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 32 章
這周家庭聚餐時,沈書臨把帶回的禮物分給大家。
給沈母的是一個綠松石手镯,給姐姐和妹妹各買了一件藏式的坎肩,兩個小侄子各有一個純銅轉經筒。還買了一些藏式線香、塔香和倒流香爐,燃在家裏淨化空氣。
沈書臨去自駕旅游時,沈書琴竟也帶着丈夫孩子去旅游了一趟。過去她不喜出游,即使休年假,也只愛在家讀書、做研究。她聽從了沈父的建議,多花時間給生活。他們一家去了海邊,也給全家帶了禮物。
給沈書臨的禮物是一罐海水,漂流瓶一樣的罐子,海水澄澈,聞着鹹澀,似乎能聽到海風的聲音。
“你工作忙,事情多,但也要時常看看大海。”沈書琴這樣說。
一家人吃過晚飯後,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沈母有些乏了,便上樓回到卧室。
沈書臨跟着沈母上去,便見沈母坐在梳妝臺前,戴着老花鏡細細地看綠松石手镯。
她笑道:“我只會看玉,不會看綠松石。老了,眼力也不行了。”
沈書臨在凳子上坐下,笑道:“是真的。”
他頓了頓又道:“不是我選的,我的眼力當然比不上您。”
沈母聽出他有話要說,自然而然地把話題帶着走:“過年時候你從C市回來,買的那個玉手镯就特別好。就算媽自己去,也選不到更好的了。”
沈書臨說:“那個也不是我選的。您記得來過兩次的那個男孩子嗎?挺高挺帥一小夥子,他是畫畫的,眼力好,這兩次的镯子都是他選的。”
他起了個話頭,沈母自然聽懂了他的意思,只微笑道:“媽記得。他是你的對象嗎?”
沈母教了一輩子書,雖然年過六旬,但儀态優雅,言語舉止間都帶着溫潤的書香氣息。她從容問道,關切但不急迫。
沈書臨沉默了一下。他想到男孩越過四千裏的風沙,半跪在他面前,擡頭露出的那雙眼睛,明亮又懇切,熱烈如火。他一遍遍地說,哥,別和我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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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書臨說:“是的。”
沈母走到他身邊坐下,望着他道:“兒啊,媽一直希望你能從上一段感情中走出來,但也給不了你更多建議。你現在能開始一段新的感情,媽很高興。”
沈書臨嘴裏有點幹澀,他想抽煙。可一摸到煙盒,又想起這是在沈母的卧室,便松開了手,只道:“謝謝媽。”
聽出他語氣裏的猶疑,沈母問:“你們之間有矛盾嗎?”
沈書臨道:“他很年輕,熱情,有用不完的精力。”他還想說倔強,可是又沒有說。
沈母便笑道:“感情是需要磨合的。年齡有差距,你現在經歷的,他還沒有經歷。他現在經歷的,你可能已經忘記了。但用心處理,這些都不是問題。”
她娓娓道來,沈書臨感覺堵在心口的東西略微松軟了些,便笑道:“我知道的,謝謝媽。”
沈母便又和他閑話了幾句,最後說道:“你幫我問問,如果他不介意,能不能送一幅作品給我?正好客廳的牆上需要一幅挂畫。”
沈書臨道:“好,我會去問他。”
第二天,沈書琴自然也知道了這件事情,同樣的,她讓沈書臨問問,能不能送她一幅畫。母女兩人都是教書的,半輩子和文史藝術打交道,都知道看一個人,最直接的便是看他的作品。
從西藏回來後,姜一源忙着準備期末考試,沈書臨也忙着處理公司事務。好幾天後,沈書臨才找到機會問他。
