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 38 章
進入三月,滿山開始變綠,茶樹長出了鮮嫩的新葉。
從端上那杯拜師茶,叫了那句“師父”起,到現在已經二十多天。
這二十多天以來,姜一源每天早起,先去林子裏撿一筐柴火,堆在土竈旁。然後從井裏打水澆菜,撒麥麸喂雞,打掃庭院。
中午吃過飯後,老吳頭會教他爬樹。他腿長又有力,學得很快,沒幾天就能蹿上蹿下,靈活得像猴。
老吳頭的斷腿好得很利索,去了趟隔壁山頭拆木板換藥後,他又能健步如飛了。每天一早拎着小木籃,去林子裏采蘑菇。初春的野蘑菇鮮香無比,集了四時天地之精華,是任何人工加工的食材都無法比拟的美味。
每天日落之前,姜一源會順着山路走下去。他一個人雙手插兜,慢慢地沿着崎岖坎坷的道路走。走到山腳,又走回來。夜路他已經很熟悉,無需竹燈籠的照亮。
來回一趟要四五個小時,下午出發,等回去已是深夜。夜月明亮,他輕輕地推開竹籬笆,跨過一地沉睡的雞,路過窗外能聽到老吳頭高亢的鼾聲。然後他回到簡陋的房間,睡覺。
他需要每天走一遍來回的山路,來消耗大把的空閑時間。
有時候睡不着,他會爬上茶樹,坐在樹幹上發呆。每當這個時候,他會格外地想來一根煙。可煙是不能想的,一想會致命。他便在山下買了許多薄荷糖,一上樹就含一顆。
山裏沒有信號,大家都不用手機,傳信靠人和摩托。每天飯後,不同山頭的人就騎着野摩托到處晃蕩,拜訪朋友,唠唠嗑,喝喝茶。
姜一源的手機許久沒開過機,只有在每周日的下午,他會帶着手機下山,回複一些消息和電話。他還是忍不住會點進沈書臨的頭像和朋友圈,看自己有沒有被删除。他忍不住又在網上下單了葛花,寄到沈氏的總裁辦。
有時他覺得山裏的日子無比漫長,簡直難捱,但好消息是,老吳頭開始教茶了。
老吳頭腿好後,就帶着姜一源去各個山頭喝茶。
姜一源喝不出區別,過去他能喝出冰島很甜,如今再喝冰島,卻也帶上了苦澀。他讓老吳頭教他做茶,他不想學喝茶。
老吳頭說:“喝都喝不懂,你能做出什麽好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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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一源便退而求其次,問他喝茶有什麽要領,怎麽分辨不同的香和韻,怎麽僅靠喝就嘗出是哪個山頭的茶。
老吳頭卻說:“喝茶有什麽要領?喝就是了。喝多了自然能分辨。少用點機心和小聰明,老老實實地喝。”
姜一源只好按他說的做。
一個多月後,他似乎能喝出一點區別來,卻又不明朗,語言無法描述,更多的是一種直覺。
老吳頭便開始教他泡茶了。
泡茶用的是最常見的120ml白瓷蓋碗,從醒茶開始,幹醒到濕醒,再到注水和出湯,注水的速度,焖泡的秒數,出湯的速度,每一步都嚴格又精确。從滾燙的蓋碗中倒出茶水需要技巧,姜一源被燙了許多次,滿手燙得通紅破皮,蓋碗也摔壞了好幾個。
他不理解,問老吳頭:“你之前泡茶,不是随随便便抓一把茶,往裏沖水就行了嗎?哪有那麽多講究?”
老吳頭說得很有哲理:“最開始的見山是山,最後的見山仍是山,能一樣嗎?”
見姜一源不明白,他回歸了大白話:“我泡茶幾十年,無論怎麽泡,都在我的經驗掌控之內,出來的味道和品質都一樣。你行嗎?”
