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

七月注定是一個熱鬧的時節,有乞巧節,有田地豐收,栀子花香飄出了一裏地。

蕭景泡在栀子花香裏,都快給腌入味了。

“周允楓,晚點你和我一起出門。”蕭景把染滿了栀子花香的月白色布料給疊好,“到時候你提醒我把這料子給帶上。”

周允楓先是說了聲“好”,接着,遲疑片刻,才問道:“你這拿栀子花熏滿了香氣的料子,是要拿去送人?”

蕭景眼裏明晃晃寫着三個字——你有毒?

誰這麽送禮啊?

“這是要拿去給裁縫師傅做衣裳的,我要是忘記了,還要跑第二趟,麻煩。”蕭景解釋道。

“你要做新衣裳?”周允楓更加迷惑,“你的衣裳不都是花團和錦繡負責?”

蕭景:“……這是女子用的料子款式。”

周允楓心裏莫名吃味:“那裁成衣裳後你要送給誰?”

蕭景擡手在周允楓眼前揮了揮:“你熱恍惚了?都忘記了七月十五是什麽日子了不成?”

周允楓一怔,乞巧節發生的種種還在眼前,仔細一想,今日已經是七月十一。

“我娘親最喜歡的就是栀子花,她特別愛用栀子花香,浸染到衣服上留香持久,所以我這三年來,都會準備最時新的料子,染了栀子花的香氣後,送去給裁縫,待七月十五再去取。”蕭景撫摸起疊好的布料來。

他從未見過娘親,但他确信,他娘親一定穿什麽都好看,再時新的料子,穿在他娘親身上,都是錦上添花。

“七月十五了啊。”周允楓不禁呼出一口濁氣。

距離周家滿門抄斬,已經過去四個多月,彼時寒意料峭的京城,今時酷暑難消。

“那我們是不是還要買一些香燭紙錢?”周允楓問。

蕭景:“今日先去裁縫那兒,待把料子交代好後,我們就去鋪子裏置辦些七月十五要用的東西,七月十五一早去取了,好出城。”

周允楓:“你和我要一起走?你娘親的墳墓離埋我家人的地方相去甚遠,怕是受不住。”

蕭景微笑着擡手拍拍周允楓的臉:“你想什麽呢,放火燒山,牢底坐穿,這天氣誰敢去墳前燒?火要是燒起來,自己跑不掉,就算是跑掉了,叫官府逮回來,不得蹲大牢?”

周允楓恍惚一瞬,蕭景的手,好小、好軟。

蕭景:“我們去青山寺。”

周允楓木木地“哦”了下,還在回味蕭景手落在他臉上的觸感。

蕭景:“???”這人什麽毛病?看不懂。

下午的太陽正烈,蕭景滾去了涼席上,癱着乘涼。

梨花也嫌熱,不肯在外邊跑,邁着步子跑到了涼席上,和蕭景一塊癱着。

“梨花,是不是很熱?”蕭景揉着梨花的腦袋。

梨花仰起腦袋,很配合地“喵”。

蕭景笑起來:“那要不要讓你幹爹再給你洗個澡?洗個澡就涼快了。”

也不知是哪個詞觸發了梨花,摸頭也不要了,火速從蕭景的手底下溜走,跑去了整塊涼席上離蕭景最遠的角落,警惕地看着蕭景。

蕭景忍俊不禁,貓這麽怕洗澡,周允楓能按住梨花洗澡,也真是不容易。

嗯,是個好父親。

蕭景在潇雨院用了晚膳才出門,這會子天也還熱着,太陽更是尚未落下,還懸挂在西天,橘紅色的光照得地面都在反光。

“若是可以,我都想抱着冰塊睡。”蕭景瘋狂搖着扇子感嘆。

周允楓一本正經道:“那你會被凍着。”

蕭景冷笑:“凍死和熱死能有多大區別?左右都不好過。”

周允楓:“要是能給你安上冰鑒,你肯定舒坦。”

蕭景:“我也想啊,可這東西不是誰都用的。”

冰鑒專供皇宮使用,所以皇宮裏的主子們才能享受得上這涼爽待遇,這皇宮裏除了皇帝和皇後,還有一些嫔妃以及在宮裏頤養天年的太妃們,她們的份例裏當然也少不了冰,冰庫還要備着皇帝哪日突然想起來要辦宮宴什麽的,那冰都是省着用。