沈書臨沒有提其他的,只是說母親和姐姐都想在家裏添一幅挂畫,他想從自己家裏選兩幅送去,問姜一源介不介意。兩人相處快一年,姜一源一點一點地磨,把沈書臨家裏的十六幅挂畫全部換成了他自己的作品。
姜一源當然不介意,他熱心地幫沈書臨選。他問兩人家裏的擺設、分別是什麽性格,他來選最合适的。
選之前他說:“哥,其他都可以,卧室和茶室的兩幅不行。”
卧室裏挂着《春色》,一簇熱烈的玫瑰盛開在白牆上。
茶室裏挂着《追冬》,飛機落地C市前,漫天飄雪,透過舷窗,看見了塵世俚俗、萬家燈火。
他說:“這兩幅是我為你畫的,只屬于你。”
最後,姜一源為沈母和大姐分別挑了一幅畫,沈書臨家裏便空出了兩幅。
姜一源很高興:“過兩天我來幫你挂新的。”
沈書臨心裏有些過意不去。他知道送出去的兩幅畫的價格,他沒有辦法把這當作理所當然,可他也不能和姜一源談價格,這不合适。于是,他約了對方吃飯。
姜一源神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卻仍然應下了:“好吧,我來定地方。”
時間定在周六晚上,地點是一個冷僻的西餐廳。
沈書臨走進餐廳的旋轉大門,門口的一串風鈴立刻發出悠揚的樂聲。随即,一陣優美悅耳的鋼琴聲傳來,铮铮淙淙,如流水日月,他向角落望去。
姜一源坐在角落彈琴,他像是有感應似的擡頭望來,和沈書臨目光相撞。他并不看鋼琴,只是和門口的男人對視着。
兩人定定地望了一會兒。
姜一源按下最後一個音符,鋼琴聲停了,雅靜的餐廳裏響起斷斷續續的鼓掌聲。他起身向預訂的座位走去,中途從前臺順走一枝花。
“送你,哥。”
兩人在紗簾的包間中坐下,沈書臨接過那嬌豔如火的紅色玫瑰,難得地打趣道:“我怕前臺找我算賬。”
姜一源嘿嘿笑道:“他們的鋼琴手不在,我幫他們免費彈了半小時,還沒找他們收費呢。”
侍者拿着兩份菜單過來,兩人各自看着,沈書臨先點了餐。姜一源已經看完合上了菜單,聽到他報的菜名,神色有些奇怪。
沈書臨看向他:“你呢?”
姜一源慢慢地也點了幾個菜。
沈書臨望着他,欲言又止。
兩人點的都是對方最愛吃的菜。
包間一下子沉默下來,侍者并未發覺不對,核對了一遍菜名後便收好菜單離開了。
包間中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姜一源問:“那兩幅畫怎麽樣?你媽媽和姐姐喜歡嗎?”
沈書臨笑道:“謝謝,很喜歡。”
姜一源嘴唇動了動,他想像之前那樣,嚷嚷着讓沈書臨別對他說謝謝。“咱倆啥關系啊,別和我這麽見外。”他之前無數次這麽說過。
可沈書臨不但對他說謝謝,還請他吃今天這頓飯,點菜時,點了他最愛吃的菜。
他們之間,什麽時候需要這樣小心翼翼了。
包間又沉默下來,好在酒侍進來了,問道:“兩位先生,需要什麽酒?”
沈書臨問:“有推薦嗎?”
酒侍笑道:“我們新調了一款雞尾酒,是一位剛回國的年輕調酒師制作的,這款酒叫‘落日熔金’,熱情,激烈,味猛而足,口碑非常好。”
年輕。
聽到這個詞,兩人同時擡起頭,不由自主地對視着,又同時移開目光。
“他太年輕。”似嘆息似否認。沈書臨問了三次沒有得到答案,他不會再問了。自尊和面子讓姜一源把這個問題遮蓋起來,只字不言。這是他們心裏的一根刺,如鲠在喉。
問題并沒有解決,只是被四千裏的風沙遮蓋了,掩藏在了親吻和擁抱下面。可狂風吹開沙子,仍是會露出鮮血淋漓的內裏。
酒侍還在等着回答,姜一源道:“就這個吧。哥你呢?”
沈書臨說:“好。”
餐和酒很快上來。“落日熔金”是一款漂亮的雞尾酒,圓形的冰球上面,浮着橙色的酒液。酒液從深至淺漸變,像日落西山。
姜一源喝了口酒,果然勁烈。他笑着問:“哥,你還記得大黑熊嗎?”
