊的一天,天地日月颠倒,星辰黯淡無光,一股充滿毀滅氣息的力量從地底深處爆發,人間剎那白晝,之後就陷入漫長的黑夜中。
柳書顏被那股力量波及,渾渾噩噩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一股暖流落入她的身體,她的修為飛快地蛻變,本來要幾百年才開的神智,不過彈指間全部完成。
她獲得了新生,重新打量這個世界時才發現那股暖流是一塊靈魂碎片,帶着幽冥獨有的陰冷寒意,但是卻給人一種暖洋洋的親和感。
她見碎片是無主之物,想過吞噬,可奇怪的是無論她的力量如何去同化,碎片依舊完好無損,它仿佛擁有自我的意識,除了本體不容它物。
之後的日子沒什麽特別的,有了碎片的幫助,柳書顏的修為突飛猛進,她逐漸可以幻化虛影離開土地瞧一瞧山腳下的人煙,追打山中的蝴蝶,和落在她枝頭的鳥兒一起唱歌。
山中多精怪,偶爾柳書顏也會照拂一下身邊的村民,漸漸地,大概是感應到她的庇佑,村民們開始向她獻祭,把她奉為山神,像她祈求平安。
那一切是柳書顏做樹不曾體驗過的新鮮感,她覺得有趣極了,仿佛是找到了新的生命。她開始學着怎麽樣去做一個山神,盡可能地滿足村民們小小的心願,将柳枝上凝聚的露珠贈予村民,為他們消除百病。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代又一代,就在柳書顏越來越有山神的模樣時,一個不速之客找過來。對方開口就要柳書顏交出靈魂碎片,她的話幾乎讓柳書顏驚的跳起來,因為這樣東西柳書顏從來沒有和別人提起過。
柳書顏不知道對方的身份,也不知道對方的目的,談判自然失敗了,她們雙方動了手。對方力量很強,柳書顏有碎片護身才勉強和對方打了個平手,算得上是兩敗俱傷,對方不甘心地退走。
但她并沒有就這樣算了,她把柳書顏攜帶靈魂碎片的消息放出去,在柳書顏身受重傷之際,附近的邪靈趁火打劫,最後是一條常年在柳書顏身側享受雨露照拂的蛇妖技高一籌,從柳書顏這裏騙走了靈魂碎片。
不僅如此,他還搶占了山□□頭,把柳書顏扔進村落。
當一個平靜的村子裏出現一個身受重傷又來歷不明的女人時,村民的反應可想而知,他們畏懼害怕,擔心惹禍上身。
蛇妖趁虛而入,蠱惑村民對柳書顏動手,它讨厭柳書顏的善,他故意不殺柳書顏,就是要柳書顏看一看她救下的這些人是怎麽對她的。
柳書顏有意去忘記那些日子,她唯一清晰記得是怎麽也下不完的雨,瓢潑一般占據整個村莊,她躺在冰冷的雨水裏,身上的傷口發炎化膿,靈力不斷地流逝。
饑餓和寒冷不斷地侵襲而來,她的求助在雨幕中微不可聞。每一個人都在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他們對柳書顏的求助視若無睹,甚至用棍棒将她驅趕出村落。
舊傷添新傷讓柳書顏身心俱疲,蛇妖的嘲弄更是無孔不入,無時無刻不再折磨她。她也在想,真的是自己做錯了嗎?
在她痛苦茫然之際,一束光穿透層層陰雲落在她的身上。住在村子邊緣的聽雨路過村頭瞧見了她,磅礴大雨也沒有阻撓聽雨救人的心情,她披着蓑衣,帶着鬥笠,吃力地扛起柳書顏,踩着泥水一步步艱難地把人帶回去。
那一刻落水落在身上不再是冷的,帶着一點人的溫度。
在聽雨家,柳書顏得到了很好的照顧,聽雨除了不會說話外,完全就是個無可挑剔的姑娘。她白日裏會去山中為柳書顏采來療傷的草藥,夜裏點燈為她縫補劃壞的衣服,她聰明能幹,往往一個眼神就能看穿別人的想法。
她的無微不至讓柳書顏的傷勢很快好轉,而那個時候蛇妖也開始在村落中進行慘無人道的生祭。
村民們産生過疑慮,質疑過這樣的行為,但蛇妖給出了無法滿足的欲|望,他用花言巧語蠱惑那些人從一個女童的犧牲開始,一點點攻克他們的底線,逐漸變得貪婪。
“你瞧,我只是需要一個女童而已,不多。只要你們給我,你們就可以得到一大筆財富。這筆錢可比你們養大她,再送她出嫁多得多。”
是呀,在那些人的眼中,女兒早晚是要嫁出去的,終究算不得自己人。所以他們妥協了,他們放出去了第一個女童,之後就有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直到女童不夠了,祭品又成了女人。
村民們一步步落入這個圈套,等他們反應過來不妥時,早已彌足深陷,就算有人想要脫身,那些失去女兒的人家豈會善罷甘休?