民間冰庫目前也較少,都是那些做夏日飲子的在用,也不是沒有達官貴人想要把民間冰庫的冰用于夏日納涼,只是律法不同意啊。

開國皇帝都說了,要少與民争利,多給百姓們賺些錢的機會,夏日飲子可是賺錢的生意,離不開冰,為了讓民間生意更好做,官府還有不少規定。

蕭景又不是真的纨绔,當然不會去搶民間冰庫的冰,況且說是民間冰庫,其實也有官府督查,管得嚴着呢。

哪怕李懿,猜忌多疑,也不是真的昏聩無能,蕭景要是熱瘋了去搶民間冰庫的冰,不叫李懿斥責才怪。

蕭景再次感慨:“果然人還是得在一個四季如春的地兒待着。”

周允楓心裏默默有了主意,他一定要讓蕭景盡早過上夏天有冰的日子。

至于為何不是給蕭景尋一處四季如春的好地方……周允楓明白,蕭菁還在京城,蕭景不可能離開,哪怕大仇得報。

在蕭景搖扇子都搖軟了手,選擇聽天任命熱死他之時,終于到了地方。

馬車停在了一個平平無奇的小院門前。

“侯爺,白先生家到了。”錦繡提醒道。

蕭景撐起來,理了理衣裳,确認不會失禮:“下車。”

周允楓率先下車來扶蕭景,蕭景就着周允楓遞來的手下了車,錦繡緊跟其後。

“白先生,我又來了。”蕭景熟門熟路地進了小院。

院子裏有一個梳着發的小丫頭,正在打掃院子,轉身一看是蕭景,立刻熱烈地招呼起來:“蕭公子來了!快請進來坐坐,我馬上就去喊爺爺!”

小姑娘高高興興地攥着掃把跑進屋:“爺爺,蕭公子來了!”

不多時,屋子裏就走出來一位老伯,兩鬓華發,一雙眼睛倒是明亮,仿佛能看透這人世似的。

“白先生,又來勞煩您了。”蕭景對這位白先生客氣有加。

周允楓好奇不已,就算是蕭景他親爹都得不到蕭景這麽禮待,也不知這位白先生是何許人也。

白先生連連道:“不敢不敢,侯爺太客氣了。”

錦繡把包好的料子交給白先生:“白先生,這是今年的料子。”

小姑娘主動接了過去:“錦繡姐姐盡管放心,我爺爺的手藝肯定是出不了錯的。”

蕭景含笑,摸出一錠銀子遞給小姑娘:“那自然是,七月十五我一早來取,辛苦先生。”

白先生:“定會盡心。”

蕭景把料子和工費都給了,沒在小院多留,出來上了馬車還要去白事鋪子。

在馬車上,周允楓問起白先生是何許人。

“白先生是專門給死人做衣裳的手藝人。”蕭景解釋道。

死人下葬前都會換上特制的靈衣,靈衣和活人的衣裳有許多不同,而且要注意的禁忌也不少,再加上總有人覺得給死人做衣裳晦氣,況且大多數人也都是買紙衣燒給亡故之人,像蕭景這樣真拿了料子來裁衣裳的人少之又少,所以從事此行業的人并不多。

白先生也是蕭景偶然尋得,自認識了白先生之後,每年七月十五,他都會請白先生為他娘親蘭氏裁制一身靈衣。

“你娘親知曉你孝順,肯定心裏也高興。”周允楓說。

蕭景笑笑:“我更希望她能夠早日去投胎,來世遇到個好人,別再遇到一個薄情郎。”