他又說:“不要問為什麽,多做少問。茶道就是這樣。”
姜一源便不再問了,專心地練起泡茶來。比起喝茶,他确實更想學泡茶,以後或許有機會,他能為他泡一盞茶。
到了三月中下旬,姜一源整個人都緊繃起來,陷入了一種期待又惶恐的情緒。
他找老吳頭确定了許多次,老吳頭說,快十年了,沈老板每年都會來。
三月下旬的茶山,熱鬧無比。茶農們唱着民歌,爬上樹采摘鮮葉,漫山遍野都是早春的生機,豐收的喜悅。
姜一源踩在樹幹上,按老吳頭教給他的方法,用一芽二葉的标準采摘。他不熟練,采得很慢。他采完一棵茶樹,老吳頭已經采完了五棵。老吳頭沒有催他,在茶這件事上,老吳頭從來不催。
到了傍晚,院子裏擺滿了扁平敞口的圓形竹筐,白天采的鮮葉在上面鋪開。老吳頭說,這一步叫做“曬青”,用溫和的日曬将鮮葉的水分稍微烘幹。
夜月高懸時,姜一源就坐在院裏的泥巴地上,在竹燈籠昏黃的亮光下,一條一條地篩選鮮葉。芽頭的兩片葉子不完整的,不要;葉子大小差太多的,不要;梗長的,掐短;葉片形狀不好看的,不要……
他挑挑揀揀,白天他摘的鮮葉被剔除了三分之一。
他要确保沈書臨喝到的這一杯茶,是葉底漂亮、滋味完美的,是獨一無二的、用心的茶。
清明将近,一想到這個,他又心亂了。走神間,老吳頭叼着煙管來到他身邊,看了眼他剔除的鮮葉。
“從長在樹上的鮮葉,到篩選,到攤開曬青去水,再到鐵鍋炒去青草味,然後用手,一下又一下地——千百次地揉撚,最後曬幹。”老吳頭悠悠地說,“等它再次被熱水沖開,你下的所有功夫——每一次的揉撚,每一次的力道,都會原原本本地呈現出來。”
“茶是真心。”老吳頭說。
姜一源望着他問:“他……能喝出來嗎?”
老吳頭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一期一會。”
姜一源笑了,來了快兩個月,他第一次如釋重負地笑了出來。
能喝出來,不能喝出來,都沒有關系,都是緣分。
都沒有關系。
距離清明節還有兩天,老吳頭每天一早,就去山腳等沈書臨,他每年都會這麽做。
姜一源從幾天前就沒法冷靜了,他把房間收拾了出來,把他的東西放入行李箱搬走。老吳頭一下山,他就神經質地在院子裏來回踱步。一聽到摩托車的聲音,他就躲到土屋後面,打算看一眼就悄悄離開。
他想見他,想得快瘋了,可他不能見他。他們的事情還不清楚,他不能擾了他來喝茶旅游的心情。
等到天黑,老吳頭獨自回來了。
第二天,老吳頭依然獨自回來。
清明當天也沒有等到。姜一源知道,對方今年不會來了。
老吳頭倒是一點也不在意,還在山下買了一斤鹵牛肉和半斤白酒拎回來。接到是緣,接不到也是緣,他沒有任何執念。
夜晚時候,老吳頭的鼾聲在隔壁起伏。姜一源起身,在火爐上燒了水,泡了一泡老曼峨苦茶。
他第一次喝老曼峨時,是在沈書臨家裏的茶室。他被苦得龇牙咧嘴,神情扭曲,宛如吃黃連、喝中藥。
但現在,他神情平靜,一直喝到天亮。
他喝不出苦味了。
今年清明,連着下了三天的雨。清明當天是沈父的忌日,沈書臨帶着一家人去了墓園祭拜。
一年過去,沈母已經從悲痛中走了出來。她回到大學任返聘教授,空閑時就備課、養花、織毛線,日子過得豐富。三個兒女有空就會去看她。
從墓園出來後,沈書蘭眼圈泛紅,又掉了一陣眼淚。沈書臨放慢腳步陪着她走,遞給她紙巾。
“還有兩個月,你就畢業了,想好想做什麽了嗎?”他問。
沈書蘭擦了擦眼淚,甕聲甕氣地說:“沒有,我連明天要做什麽都不知道。”
沈書臨一笑,道:“這樣很好。按部就班的人生是無趣的,有新鮮和刺激,才有趣。”
“哥,這簡直不像你說出來的話。”沈書蘭破涕為笑,“我還以為你會勸我說,要早早地規劃好,按計劃走呢。”
沈書臨說:“你自己的人生,當然要按你自己的想法和步調,自己來走。”
沈書蘭咦了一聲。
“怎麽了?”
