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 33 章
很快,到了中秋佳節。
這是沈父去世後的第一個中秋。一家人聚在郊區別墅,歡笑聲中隐隐夾雜着寂寥。
吃過晚飯後,沈母便說累了,回房休息。兩個侄子明天一早要參加夏令營,大姐一家早早地回家去了。沈書蘭窩在房間裏玩手機,客廳裏便只剩下沈書臨一人。
和大年三十那晚一樣,電視裏放着咿咿呀呀的歡快歌舞,襯得客廳更顯寥落。沈父走後,沒人再拉着一桌人喝酒,沈母和大姐又是注重養生的,大家便一起喝骨湯。
但此時此刻,沈書臨卻更想醉一些。
他關掉電視,來到庭院。過年前他從C市帶回的花長得繁茂,在銀白的月光下盛開。他拉過藤椅,坐在花叢間。
慢慢抽完一支煙,手機震動了起來,沈書臨看了眼來電顯示,接起了電話。
“哥,中秋快樂。”姜一源的聲音從對面傳來。
沈書臨露出一個很淺淡的笑容:“謝謝,你也是。”
“你能看到月亮嗎?”
沈書臨擡起頭,月亮正挂在高牆上,像一枚淡白色的紐扣。十五的月亮,還沒有完全圓滿,有一點的缺失。
他說:“看見了。”
姜一源放下畫筆,來到陽臺,也望着月亮。他剛才畫的畫裏也有月亮,不過那是大年三十的月亮,如一彎銀鈎。他落筆有千頭萬緒,時隔大半年,終于畫完了那幅畫。
他問:“哥,你現在一個人嗎?”
沈書臨沒拿手機的那只手撣了撣煙灰,應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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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一源沉默了一會兒。雖然和他爸關系緩和了,但他今天也沒回家,只是在出租屋裏畫畫。現在他靠在欄杆上,和沈書臨看着同一輪月亮。
他們本來約着暑假一起出去玩,可因為沈書臨工作忙,只能不了了之。到了中秋這天,他們已有好幾天不曾見面了。
想見面的話語壓在舌尖,差一點就要脫口而出,姜一源用力地忍了回去,只道:“哥,我給你唱歌吧。”
庭院裏只有無聲的月光,沈書臨輕聲道:“好。”
姜一源便輕聲哼唱起來。
他彈得一手好鋼琴,唱歌自然也不賴。他聲音清亮,此時刻意壓低,透過手機聽筒傳出來,像是情人間低語的情話,滿是耳鬓厮磨的親密。
“想見你,只想見你,未來過去,我只想見你……”
手機貼在耳邊,有些發燙。沈書臨望向門前的路燈,大年三十夜裏,他們在那裏擁吻,對方詢問他,今年抱的第一個人是誰。
“會不會,你也和我一樣,在等待一句,我願意……”
“想見你只想見你,未來過去,我只想見你……”
沈書臨握了握衣兜裏的車鑰匙,又緩緩松開,他在心裏嘆了口氣。
姜一源立刻停下,嚷着問道:“怎麽了?不好聽嘛!我高中時候還拿過學校的十佳歌手獎呢!”
沈書臨這才發現,自己嘆氣出了聲,他笑了笑:“很好聽。”
“那你咋嘆氣啊?”姜一源追問。
沈書臨說:“有一點想喝酒。”
“想喝就喝呗,又不是什麽大事。”姜一源說,“這值得你嘆氣啊?”
