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 37 章

大年初六,勐庫鎮冰島村。

老吳頭叼着煙管,笑眯眯地看着在院子裏掃雞屎的年輕人,道:“你在這跟我耗是沒用的,別白費力氣了,趕緊回家找你爸媽。”

姜一源面不改色地把掃帚和簸箕放到一邊,又端起桌上的雞食盆,往地上撒了一圈麥麸,滿院雞立刻咕咕咕地跑來啄食。

第一次掃雞屎時,他簡直要吐出來,掃完去溪水裏洗了十幾分鐘的手,差點把手搓掉皮,被老吳頭無情嘲笑了一通。

他說:“試試呗,反正你寂寞,我也寂寞,租一間屋子給我怎麽了。我還能幫你撿柴生火。”這幾天老吳頭會管他一頓中飯,他生火已經學得像模像樣了。

“誰寂寞了?你自己寂寞,別拉上我。”老吳頭嗤笑,“老爺子我日子可美着呢,沒事就去各個山頭串門喝茶,生活滋潤得很。”

他又道:“行了,趕緊走,等會兒天都黑了。”

姜一源放下食盆,從院裏的井打上來一桶水,洗幹淨手。他說了句明天見,利落地跨過竹籬笆,下山去了。

這幾天他都住在山腳的小旅館裏,每天早晨天還沒亮,就一個人徒步上山,背負着晨露和寒氣。有時路上泥濘濕滑,他也不會拿樹枝做支撐,他只是默默地走,摔該摔的跤。

中午他會到達老吳頭家裏,喂雞,掃雞屎,把在路上撿的柴火放到竈臺旁邊,蹲在地上生火。吃完飯,老吳頭會趕他,讓他趕快回家。他就反複地磨。

太陽落山前,他又會獨行下山。路很長,需要從天亮走到天黑。有時他一擡頭會看見那輪紅日,落日慢慢地沉入地平線下,林間便只剩黑暗和寒冷了。

老吳頭要給他一盞竹燈籠,他沒要。他會想起另外兩盞竹燈籠,挂在摩托車車把上的竹燈籠,随着夜風搖晃,在黑暗中如兩顆明亮星子。放在門廊臺階上的竹燈籠,放在庭院花叢中的竹燈籠。

他不能多想,會致命。

今天天黑得早,姜一源拉緊衣服拉鏈,雙手揣在兜裏,慢慢地往山下走去。他才走了幾百米,就聽到隐約的呼喊聲。呼喊聲被風捎來,斷斷續續。

姜一源駐足聽了聽,發現呼喊聲來自身後。他又往回走去,這下他能聽清了,是老吳頭的聲音,似乎在呼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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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順着聲音的方向跑去,繞過土屋,在一棵茶樹下找到了老吳頭。老吳頭抱着小腿,滿臉痛苦,不斷呻-吟:“快……快扶我一下……我從樹上摔下來了……”

姜一源走過去扶他,驚奇地問:“你爬樹上去幹什麽?現在又沒有茶葉可摘。”

老吳頭滿臉汗水,卻還緊抓着煙管:“上去坐着抽煙,壞了,腿好像摔斷了。”

姜一源問:“那怎麽辦?我打120嗎?這山路這麽陡,救護車能上來嗎?”

“打什麽,腿斷了而已。”老吳頭被他扶着往土屋走去,疼得龇牙咧嘴,還一邊說,“我們做茶的,天天爬上爬下,誰沒摔斷過幾次腿。”

姜一源驚奇。

老吳頭說:“隔壁山頭有個李大夫,我們摔斷了腿都找他,你騎摩托載我去一趟就行。”

姜一源從院子裏推出摩托車,扶着老吳頭上去,往車把上挂了一盞燈籠,往山下騎去。

他擔心老吳頭的傷勢,看着燈籠的昏黃微光,又想起了去年清明的甜蜜,一時間胸口像被插了刀,呼吸困難。他急促地喘息了幾口,加快速度往山下沖去。

老吳頭驚呼:“慢點,慢點!你這小夥子,騎車這麽野,不要命啦!”