“你這話說得,和我師父說的一模一樣。”她說。
沈書臨望向她:“是麽。”
“對了,前幾天,師父終于回我消息了。”沈書蘭說,“我給他發了我最近畫的畫,他提議讓我找畫廊合作,辦一場畫展,他說——”
她偏頭想了想,笑了起來:“他說,‘在畫展上,你聽聽別人是怎麽品評你作品的,然後,把那些話全部當做放屁,走自己的路,管他什麽閑言碎語’。”
沈書臨聽完,便是一笑。
到了清明後,沈書臨和許斌也認識了快兩個月。
一周會見兩次。周三晚上會一起吃頓飯,周日晚上會約一場電影。沈書臨沒有偏好,餐廳和電影便都由許斌來定。
熟識起來後,許斌便不似之前的拘謹。聊天時,他會和沈書臨講一些淺顯易懂的哲學問題,很有趣味。他在德國讀了哲學專業的碩博,沈書臨也去德國出過差,兩人也會聊一些在德國的經歷。
但許斌性格內斂端謹,聊天沒進入狀态前,他仍然會有些拘謹緊張。沈書臨看出來,便會耐心溫和地引導聊天。
這周三晚上沈書臨有個越洋視頻會議,兩人的見面便取消了。到了周日,又該是一家人去郊區別墅陪沈母吃飯的日子。若再取消,就會顯得拂了對方的面子。
正在想這件事,沈書琴打了電話過來,問他,覺得許斌怎麽樣。
沈書臨說:“人很好,善良,溫和。”
他說出來,并沒有多勉強。許斌确實是個性格很好的人,兩人相處時偶爾會有一些小插曲,就像第一次在電影院時不小心碰到手,許斌總是會主動解圍,緩解氣氛。
沈書琴聽他這樣說,便道:“那今晚聚餐,你帶他一起過來吧。”
沈書臨只道:“姐,還不到時候。”
“不是那個意思,你不要有心理壓力。”沈書琴難得地耐心說道,“他是我的同事,和媽教的又是同一個專業,大家可以坐下來聊聊專業。”
當晚沈書臨帶着許斌去郊區,許斌路上有些緊張,沈書臨就把大姐說的話拿來安慰他。
晚飯時候,桌上的菜比平時豐盛許多。清明剛過,沈書臨想到那個還剩半瓶的二鍋頭,想到沈父沖他心照不宣地眨眼睛,讓他陪着偷喝一口酒,無聲地嘆了口氣。飯桌上,他喝了些酒,吃完飯後便有些微醺了。
許斌和沈母坐在沙發上,談着一些哲學的專業問題,交流看法,沈書琴在旁邊陪着他們聊。
沈書臨覺得有些悶,便和姐夫去庭院裏打了會兒羽毛球。
天黑後,大家同沈母告辭。
沈書臨喝了酒不能開車,坐在副駕。他腦袋昏沉,指尖觸到冰冷的車窗,觸感像極了二鍋頭的瓶身,他很輕地嘆了口氣。
他喝了酒,反應比平時遲鈍,煙含在唇間點燃,吞吐了兩口,才反應過來,有些歉意地看向旁邊的許斌:“抱歉。”
雖然說着抱歉的話,但他語氣輕而懶,整個人憊懶地靠着椅背,右手伸出窗外撣了撣煙灰,并沒有要熄滅的意思。此刻,他需要這一根煙。
許斌坐在駕駛位,望着他。
沈書臨的襯衫扣子解了兩顆,在車內昏暗的光線下,他的頭輕微垂着,顯出幾分落寞和頹然。眼神很淡,卻似乎有很深的情緒,藏在那一潭無波的湖水下面。
許斌心裏有絲異樣的情緒,他做出了一個他沒想過自己會做的動作。
他伸出手,覆在沈書臨搭在大腿的左手上。
