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 43 章
姜一源在空曠的大街上晃蕩了半宿,天蒙蒙亮了,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家。
姜猛龍正從衛生間出來,看到一個飄蕩的人影,吓得一激靈,看清楚後罵道:“兔崽子,大清早不睡覺在這晃什麽晃!”
“爸。”姜一源慢慢地說,“我失戀了。”
姜猛龍嘿了一聲,拉着他在沙發上坐下,問:“什麽時候?誰家的姑娘?怎麽沒聽你說過?”
“去年年底。”
姜猛龍這下子明白了,兒子過年時跑出去,原來是為了躲情傷。兒子大半年都沒什麽音訊,他本來還挺不爽,這兩天都沒給人好臉色看。現在聽到這話,他心裏就舒坦了——年輕人嘛,總是需要自己療傷。
他拍了拍姜一源的肩膀,豪邁地說:“男子漢大丈夫,失個戀而已,有什麽大不了的!別給我哀哀戚戚的,打起精神來!”
他拿過桌上的酒瓶,倒了兩杯,遞給姜一源一杯:“男人的世界,沒什麽是一杯酒解決不了的。”
姜一源接過酒喝掉,踟蹰了一會兒,才慢慢地開口:“爸,我喜歡男人,這是不是一種病?”
聽聞這話,姜猛龍差點被酒嗆住,他太陽穴突突直跳,正要破口大罵,卻對上姜一源的目光——專注的,認真的,帶着一絲茫然與無助,在向他尋求幫助,對他這個父親展現了全然的信任。
姜猛龍的話便咽了下去。他想到故去的發妻,想到父子這麽多年的争吵和冷戰,想到兒子給他帶回來的護身符,心就軟了下去。兒子願意對他敞開心扉,這總歸是個好的開始。
“當然不是病。”姜猛龍說,“性向是天生的,喜歡男人還是喜歡女人,或者是男女都喜歡,這都不是後天能控制的。”
姜一源看着他:“是嗎?”語氣懷疑。
姜猛龍說:“現代社會了,男人喜歡男人又不是什麽新鮮事,遠的不說,看你沈哥就知道了,他也喜歡男人,但人家不是生活得很好嗎?”
終于到他想聽的部分了,姜一源盡力抑制住急切,裝作驚訝地問:“是嗎?好像沒見他和男人在一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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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猛龍又喝了口酒,擺了擺手:“嗨,你不是大過年的跑出去了嗎,你怎麽會知道!沈老弟今年年初的時候,認識了一位大學教授,好像是他姐給介紹的吧。我和他吃飯的時候閑聊,他說對方人不錯,很嚴謹認真,學術上肯下功夫,才三十出頭就評了副教授。”
“還有呢?”姜一源喃喃地說。
“還有什麽?”姜猛龍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哦,沈老弟還說,他母親和姐姐都覺得他一身銅臭味兒,對這位教授很欣賞,說是書香配銅臭,剛好中和中和。他說得很打趣,估計對這位教授也是滿意的吧。”
姜一源靜靜地聽着。是啊,怎麽會不滿意。誰也不想一身疲憊地回到家後,還面對伴侶不懂事的诘問和不合時宜的醋意。這樣一個體面、懂事又內斂的伴侶,沈書臨怎麽會不滿意。
姜猛龍見他越來越低沉,便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爸說了,喜歡男人不是什麽大事,不會對人生有什麽影響。”他違心地說着這話,想着以後非要給兒子掰過來不可,但現在是增進父子感情的好契機,他自然不會說難聽的話。
“爸。”姜一源神色鄭重起來,“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以後你知道了我曾經和誰交往,你若是不贊同,我希望你把全部的火對我發,而不是對他。”
“好,爸答應你。”姜猛龍盡量和顏悅色地說,心裏卻想着,想得可美,到時候把你們兩個人的腿都打斷。
姜一源如釋重負:“謝謝,爸。”
“好了,畢業典禮是在今天下午吧?你要是還沒睡,就去睡一會兒。”
姜一源回到卧室,手機裏已經來了幾條消息。淩晨時候,他動用了自己能動用的全部人脈,打聽有關那位教授的所有消息。
許斌,男,三十歲,X大哲學系副教授,家住X大旁邊的教職工樓棟。情史簡單,只有過兩段不超過半年的同性關系。母親在他幼年時去世,父親在M國定居。
姜一源把所有資料看了一遍,打開電腦,十指在鍵盤上快速翻飛,搜索着相關資料。他黑進X大的論壇,把所有關于許斌的帖子看了一遍。學生贊他專業水平高,授課嚴謹,每一句話都有出處。回答同學的課下提問耐心且親切。同事贊他肯下功夫,熱愛學術,是難得的青年才俊。
嚴謹,認真。這是出現最多的兩個詞。
姜一源突然笑了,他想到一件很好玩的事情——這樣認真嚴謹的人,在床上也是一樣的拘謹古板吧,要是知道了沈書臨那些隐藏的掌控欲、那些領帶和皮帶,會不會被吓跑?