有時候蕭景就會發現,自己做起事來也很果決無情,這大抵就是父子一脈相承,蕭授的狠心他學了個十成十。

馬車停下,到了白事鋪子,蕭景按照以往的慣例去訂香燭紙錢。

鋪子裏有罪便宜的黃紙和香燭,肉眼可見的做工粗糙,黃紙甚至拍一下還能散出粉塵來。

鋪子裏還有些顧客,在挑揀着香燭紙錢,都想着在七月十五,為已故之人送上一份心意,寄托一縷眷念。

蕭景每次都是到這一家白事鋪子來,鋪子的掌櫃都認得蕭景,見蕭景來了,便熱切得迎了上去。

“侯爺,還是和往年一樣?”掌櫃的記得蕭景要的東西和數量。

“今年在先前的基礎上再加兩倍,金元寶多疊一些,每樣我都要最好的。”蕭景同掌櫃的說道。

周允楓要祭奠幾百口人,自然不能買少了,不然都不夠下面的人分的。

掌櫃的自是不知蕭景要那麽多做什麽,不過想着如今蕭景身份搖身一變成了皇後胞弟,那多買些讓祖宗們一塊高興高興也是合理的,左右他都是賺錢。

“侯爺放心,我肯定給侯爺準備好,七月十五那日侯爺來取便是。”掌櫃恭敬道。

蕭景點了點頭,不再多留,轉身回去。

他在京城大大小小也算個名人,在鋪子裏待着,旁的人會不自在,所以蕭景辦完了事就走,免得普通百姓怕他怕得兩腿打顫。

到了七月十五這一日,蕭景都沒耍賴讓周允楓哄他起床,自己早早地就起了身,更衣洗漱,用了早膳出發。

先去了白先生家裏取了靈衣,又去白事鋪子裏拿了足足一大箱的香燭紙錢,馬車就往青山寺駛去。

青山寺因在京城外,多有達官貴人上寺裏上香,香火旺盛,到了中元這一日就更甚。

蕭景還和一些熟人不期而遇。

“侯爺也去青山寺?正好一道。”曲瑩瑩跟蕭景關系不錯,立即就邀請了蕭景同行。

宗關玉也在:“不如也加上我一個。”

而另外一個熟人,看見蕭景扭頭就走,正是武安侯世子。

曲瑩瑩嫌惡地甩了甩手帕:“瞧瞧他穿的那一身,真當自己要飛起來呢?跟個招魂幡似的。”

蕭景忍俊不禁,曲瑩瑩還真是會形容,趙問平的衣裳是極為輕柔的紗,這動作大了,再有風一吹,可不就是像個招魂幡麽?

“一段時日不見,不知武安侯夫人可還有再上你家?”蕭景順帶問道。

曲瑩瑩擺了擺手:“沒了,終于消停了,不過我估計她又在琢磨着別家姑娘呢。”

蕭景斂眸,武安侯不再得皇帝看重,而趙問平只能承襲爵位,身上卻并沒個一官半職,再加上趙問平雖然喜好附庸風雅,可科舉未中,怕是這京城裏眼界高些的人家都看不上趙問平。

曲瑩瑩家世不俗,父兄得力,前途無量,肯定是不會讓她嫁給趙問平的。

能得一家人疼愛的女子,終歸是要好過許多的。

倘若蕭授不是那般心狠,娘親不死,姐姐也可以好好地挑個人家嫁了,而不是進宮去給李懿當嫔妃,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纖瘦的身軀要抗起那麽多。

“曲小姐既有才貌也有家世,是該好生挑一挑。”宗關玉插了一句道。

曲瑩瑩也認得宗關玉,宗關玉又是個小哥兒,也有嫁人的苦惱,她一時就軟和下來:“你也是,可千萬不能随意選個人就嫁了,像咱們這樣的人,不愁吃穿,倒也沒有必要死盯着王侯富貴家。”

宗關玉:“小姐說得有理。”

說話時,宗關玉的目光狀似不經意地落在蕭景身上,彎了下嘴角。

蕭景看着腳下的路,并未察覺,只是宗關玉那點小動作沒能逃過周允楓的眼睛。

周允楓便道:“還是多看着點腳下,萬一打滑,從這臺階上摔下去,一路往山下滾,不死命也要去半條。”

在宗關玉的耳朵裏,這幾乎能算得上是明晃晃的威脅。

蕭景和周允楓甚是默契,聽周允楓這麽一說,蕭景心裏立即明白過來,也道:“你說得也有理,青山寺的臺階日日都有人走,确實是光滑了些。”

宗關玉:“……”

說好的周允楓一代少年名将呢?誰家将軍是這麽陰陽怪氣的?