姜一源聽他聲音還算中氣十足,稍微放心下來,減慢了速度。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吸入滿肺的寒氣,渾身上下都發冷。

他說:“痛死了。”

“摔的是我,你痛什麽?”老吳頭驚奇地說,“你慢點,不要急,我這次摔得算輕的。哎早知道你騎車這麽野,我就單腿跳着去隔壁山頭找李醫生了。”

姜一源勉強平靜下來,回敬了一句:“我的後座是坐大帥哥的,你當我願意載你啊。”

話雖這麽說着,他又加快了速度,往隔壁山頭騎去。

老吳頭一點也不惱,笑眯眯地說:“哎喲,大帥哥啊,哪個大帥哥?不會是沈老板吧?”

姜一源陡然一驚,摩托車在地上來了個又短又急的飄移,剎停了。他長腿點地控制住車,把緊車把手,重新發動車子。

“啧,去年我就看出來了,你倆趁我去喂雞,偷偷親嘴兒呢。”老吳頭語不驚人死不休,得意道,“以為我老眼昏花看不見是吧?你還故意磨蹭到天黑,就為了讓沈老板坐你後座。”

姜一源感覺心髒又被紮了一刀,他抿緊嘴唇,一言不發。

老吳頭卻還要刺他:“我說你一個好好的城裏大少爺,怎麽大過年的跑我這窮鄉僻壤來掃雞屎呢,敢情是失戀了啊?”

姜一源深呼吸了幾口氣,他一張嘴就灌了滿嘴的寒風,一直寒到心裏。

“是。”他說。

分手已經好幾個月,這是第一次有人和他談起。話一出口,姜一源忍不住似的,開口說道:“我特喜歡他,太喜歡了,賊喜歡他。我愛他,愛得受不了了。愛得我要死了。太痛了。”

老吳頭啧啧啧了幾聲:“跟我說有什麽用?你不去找他,跑這裏來幹什麽?”

說話間,摩托車已經停在了李醫生的屋外。

李醫生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國字臉,留着長胡須。檢查了老吳頭的傷勢後,波瀾不驚地拿來藥品和紗布,很快處理好了傷腿。

“半個月,右腿別着地,然後來換藥。”李醫生說。

這麽一會兒工夫,又有一個摔斷腿的人被扶着進來。

老吳頭喲了一聲:“老黃,你也摔斷啦?”

摔斷腿的老黃擡頭一看,樂了:“老吳頭,咱倆有緣啊!”

兩個摔斷腿的人像一起中了頭獎一樣,笑呵呵地互相打趣,又邀請對方腿好後來自己家喝茶。

姜一源在旁邊看着,心放了下來,看來老吳頭說得不假,在茶山茶寨,摔斷腿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天已經全黑了,車把上竹燈籠的光顯得更亮堂。

姜一源扶着老吳頭坐在後座,他跨上車,卻摩挲着車把,許久未動。

“他自己一個人,在深夜裏喝老曼峨。”姜一源低聲說,“是我讓他這麽苦的,我現在不能去找他,我幫不上他,只會讓他更苦。”

他是在回答老吳頭在路上問的問題。

他這話說得難過又愁苦,老吳頭卻毫不留情地嘲笑他:“得了,失個戀就要死要活,別這麽脆弱行不行?老曼峨怎麽了,我們老茶蟲就喜歡喝老曼峨,甜的沒意思,極苦後的回甘才有意思。”

姜一源不再說話,載着老吳頭回到家。他一路上異常沉默,到家後扶着老吳頭坐到床上,打了個招呼就要下山。

老吳頭叫住他:“天這麽黑了,今晚就住下吧。”

姜一源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黑夜和寒冷讓他心裏的痛苦爆發了,他只想一個人走在山路上,從天黑走到天亮。

老吳頭卻正色下來,淡淡道:“你想學茶?”