他們只能不斷地自我欺騙,不斷地催眠自己,他們送出去的不是人,而是養在家裏的牲畜,會跑會跳的兩腳羊。
村子裏發生的一切柳書顏從聽雨的神色中就能猜到,她口不能言,又是孤女,心有餘而力不足。哪怕沖出去阻止,最終的結果也不過是讓自己變成網中魚。
村民中一早就盯上了她,但奇怪的是他們沒有動手。
柳書顏不覺得是好事,她甚至為此不安,因為聽雨救了她,蛇妖必定有所察覺,他一定在玩弄着人心,算計如何才能看一場好戲。
果然,在不久之後,他選擇讓聽雨做他的新娘,只要村民可以讓她自願出嫁,一年內他不要任何的祭品。
這簡直就是天上掉餡餅的大好事,村民們樂見其成,他們開始輪番游說,威逼利誘,甚至以柳書顏要挾,直到聽雨心甘情願地點頭答應。
柳書顏不明白,為了一個陌生人去送死真的值得嗎?
“如果我是最後一個犧牲品,那一切就是值得的。”聽雨見識了生離死別,她曾痛苦無能為力,當有這樣一個機會擺在眼前,猶豫和恐懼之後,她選擇站出來。
柳書顏還是不懂,她是妖,人類的情感對她而言是複雜的。
直到聽雨出嫁那天,她穿着一身喜服,請柳書顏為她穿上婚鞋,站在柳書顏面前轉圈,問她好看不好看時,柳書顏才猛然驚覺,有些感情從來都是強烈又短暫,它或許只存在一瞬,但需要用一生來回味品嘗。
聽雨強撐着笑顏和柳書顏道別,坐上送嫁的花轎前,眼淚終于是止不住,一顆又一顆,沉甸甸地落在柳書顏的心上。
柳書顏終于明白,蛇妖夥同這些村民從她身邊奪走了什麽。她的力量沒有恢複,她的本體還被蛇妖挾持,但那都不重要了,她要去追逐那束屬于自己的光。
如果她是正義,她不能擁有一切,那她就化身邪惡,蕩平一切。
送嫁的隊伍被堕化成邪神的柳書顏襲擊,她在衆目睽睽之下劫走了聽雨,殺回自己的領地搶回本體。
只是因為堕|落,她的本體也受到影響,她不夠理智卻足夠瘋狂,直接将本體一分為二,無法再利用的堕|落之身留給蛇妖,純潔之體帶走移栽。
之後的事沒什麽好說的了,她嘗試救人,但收效甚微,不是不願意跟她走,就是把她當成惡人。
聽着柳書顏把這一年多的心酸娓娓道來,戎霜和耶律雪不禁唏噓。對于村民而言,聽雨只是可有可無的一個存在,但對于柳書顏而言,這個在她困境之時願意伸出援助之手的人是她一生所求。
為了她,她願意自棄多年修道,轉投堕神。
“柳姑娘,當日襲擊你的那個人,你可還記得她的模樣?”平複下內心的感慨,耶律雪開口道:“如果可以,能給我們提供一張畫像嗎?”
柳書顏緩了緩情緒,道:“可以。”
用術法描繪丹青不是一件複雜的事,只要還記得對方的模樣,随着記憶動筆,總能畫出個八|九分像。更何況那個人給柳書顏帶來一系列的災難,她更是記憶深刻,不一會兒就把畫像交給戎霜和耶律雪。
戎霜接過畫像看了一眼,驚訝地阿了一聲,連忙交給耶律雪。
柳書顏寥寥幾筆将人物畫的活靈活現,神态氣質躍然紙上。而這張臉不管是耶律雪還是戎霜都不陌生,正是雍朝國師,花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