突如其來的皮膚接觸,兩人同時頓了頓。沈書臨擡眼望他。
“你……”許斌說,“你不需要對我這麽見外,如果你心裏有事,可以對我講。”
哲學講究邏輯和理性,但在昏暗的光線下,他沒有任何鋪墊,說出了這樣完全感性的話。
許斌有些緊張,手心發燙泅出汗來。
沈書臨輕輕地抽出了手,很輕的力道,很慢的動作,甚至可以說得上是溫柔。這是不會讓人覺得自尊受傷的力道。
他溫柔一笑:“謝謝,我沒事。只是喝了酒,有點不舒服。回家就好了。”
開車回到家,已經是晚上十一點。
想到許斌說的每天十點半之前睡覺,沈書臨帶着歉意說道:“耽誤你睡覺時間了,你不介意的話,就在我家歇一晚吧。”
許斌猶豫了一下。
沈書臨怕他誤會,又說:“我讓王嫂收拾一間客房。”
王嫂很快收拾好了客房,在二樓盡頭的房間。中途路過茶室,許斌一眼看到了米白色窗框旁的畫,很漂亮的畫,直擊人心。他停頓了一下,往客房走去。
許斌洗完澡,洗漱好後,想起今晚的事情,他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來到主卧外,敲響了門。
沈書臨打開門,略為疑惑地望着他。
許斌說:“我們都是成年人,也認識兩個多月了,你要是想……我這邊沒有意見。”
他鼓起勇氣說出這句話,立刻低下了頭。他從來不是這麽主動的人。可今晚沈書臨帶他去了家庭聚餐,他默認兩人的關系定了下來。車裏那一瞬間的柔軟和觸動,更是讓他屢屢失控。
沈書臨略為驚訝地挑了挑眉,他沒想到對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伸出手,輕輕放在許斌的肩膀上,捏了捏。
許斌渾身一顫,擡頭望他。
沈書臨聲音低柔:“我記得,你明天一早有課,是八點半,對嗎?”
許斌道:“沒關系的……”
“現在是十一點半,已經比你平時睡覺的時間遲了一個小時。”沈書臨收回手,看了眼腕表。
肩上的力道松了,許斌的心裏空落起來。
“我不希望讓你辛苦。”沈書臨微笑說道,聲音低沉悅耳,像在說情話。
許斌知道自己被拒絕了,但對方的态度這樣溫柔,讓他生不起其他情緒。
“快去睡吧,如果有什麽事,找王嫂就行。”沈書臨又低聲囑咐。
二樓盡頭的房門關上了,沈書臨來到茶室,拆開了老吳頭新寄來的今年明前茶。
茶葉被沸水沖泡開來,葉片舒展,沈書臨喝了幾泡茶,酒意漸漸消退。
他的目光從葉底掠過,又轉回來,細細地查看。他發現,今年的頭春冰島茶極其漂亮,規整的一芽二葉,完美舒展的葉片,連茶梗都是同樣的長度。
完美主義者看到這樣的葉底,心情舒暢起來。清明時從墓園遺留下來的憂便消散了許多。
沈書臨再次燒上水,又泡了幾次,茶湯甘醇清甜,喉韻十足。喝了這麽一會兒,他的後背微微汗濕。
許是那漂亮規整的葉底讓他先入為主,他覺得今年的茶,格外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