不等姜一源回答,他又說:“知道這些天我為什麽一直趕你走嗎?學茶沒有那麽容易,茶不是營銷、噱頭、附庸風雅的東西,茶是真誠。”

“直到目前,世上沒有機器能采茶,只有人的手,才能按一芽二葉的采摘标準,采出最好的茶。你需要爬上茶樹,一芽一芽地采。采好後,需要挑選,曬青萎凋,炒青,揉撚,每一步都需要匠人的專注。”老吳頭說起茶,神情中有一種認真的肅穆,“沒有真心和誠意,學不會茶。我太懂你們這些城裏的大少爺了,圖個新鮮,半途而廢,這是對茶的玷污。”

姜一源走到他身邊坐下,認真地說:“教我吧,吳爺爺。我給你打下手,從爬樹學起,學多久都沒有關系。”

他頓了頓,說:“我不能去找他,那至少讓我為他做一杯茶吧。像你說的,從樹上的鮮葉,經過每一個步驟,變成茶葉,我都親自來,一步一步地來。茶到他手上,他喝下去,我也就圓滿了。”

老吳頭打量着他,沒有說話。

姜一源倒來一杯茶水,雙手端給老吳頭:“師父,求你了。”

老吳頭說:“你想好了,我這裏只有你嫌棄的硬板床,手機沒信號,沒有娛樂,一天到晚無聊得很。要是你中途說累說麻煩,立刻滾下山,這輩子別出現在我面前。”

姜一源露出個苦澀的笑容:“我什麽都沒有了,還在乎這些有的沒的?”

“大小夥子,別一天天哀哀戚戚,像什麽話!”老吳頭接過茶水,訓斥他。

“先從幹活開始吧。每天早上,你先給地裏的菜澆水,去外面撿柴火,喂雞,掃雞屎。”老吳頭板着臉,俨然拿出了師父的派頭,“在我的腿好起來之前,這就當是對你的考察。能通過,我們再談下一步。”

姜一源如釋重負,連忙應下。他現在巴不得忙碌些,免得自己天天沉溺在過去中。

沈書臨和許斌的第二次約會定在周日晚上,在電影院。

本來約的是周日下午,可沈書臨每周日下午雷打不動要在家裏喝茶,便推說有事,許斌便提議周日晚上一起看電影。

晚上有約,下午的茶便喝得不那麽暢快。出門前,沈書臨往保溫杯裏裝了茶水。

開車時,沈書蘭打了電話來,聲音通過車載藍牙放大透出:“哥哥哥哥哥!我告訴你一件可怕的事情!”

前方是紅燈,沈書臨踩了剎車,車子緩緩停下。他問:“什麽事?”

“我師父他失蹤了!”沈書蘭像炸豆子一樣叨叨着,“真的失蹤了!上回我和他發消息是在過年的時候,現在一個多月過去了,我發的消息他全部沒回!我幾天我給他打了十幾個電話,全部沒接通!你說這是不是失蹤了嘛!”

沈書臨微皺起眉。幾天前他和姜猛龍吃飯,姜猛龍也說到這件事,說兒子叛逆得很,大年夜出走,現在沒了音訊,不知道在全國那個旮旯角落去了,電話打不通,消息也不回。

沈書蘭還在哀嚎:“哥啊,你說他是不是陷在情傷裏無法自拔,去浪跡天涯了?”

紅燈變綠,沈書臨輕踩油門,車子往前駛去,他只道:“你不用擔心。”

他又道:“他是成年人,有自己的選擇和判斷。他不回消息,也許是不想回,你也不要去打擾他了。”

他說得沉穩肯定。因為周五早上,一個快遞寄到了沈氏集團總裁辦,裏面是葛花。小巧可愛的花朵曬幹後,有淡淡的清香。裏面還有一張印制的卡片,寫着葛花的功效和飲用方式。寄件人是上次的那家店鋪。

再轉過一條街就到電影院了,沈書臨便道:“好了,我先挂了。”

沈書蘭在那頭聽到了車流聲,問:“哥,你在外面啊?”