大黑熊是那頭在路中間睡覺的牦牛,渾身漆黑,身大如熊。往路中間一趴,兩側的車子,誰也過不去。
沈書臨微微笑了:“當然記得。”
大黑熊睡了半個小時,他們熄火等待了半個小時。前面後面都是車,他們不能親吻擁抱,便用手指調情。十指觸碰、交纏、共舞,像做了一場愛。一場無關性-事的愛。
他們便說起在318上的趣事,笑聲不斷。但他們不對視。因為兩人都清楚地知道,那根刺無處不在,在每一個眼神中。
這頓飯吃了很久,結束後兩人走出大門,悅耳的風鈴聲随着關門聲響起,又飄遠了。
沈書臨說:“阿源,這頓飯不是謝你送的畫,你知道的。”他喝了酒,聲音溫和。
姜一源沒想到他會挑明了說,略微有點驚訝,他說:“哥,我知道。你不要有心裏負擔。”
他頓了頓又道:“哥,你是最好的人。”
餐廳只和學校隔着一條街,姜一源準備走回去。沈書臨叫了代駕,兩人便分開,往兩個方向去了。
沈書臨拿着那一枝紅色的玫瑰,遞到鼻尖嗅了嗅。他坐上車,代駕問:“先生,去哪裏?”
他正要說話,卻從後視鏡中看到姜一源正急匆匆地跑回來。
“哥……”姜一源跑得很急,生怕錯過了什麽似的,他上半身探入車窗,也不顧車上還有別人,拽着沈書臨的領帶,吻上了對方的嘴唇。
“晚安吻,差點忘了。”分開後,他嘿嘿地笑着說。
沈書臨沒有責備他的莽撞和冒失,只微笑道:“路上小心。”
“你也是。”姜一源趴在車窗上,越過沈書臨,對代駕說,“兄弟,路上開穩些,把我男朋友安全送到。”
代駕看到倆男人大庭廣衆下親在一起,早已目瞪口呆,聞言只好木然地點點頭。
請了一個多月的假,姜一源補了許久的功課,終于還算從容地把期末考試應付了過去。
考完當晚,宿舍幾個玩得好的兄弟約了聚餐,吃火鍋。包廂在二樓靠窗位置,能看到街上的人流往來。
剛考完試,大家都心情輕松,吹牛打趣,桌上哈哈的大笑聲沒斷過,姜一源卻有些心不在焉。他下午打電話過去的時候,沈書臨說今晚有應酬,他便說有事就跟他說,他去接。對方說好。
從西藏回來已經一個多月,他們的關系表面溫和,實則有無數的漏洞。姜一源望着街道出神,回想着這一個多月。
一輛熟悉的車輛出現在視線中,姜一源立刻坐直。他看到黑色保時捷停在對面餐廳的門口,西裝革履的男人從駕駛座下來,把車鑰匙遞給泊車員,步入了餐廳。
“喂!”一個人重重地拍了姜一源一下,“幹啥呢,老走神!”
姜一源望向餐桌,一桌子的人都望着他。
周赫擺了擺手,說:“唉,他這段時間失戀了,是這樣的,都是兄弟,包容一下。”
姜一源立刻冷笑:“失個屁戀。”他看向街上,男人的身影已經消失了。他起身:“我先走了,你們吃,随便吃,我付賬。”
大家不幹,非要他罰酒才讓走。姜一源無法,吹了一罐啤酒,又叫了一箱啤酒來,大家才放他走。
姜一源沒有去對面的餐廳,只是去了旁邊的一家咖啡館,坐在靠窗的位置。
兩個小時過去了,無數波人進了餐廳又出來,他依然沒看見沈書臨的身影。
他有點擔心,發了消息過去:哥,少喝點,結束讓我去接你。
本以為不會收到回複,哪知過了幾分鐘後,對方竟然回複了,還是兩條。
沈書臨:沒事。
沈書臨:好。
姜一源安心下來,可沒過多久,他就全身緊繃,定定地盯着街上。一輛出租車停在餐廳門口,林西洵從車上下來。林西洵為什麽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裏,答案清晰明了。
林西洵叫來泊車員,說了句什麽,泊車員應下後離開了,很快,黑色保時捷從地下車庫駛出,停在餐廳門口。
幾分鐘後,沈書臨和一位中年男人一起出來,站在門口說了幾句什麽,兩人笑得開心。中年男人被司機接走後,沈書臨似是酒醉,上車時腳步一頓,扶住了車門。林西洵忙扶着他坐上車。