兩人又閑話了幾句,沈書臨說:“阿源,中秋快樂。”
随着這句話出口,他松開了握着車鑰匙的手。他也沒有說出要見面的話語。他只能說這麽多了,不能再有更多。
電話那頭,姜一源說:“哥,早點休息。”
月亮漸漸被雲遮住,庭院陷入黑暗。沈書臨借着手機屏幕的亮光,推門進屋。
節後上班,林西洵照常複核合同時,發現了一點錯漏處。沈氏和姜氏在多個項目上都有合作,眼前的這份合同是标準合同,每月都要簽一次,條款和數字是固定的,好幾年都沒有變過。但這一份的數字卻和過去不同,林西洵粗淺地計算了一下,這份合同相當于在原來的基礎上,沈氏對姜氏讓利了一個百分點。
他拿着合同去總裁辦,沈書臨正在接電話,對他做了個稍候的手勢。
“好,老哥,那就中午吃飯再說。”沈書臨笑着對電話那頭說。
電話挂斷後,沈書臨看了一眼林西洵手裏的合同,便示意他不用說了:“那是我改的,按流程用印和郵寄就行。”
林西洵便不再問,應下離開了。
中午時候,沈書臨和姜猛龍約在松濤園吃飯。他這段時間忙,兩人許久沒有聚過。
見到他,姜猛龍很高興,打趣道:“沈老弟,你可是大忙人啊,想見你一面越來越難了。”
沈書臨笑道:“哪能!和老哥比,我算哪門子的忙人。”
菜上來了。兩人之前也經常這樣小聚,并不談生意,只閑談一些生活上的事情。
吃到一半,姜猛龍嘆了口氣,道:“唉……我那孩子,真就死倔,還說放暑假能多相處點時間,緩和一下父子關系。哪知道他死活不願意回家住。沈老弟,你說我該怎麽辦?”
沈書臨道:“男孩子嘛,是這樣的,等再長大些就成熟了。”
姜猛龍給他散煙,兩人抽着煙,姜猛龍又道:“他喜歡畫畫,聽說辦了幾場畫展,效果還可以。我也逼不了他了,只能先拖着,看之後怎麽辦。”
沈書臨寬慰了他幾句。
姜猛龍就笑道:“沈老弟,你今天是不是有事找我?咱倆啥關系,有話就說。”他一雙生意眼,精得很,一早就看出沈書臨心不在焉。
沈書臨笑了笑。他安排今天這頓飯,确實是有話說的。他在合同上讓利一個百分點,也是為了這件事情。
他将煙頭按滅在煙缸裏。
男孩孤身騎行四千裏,半跪在他面前,眼帶懇求,求他別分手。貼着耳朵的低聲哼唱。明信片上跨越四千裏的祝福。懸崖上的擁吻。門口泥土地裏的紫花。那晚的鋼琴和紅色玫瑰。急匆匆折回後激烈的晚安吻。牦牛睡覺時手指的交纏調情。
沈書臨擡起頭,和姜猛龍對視。
然而……
男孩那連續三次回避問題的倔強。一直拒絕坐下來和他好好談的固執。那根越來越明顯的刺。以及,兩人之間無聲的沉默和粉飾的太平。疲憊,刻意,漸行漸遠。
姜猛龍笑了:“沈老弟,到底什麽事?我先答應了,你說行不行?”
沈書臨的話在舌尖轉了一圈,又咽了下去。他若無其事地笑笑:“我是想說,姜老哥啊,別再費心思給我介紹女朋友了。我喜歡的不是女人。”
姜猛龍吃驚地望着他,但很快平靜下來。他在生意場上見過太多大風大浪,當然不會因為這個就改變對沈書臨的看法。他拍了拍腦袋:“哎喲,你咋不早說?你被我煩透了吧這是?你要早說,我就給你介紹男朋友。”
沈書臨哭笑不得:“那倒不用。”
兩人又聊了些閑話,一頓飯賓主盡歡。
九月是開學繁忙季,畢業設計也要提上日程,姜一源忙碌了一段時間。正忙的時候,又有一家畫廊找他合作,他接下了。
他大多數時間都在學校待着,周末會去沈書臨家裏。要算起來,這段時間,他見沈書蘭的日子都比見沈書臨多。
有一次在畫室碰見,沈書蘭激動地拉着他問,能不能幫她看看畫。她之前還不好意思,但知道姜一源和她哥在談戀愛,她就太好意思了。姜一源當然答應。
姜一源最不耐煩幫人看畫,周赫讓他幫忙看一幅畫,至少五盒顏料起送。但對沈書蘭,他展現了極致的耐心。
沈書蘭畫得并不差,只是雜糅了太多元素和風格。她像是身處一片姹紫嫣紅的花園,什麽都想要,什麽都想學,這讓她的作品風格冗餘且浮華。
姜一源告訴她該做減法,又細細地為她分析每一幅畫,又告訴她:“沈小姐,你應該看清自己真正喜歡的是什麽。技法不是藝術,藝術是人的藝術。”
沈書蘭聽得連連點頭,又說:“哎呀,師父,別喊我沈小姐了,多見外啊!”