沈書臨道:“去看一場電影。”

沈書蘭立刻反應過來:“喲,你是去約會啊!是大姐之前介紹的那個教授嗎?人怎麽樣?帥不帥?”

“我到了。”沈書臨只道。

他下了車,把車鑰匙遞給泊車員。許斌正站在電影院門口,迎上來道:“正想着你什麽時候到,就看到你了。”

沈書臨笑了笑:“抱歉,我來晚了。”

許斌看了看手表:“剛好八點,不算晚。”

許斌博士畢業後就留在學校任教,社交和人際關系都很單純,戀愛經驗也不算豐富。談到約會,他只能想到看電影,挑選了一部愛情片。

“你喝點什麽嗎?”許斌看到旁邊的奶茶店,問。

沈書臨示意了一下手裏的保溫杯:“我帶了茶。”

愛情片平淡且無聊,許斌看得津津有味,沈書臨看得有點困,中途忍回了好幾個哈欠。

正迷糊合眼的時候,一只手碰到了他的手背,沈書臨條件反射地縮回手,驚醒了。他轉過頭,許斌正帶着歉意和驚訝望着他。

“對不起。”

“對不起。”

兩人同時出聲。

沈書臨說:“抱歉,突然的肢體接觸,我會有條件反射。”

許斌也歉意地一笑,他指了指扶手中間的奶茶:“對不起,我是想拿飲料,不小心碰到你的手了。”

十點,兩人走出電影院。

今晚的約會算是平淡,剛才的那個小插曲更算不上愉快。沈書臨何等敏銳,察覺出了許斌的不自在,善意地解圍:“時間還早,要逛逛嗎?街心廣場很熱鬧。”

許斌說:“謝謝,我習慣每天十點半之前睡覺,改天再約吧。你下周六有空嗎?”

泊車員把車開了過來,沈書臨禮貌地提議:“我送你吧。”

許斌這次沒推拒,有些拘謹地坐上了副駕。

沈書臨發動車子,說:“應該有空,提前聯系吧。”

許斌說好。剛才的那個小插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許斌應該是想揭過去的,便說起學校裏一些老師和學生的趣事。沈書臨明白他的意思,不時微笑着點頭。

等紅燈時,沈書臨下意識地去摸中間的煙盒,又收回手。

許斌注意到他的動作,便道:“你喜歡抽煙,不用顧忌我。這裏有攝像頭,你開車點煙會被拍到,需要我幫你點嗎?”

正說着話,紅燈變綠了。沈書臨發動車子,輕描淡寫地道:“謝謝,不用了。也不急這一時。”

到了目的地,許斌又說了一遍謝謝,下車後目送着沈書臨離開。

沈書臨開出一條街,在等紅燈時點了根煙。抽完一根後他還想再點一根,卻也覺得自己這段時間抽得實在有些兇,便含了一塊薄荷糖在口中。

回到家後,他收到了許斌發來的轉賬和消息。

許斌:今晚很開心,感謝你能陪我看電影。電影票和本該的打車錢,我應該轉給你。下周我會提前聯系你,再次感謝你開車送我回來。

沈書臨看着那幾十塊錢的轉賬,感覺荒謬。他這個年紀,居然有人要和他AA。

他不太想回複。想到許斌說的十點半睡覺,他又等了一會兒,挂鐘指向十一點,才簡短地回了一個字:好。

他關上手機,去酒櫃拿了瓶酒,倒了一點在加冰的杯子中,看着冰塊漸漸融化,才慢慢地喝着酒液。

王嫂從樓上下來,看到他喝冰酒,便道:“哎呀,沈先生!你大晚上的喝涼酒,胃痛怎麽辦啦!”

沈書臨就一笑:“喝一點,沒事的,助眠嘛。”

長夜那麽長,确實需要一點酒的幫助。

争取下下章小見一面!

沈哥對許可能會有一點渣,是那種疏離又禮貌的溫柔,但是又漫不經心。希望不要罵沈哥啦,因為是姐姐介紹的,他在姐姐和媽媽面前一直是乖寶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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