曲瑩瑩在狀況之外,還應和了兩句:“還真是,我可得小心點兒。”

等爬上了山,抵達青山寺,蕭景不便再同他們行動,便出言告辭,待下山再聚。

今天要扛那一箱子的香燭紙錢,錦繡還特意叫了兩個小厮來,蕭景一走,小厮趕緊擡着箱子跟上。

周允楓走在最後,他警告地看了宗關玉一眼才跟上蕭景。

要是宗關玉敢惹出點什麽亂子來,那就休怪他不客氣。

今日來青山寺的人多,幸虧出來得早,否則不知何時才能排得上他們。

青山寺的和尚今日特地來為上香的衆人念經持咒,以渡亡魂。

“香燭點了插好,紙錢得拿去爐子裏燒,不然容易引起火來。”蕭景拿着香,放在青山寺的大蠟燭上點燃,“我們先點香燭。”

蠟燭點燃會流蠟,滴到手上還是燙,周允楓便包攬了點蠟燭,不肯讓蕭景碰。

上好的香燭被青山寺的火點燃,又會在青山寺燃盡,送往地下。

蕭景閉上眼,雙手合十,在心底默默祈禱。

娘親、外祖、外祖母、表姐,你們在地下一定要過得好好的,早點去投胎,來生平平安安,健康順遂。

祝禱過後,蕭景又去燒紙錢。

燒紙錢也很有講究,蕭景拿着一捆紙錢,認真地演示給周允楓看,讓周允楓也學着。

“我還是頭一次知道燒紙還有這些規矩。”周允楓小心翼翼地沿着線撕紙。

蕭景:“那你以前在邊關都不祭祀?”

周允楓:“我們祭祀沒這麽多講究,而且我們用酒祭。”

從軍之人,烈酒贈之。

燒紙灰大,還熱得慌,周允楓讓錦繡把蕭景扶去一旁,他來燒。

蕭景說了,這紙得全部都燒了才行,不能剩下些邊邊角角,就得人看着。

周允楓用他在野外生火的本事,将紙錢燒得幹幹淨淨。

點了香燭,燒了紙錢,蕭景才拿着那件靈衣去見了主持。

住持早就等着蕭景,蕭景一去,就很是熟稔地把靈衣接了過去。

“住持,今年也要辛苦您了。”蕭景微微俯身。

住持轉着念珠,念了聲佛號:“阿彌陀佛,這都是老衲應該做的。”

蕭景:“主持今日忙碌,我就不多打擾,去後山跟我娘親說說話就離開。”

住持留蕭景用個午飯再走,蕭景也拒絕了,等晚些時辰,青山寺來的人會更多,到時候別什麽人都見着了,生出些麻煩來。

蕭景去了後山。

蘭氏的墓前依舊幹幹淨淨,被打理得很好,錦繡拿了供果出來擺上。

“那身靈衣你怎的給了住持?”周允楓到這時才問。

蕭景:“住持精通佛法,由他念過經後再燒給娘親。”

周允楓:“原來如此。”

蕭景跪坐下來,凝視着墓碑。

“話說,住持究竟是什麽人?”周允楓可沒有忘記他第一次來青山寺,是因為蕭景獎勵他殺人,而關押人的,是住持。

蕭景沒瞞:“住持本是我外祖的書童,自小和我外祖一同長大,後來住持喜歡上了一位身份尊貴的大戶人家小姐,兩人身份差距太大,小姐嫁了高官,住持就出了家,想要忘卻紅塵。”

只是不曾想,多年後又因蘭氏,一腳踩回了俗世當中。

周允楓靜靜地站在一旁陪着蕭景,忽然,他也跪了下來。

蕭景疑惑偏頭:“你這是做什麽?”

周允楓面不改色地胡扯:“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跪一跪你娘親又有何妨?”

蕭景:“???”

謝謝你,也謝謝你娘?

好像太過奇怪了。

周允楓注視着蘭氏的墓碑,在心裏說着抱歉。

我不是個東西,我對您的兒子有非分之想,可也請您相信,我不是一時意氣。

周允楓也說不清自己這是什麽行徑,他與蕭景又沒有別的什麽,無非就是他偷偷生出了感情,但他就是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

大抵是蕭景背負良多,而他卻思想龌龊,自知不可饒恕。

然,周允楓發現,自己越發在意蕭景的一言一行,他害怕自己,遲早有一天會控制不住。

他這肮髒心思,對不起的人,豈止是蘭氏一個?

先道歉,後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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