經過姜一源的多次強調,沈書蘭終于不再喊他“大神”,轉而喊他“師父”。姜一源無語,但也沒辦法。
“好吧,妹子。”姜一源便道。
沈書蘭沖他眨了眨眼睛:“對嘛。”
她心裏偷偷笑了起來,姜一源和她年紀差不多,但這聲“妹子”是為了什麽,她心裏清楚。她偷偷給她哥發了消息,講了這件事。
沈書臨回複她【:)】
十月,學校裏的樹葉轉黃,經常打着旋兒,落在學生的身上。
沈書蘭每畫一幅畫,都找姜一源看。姜一源指點她,她就認真改,改完再拿給他看。師徒關系算是坐實了。
這天下午,沈書蘭又在畫室找到姜一源。姜一源指點了構圖和技法,在她改的時候,問她:“妹子,能不能麻煩你一件事?”
沈書蘭立刻道:“當然了,快說快說!我麻煩你這麽多,每天都不好意思。你趕快麻煩回來!”
姜一源走到角落,揭開畫布,那裏有一幅畫。
沈書蘭望向那幅畫,立刻呆住了——畫中是深夜,彎月高懸,星子滿天,一條長長的柏油馬路上,黑色轎車中的人伸出一只手,把燃着的煙遞給車外的人。
兩人都只露出了一只手,各自拈着煙的兩頭。看得出是男人的手,修長,骨節分明。
沈書蘭眨了眨眼睛,不知道為什麽,看着這幅畫,她有種想哭的感覺。
“這幅畫,我希望你能幫我保存。”姜一源說,“如果有一天,你哥……”他頓了頓,微笑道:“你哥結婚了,或者和誰定下來了,請你幫我把這幅畫送給他。”
沈書蘭沉浸在畫中,聞言愣愣地道:“為什麽你不親手送給他?你們現在不是在交往嗎?”
姜一源心裏苦澀,他想到上周末在沈書臨家裏,他看了一眼那個沒有标簽的茶罐,裏面的茶少了五分之一。
老曼峨苦茶純料,苦得天靈蓋發顫,苦得如中藥如黃連。五分之一,能喝五六次。
沈書臨自己在夜裏喝這麽苦的茶嗎?
為什麽呢,因為他嗎?因為這段關系嗎?
這段關系讓他這麽苦嗎?
望着沈書蘭疑惑的眼睛,姜一源故作輕松地笑了笑:“以後的事誰說得清楚,畢業後,萬一我去外地工作了,來不及送給他呢?好徒兒,就當為師求你了。”
沈書蘭驚道:“別別別,求什麽求,我答應就是了!小事一樁嘛!”
姜一源如釋重負:“謝謝。”
畫展辦了三天,非常成功,所有畫都賣了出去。當晚,主辦方邀請吃飯,姜一源拉着幾個室友一起去,吃完後又去KTV。
姜一源不喜歡KTV這種地方,太吵鬧,可他現在需要嘈雜。包間震耳欲聾,他心不在焉,兜裏的手機一震動他就聽見了。
他握着手機去外面接電話,喝了酒的聲音有點飄忽:“哥?”
沈書臨在電話那頭說:“需要我去接你嗎?”