現在還沒吓跑,是不是說明他們還沒有親密過?
姜一源愉悅地笑了起來,心裏終于舒服了些。事到如今,他也只好苦中作樂了。
下午兩點,在學校禮堂循環的校歌歌聲中,這一屆學生正式畢業了。
典禮結束後,姜一源在畫室找到沈書蘭,問她畫展籌備得如何,沈書蘭看到他,很是興奮,叽叽喳喳地說了一大堆。她最後道:“我哥本來要來看我畢業的,可臨時又有工作。”
姜一源心裏清楚,恐怕不是工作,是因為要去醫院輸液。
他說:“妹子,你答應過我一件事,還記得嗎?那幅畫——”
他頓了頓,微笑道:“那幅畫,等你哥決定和誰定下來,你幫我把那幅畫送給他。”
沈書蘭自然記得,她點頭道:“師父,我記得的。對了,那幅畫有名字嗎?”
姜一源說:“《初一》。”
那一天剛過零點,是新年的第一天。他一個人走了那麽遠的路,去見他,他收獲了一個擁抱和一個吻。他們互相都是對方新年抱的第一個人,吻的第一個人。是初,也是一。
那天夜裏,他碎成碎片,對方溫柔地把他拼湊起來,給了他一顆葡萄味的硬糖,也給了他所渴望的尊重。
沈書蘭喃喃地重複:“初一……”
姜一源又說了一次:“謝謝。”
沈書蘭問:“師父,男人和男人不能結婚,那怎麽樣才算定下來?”
姜一源笑了笑:“憑你的感覺。”
他不甘心。即使他已決定認命,他還是不甘心。他不甘心讓一個把工作放在伴侶前面的人搶走他曾經的愛人。他的愛人值得最好的,值得這世上所有的優先權。
所以他要送出那幅畫。
他道了別,轉身離開。
沈書蘭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又想起那幅畫。每一個筆觸都是那般動人,裏面的情感讓人心驚,太濃烈了,太洶湧了,她屢屢對着那畫落淚。
她脫口而出,喊道:“師父,我不喜歡那個教授,我希望最後是你!”
姜一源的背影頓了頓,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宿舍人去樓空,只剩零星幾個學生在收拾東西。姜一源上半年不在,宿舍并沒有多少東西,他拉開抽屜,裏面是一大堆草稿紙,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一句詩。
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去年十月底,他對着那封郵件,抄了一次又一次。
這個時候,周赫從外面推門進來,姜一源迅速關上抽屜,動作太大,桌上的書包翻倒在地,一張黑色鑽卡掉到地上。
“你一驚一乍地幹什麽?”周赫奇怪地問,彎腰撿起地上的卡,“東西都掉……咦?!這是……”
姜一源迅速反應過來,伸手奪過那張卡。周赫卻已看到了卡片上Echo酒吧的圖标,以及背面遒勁漂亮的簽名。
那個代表會員等級的金色鑽石閃閃發光,這是一張終身鑽石黑卡,Echo發售的唯一一張終身鑽卡。
周赫的嘴長大成了O型,不敢置信地念出了背面的簽名:“沈……”
姜一源把卡裝回書包裏:“我偷來的,別張着個大嘴了。”
确實是偷來的。那晚他和沈書臨吃完馄饨沒帶錢,沈書臨給了他車鑰匙,讓他去車裏拿皮夾,他順走了這張卡。沈書臨一直到今天都沒發現。
周赫的聲音都變了調:“你你你……你偷了沈先生的會員卡?被抓到不會坐牢嗎?”
姜一源道:“坐牢倒是不會。”最多被耳提面命地訓斥半個小時,被領帶綁一會兒。但那是過去。換做現在,缺了那層關系,沈書臨已經不會教訓他了。
他看着周赫驚愕的神情,聳了聳肩,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在和誰交往嗎?就是和他。去年騎車去西藏,就是為了去追回他,我做了對不起他的事情,我去求他原諒。我天天中午都去找他,一天看不見他就渾身發癢,我天天晚上睡不着,跑他房子外面去從天黑看到天亮。但我們最後還是分了,因為我腦子有問題,我神經病,我是傻逼。現在他有了性情相投的新男友,我也挺為他高興的。”
周赫的表情從震驚到迷惑再到八卦,最後定格在驚悚上,打了個寒顫:“兄弟,你這是為他高興的表情嗎?我怎麽覺得你要去殺人?”