黑色保時捷離開了,街上只剩空蕩蕩。
姜一源定定地看着,嫉妒讓他的手發顫,随即又是憤怒,再然後,所有的情緒都變作無力和頹然。沈書臨永遠不會讓他去接,永遠不會依靠他,因為“他太年輕”。
他站起身,失魂落魄地向外走去。
車上,沈書臨雙手環胸靠着椅背,雙目微阖,笑道:“這王總真是海量。”
林西洵一邊開車,一邊笑道:“能把你喝成這樣子的人,我還真沒見過幾個。”
沈書臨笑了笑,他其實沒醉,只是胃不舒服。喝到一半胃就開始難受,但又不得不喝。這個項目牽扯太大,王總這個關節必須打通。對方是個酒徒,他只能奉陪到底。
林西洵又打趣道:“你的小男朋友在家沒有?我怕他又吃我的飛醋。”
“不在。”沈書臨想起一茬,又道,“他今天剛考完試,和舍友聚餐,所以沒讓他來接。倒是麻煩你跑了一趟,沒耽誤你吧?”
“嗨,說這些。”車子駛入別墅庭院,林西洵熄火下車,繞到副駕扶他,“你沒事吧?晚上要是有什麽,一定給我打電話。”
沈書臨胃痛得沒力氣,撐着車門起來,借着夜色的遮掩,手掌在胃部壓着,只微笑道:“放心吧,睡一覺就好了。”
林西洵開車離開了。
一片黑暗寂靜中,姜一源慢慢地從灌木叢中走了出來,他站在玉白栅欄後面,望着門廊處透出來的燈光。
燈光很亮,應該是客廳的燈。然後燈滅了,二樓卧室的燈亮了起來。
手機響了起來,是沈書臨的來電。
姜一源接起,聲音幹澀緊繃:“喂?”
沈書臨的聲音疲憊但溫和:“我到家了,準備休息。你也別太晚回家。”
姜一源沉默了一下,只道:“好……”
電話裏只剩呼吸聲,姜一源聽出對方的呼吸不穩,時重時輕,似在忍受痛楚。他沒忍住,問道:“哥,喝得多嗎,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沈書臨道:“沒事,已經吃過藥了。”
姜一源擡頭望着門廊,百來步的距離,卻那麽遙遠。他抿了抿唇,道:“那你好好休息。有事跟我打電話。”
沈書臨微笑道:“好。”
電話挂斷了,二樓卧室的燈光熄滅了,別墅一片黑暗。
姜一源沒有走。他坐在青草地上。這裏原本有一片茂盛的夜來香,夏天到來後,花已凋落了。
夏夜時分,蟲鳴聲聲,繁星滿天。
淩晨三點時候,沈書臨胃疼醒了,他一身冷汗,又吃了一次藥,卻再也睡不着。便起來處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權當轉移注意力。
姜一源坐在草地上發呆,捉着瓢蟲玩。他不想走,可他也不能進去,便只能這樣打發時間。看到燈光亮起,他一愣。
半個小時過去,燈光依然沒有熄滅。姜一源忍不住,拿出手機發了條消息:哥,聚餐結束,我到家了。
沈書臨回複:好,早點休息。
姜一源盯着03:44的消息時間,許久沒動。他又望了一眼二樓的燈光,明知故問:還沒睡嗎?
沈書臨又回:想起有件工作沒處理,就要睡了。
姜一源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他無從驗證。他躺在青草地上,鼻尖是濕潤的清香。他叼着根狗尾巴草,隔着一道栅欄,無聲地陪伴着裏面的人。
淩晨六點,天亮了,燈光也熄滅了,別墅重新暗了下去。
鳥啼聲漸起,朝霞遠遠地在天邊。路邊的野花花瓣上沾着厚重的露水。
姜一源站起身來。
四千裏的風沙雨雪那麽重,那麽長,耗盡了他的勇氣和熱烈。如今這百來步的距離,他再也沒有力氣走過去了。
他最後看了一眼別墅,往相反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