姜一源看了眼牆上的挂鐘,淩晨十二點整。他說:“不用,哥,這邊還要一會兒呢。你這幾天那麽忙,早點休息,明天我去找你。”
沈書臨便道:“好。”
挂斷電話,姜一源靠着牆發呆。許久之後,他抹了把臉,回到包廂,坐在角落沉默地喝酒。
結束已經淩晨兩點。一群人走出會所,冷風吹來,姜一源定定地望着前方,懷疑自己是看錯了。
黑色轎車停在路邊,男人背靠着車身,指尖煙火明滅。聽到動靜,他擡頭望來,神色沉靜。
姜一源定定地和他對視着。
十月底,天已經很涼,男人依然只穿着襯衫和西服,撣煙灰時,露出襯衫袖扣和一小截手腕。
姜一源慢慢地走過去,伸手攏住對方的手腕:“哥,你不冷嗎?怎麽不回家休息……明天雖然是周日,但你生物鐘準得很,七點就會醒,也睡不好。你為啥不給我消息,等了多久?”他喝得有點多了,颠三倒四地說着。
沈書臨拍了拍他的手背,只道:“上車。”
兩人坐上車,沈書臨并不發動車子,連安全帶也沒系。姜一源觸到他的眼神,心裏一顫。
就要說出來了。那句話。他想。
從西藏回來已經四個多月,他們相敬如賓,溫柔又甜蜜。可每一次的目光相觸,都能看見那條橫亘的鴻溝。
當然是喜歡的。四千裏相追的熱忱、不加掩飾的讨好、耳邊的低唱輕吟,字字句句都是喜歡。沈書臨知道他喜歡,所以想包容,想把之前的事當做沒發生。可又怎能當做沒發生。
他們都喜歡。喜歡到可以揣着明白裝糊塗,揣着悲苦演出甜蜜,誰也不挑破那層紗。
可他們又都沒那麽喜歡,不願意交出最後的底線。顧忌着尊嚴和面子,尋找着退路和餘地。
誰也不願去試一試,誰也不願意率先跳下船。
姜一源猛地撲上去,狠狠地吻住沈書臨的嘴唇,他傷心又絕望,用力地吻着,啃咬着。
沈書臨收攏手臂,回應着這個吻,一樣的激烈和用心。
車裏喘息漸盛,兩人肺裏的氧氣都耗光,才堪堪分開。
休息了一會兒,沈書臨嘴唇一動,還沒說話,姜一源又湊上去含住他的唇,阻止他說話。
他就要說出來了。姜一源心想,他不想聽他說出來。即使他早已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
接連好幾次後,沈書臨稍微用力,攥住了姜一源的手腕,加重了語氣:“好了。”
姜一源絕望又傷心地望着他,他想說,別說出來。可他想起那少了五分之一的老曼峨,想到淩晨三點別墅亮起的燈光,慢慢地垂下了頭,沒有說話。
沈書臨讀懂了他的目光,眼神溫柔下來。他沒有說話。
車裏一片沉默,不時吹進冷風。
姜一源想起了懸崖上的擁吻,手指的交纏和調情,想起兩人漫步在拉薩街頭,一起喝着奶茶。他湊上去,再次吻上了對方的唇。
這個吻平和而沉靜,姜一源睜開眼睛,對上了沈書臨的視線。他知道,對方就要說出來了。
可他舍不得,他想挽留。
但他又想起咖啡館對面的餐廳,秘書開着黑色保時捷,載走了他酒醉的愛人。想起他的愛人深夜獨飲老曼峨的苦澀。想起每一次目光相觸時的嘆息。
可他還是想挽留,即使這挽留不如何堅決。
兩人嘴唇相貼,姜一源聲音顫抖:“哥,我愛你。”
沈書臨望着他,一聲輕嘆散在唇齒間。唇分開了,兩人額頭和鼻尖相貼。
他的語氣近乎溫柔:“阿源,我們只能走到這裏了。”
話音低而沉,輕又柔,像床笫間耳鬓厮磨的情話。
姜一源望向車窗外,月亮挂在天邊,怎麽看都像一只孤獨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