八卦的心情壓過了一切,他立刻拉着姜一源問:“沈先生是個什麽樣的人?以前在Echo天天聽到人談起他,但我每次去得不巧,從來沒見過他。”
“是個好人。”姜一源把那疊草稿紙塞進書包,把書包往肩膀上一扔,向外走去,“只不過他不喜歡我了而已。”
走到門口,他頓住腳步。陽光照進來,他的臉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看不清神色,但聲音平淡如水:“但我還愛他,雖然我已經決定放下了。”
是的,他已經決定放下。早上看過許斌的資料後,他就已經決定了。沈書臨想要安穩和平靜,他卻只會制造混亂。他沒有資格去幹涉沈書臨的選擇。
但是在放下之前,他還要去做一件事情。
一輛出租車停在路邊,姜一源上了車,道:“師傅,去X大。”
X大的教職工小區緊靠着商業街,傍晚時候,一片熱鬧。
許斌下午有三節課,上完課已是六點。他在食堂打包了飯菜,帶着一摞學術資料走出學校,打算利用晚上的時間完成一篇論文的初稿。
走到單元樓棟前,一個身影悠悠地從黑暗處踱步出來。
兩人四目相對。
姜一源率先道:“許教授,又見面了。”
許斌只驚訝了一下便恢複了冷靜:“你好,同學。”
姜一源看了眼他手裏的資料,笑了笑,問道:“許教授這麽敬業,晚上都要加班嗎?”
“當老師,加班是常事。”許斌指了指樓上,“我家在三樓,同學,要不要上去坐一會兒?”
姜一源說:“不用了,就幾句話的事情。”
他說:“我哥這段時間身體不好,昨兒去醫院看了,要連着輸三天的液。許教授作為我哥的現任男朋友,是因為工作太忙,晚上都要加班,所以沒空去看他嗎?”
許斌面色不變,手卻握緊了資料。他昨天晚上提了兩次,沈書臨都說去醫院不是什麽大事,拒絕了他的陪同。成年人都講求事不過三,他要是再提,就顯得太過糾纏。于是今天,他只是在電話裏表達了關心,沒有強行要去醫院的意思。
姜一源瞥了眼他拿着資料的手,慢吞吞地說:“還是說在許教授心裏,論文、職稱、工作和學生,全都比我哥重要得多?”
話談到這個地步,已經是挑釁和嘲諷,沒有繼續的必要。許斌面色淡淡的,說:“既然同學不是帶着誠意來與我交流,那也沒有必要再談下去了。抱歉,借過。”
他從姜一源身邊繞過,走上樓梯。
擦肩而過時,姜一源語氣懶散地說:“五月的時候,我哥送了你一副名貴畫作,你轉手就賣了一百二十萬,許教授,這事他知道嗎?”
這是他在畫界的一位收藏家朋友偶然聽聞的。某位藏家一直想要那幅畫作,一位匿名賣家通過中介售出,買家自始至終都不知道對方是誰。但姜一源在畫界頗有人脈,再加上借了他爸那邊的一些力,他自然查出了賣家是誰。
許斌的腳步僵住,他緩緩地轉過身來,盯着臺階下面的人。
姜一源把玩着手裏的硬幣,并不看他,只道:“要是他知道了,他會不會覺得,你和他在一起,只是為了他的錢?”
許斌重重地喘了幾口氣,終于憤怒起來:“姜少爺,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含着金湯匙出生。我的父親身患重病,在M國醫治,每年需要巨額醫藥費。所以我努力評職稱,天天加班工作。但你要是因為這個,就覺得我接近他的目的不單純,簡直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姜一源聽聞他這話,心裏了然,看來他調查許斌時,許斌也調查了他。不愧是穩重的成熟男人,懂得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
他望向許斌,面色冷漠,帶着些微嘲意地說道:“關我屁事,我只在乎他。要是讓我知道,你為了錢做出了什麽對不起他的事情,你別怪我不客氣。”
“你說你目的單純,最好是這樣。”姜一源悠悠地又刺了他一句,“你這身板兒,又這把歲數,在床上能滿足我哥嗎?我和他以前經常從天黑做到天亮,在西藏幾千米的高原上,缺着氧還能做三天三夜,啧……”
許斌深吸了一口氣,面色慘白。
姜一源又說:“你這麽成熟穩重,一定不想讓他知道那一百二十萬的事情吧,嗯?許教授,好好想想。”
他說完,腳步輕快地轉身離開了。
半個小時後,姜一源打車去了醫院,輕車熟路地找到昨天的病房。沈書臨果然剛到,護士正在往他手上紮針。
沈書臨看到他,并不如何驚訝,只問:“典禮結束了?”
護士調好吊瓶速度後離開,掩上了房門。
姜一源悶悶地嗯了一聲,走過去坐在床邊。
一時無話,沉默了一會兒後,姜一源道:“哥,我明天就走了。我想去到處逛逛。”
沈書臨道:“好,你還年輕,到處逛逛開開眼界,也是好的。”
年輕這個詞在他們中間,曾經很敏感。但現在卻不了。沈書臨的語氣閑适,像是在提點晚輩。
姜一源忍不住悶聲笑了起來,他說:“哥,但我不放心你。”
“我怕你被騙錢,被騙感情,又怕你生病時身邊沒人照顧。”他語氣老成,邊說邊嘆氣。
沈書臨凝神望着他,幾秒過後,微微笑了起來。
和那雙眼睛一對視,姜一源就知道自己多慮了。沈書臨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這麽多年,什麽樣的人沒見過,什麽人看不穿。應酬場上,一句平淡簡潔的話,便能四兩撥千斤,贏過所有人。
他怎麽可能會看不破。
他不說破,只是不在意,或者沒必要。
沈書臨說:“你該擔心你自己。我昨晚說的話,你聽進去了麽?”
姜一源頓時蔫了,聽話地認錯:“哥,我知道我不對,給我點時間,我會放下的。”
他盯着地面上灰色啞光地板的間隙,艱難地問道:“哥,他對你……好不好?”
病房裏先是沉默了兩秒,而後沈書臨的聲音淡淡響起:“很好。”
這兩個字像是宣判,鍘刀重重地落下,斬斷了姜一源所有的念想。
“那就好。”姜一源聲音幹澀,他站起身,“哥,我明天就走了,今晚讓我呆在這,行不?”
沈書臨說:“好。”
姜一源從抽屜裏翻出昨天買的熱水袋,灌上熱水,放在沈書臨打點滴的那只手下面。兩手相碰時他頓了頓,用盡全身力氣才忍住去握一握的沖動。
然後他坐在旁邊的凳子上,笑着說起了畢業典禮上的趣事。沈書臨耐心聽着,不時問些問題。兩人談起過去的趣事,卻只談事件,無關風月。
中途外賣員送來奶茶,姜一源把吸管插好,遞給沈書臨,解釋道:“哥,輸液嘴裏會苦,喝點甜的。”
沈書臨用沒輸液的那只手接過,慢慢地喝着。他看了一眼瓶身,問:“是那家?”
姜一源喝着另一杯,笑道:“對,是我們在拉薩喝的那家。”
在三千米高原的夜空下,他們拉着手散步,喝着奶茶。
這個話題有些敏感,病房裏沉默了一會兒後,姜一源熟稔地提起另外的話題。
兩人像相識多年的老友一樣交談,像是沒有過那些親密和争吵,那些甜蜜與苦澀。
淩晨時分,四瓶點滴全部打完,護士拔了針頭後,在手背的針口處貼了一塊長條形的膠布,便收起空瓶離開了。
膠布沒貼穩,從手背滑落,姜一源眼疾手快地捏住,抓住沈書臨的手,重新将膠布貼在針孔處。
沈書臨的手依然泛涼,姜一源貼好膠布後,低着頭,沒有放開握住的手。
最後一次了,他心道。今晚過後,他就永遠失去他了。他想再任性最後一回。
沈書臨的手動了,他略微加重了力道,握緊了姜一源的手,反扣過來。這樣他的手就在上面了。
“阿源。”沈書臨聲音溫醇,低沉喊道。
“恭喜畢業。”他說着,輕輕捏了捏男孩的手,似鼓勵,似祝福,“祝前程似錦。”他說。
姜一源埋頭聽着。
沈書臨松開了手,姜一源的手滑落,垂在身側。他又去握,卻只握到了一掌空氣。
沈書臨已經走到了門口,拉開了病房門。
桌上花瓶中是一束白日菊,開得正盛。
姜一源看着男人的背影,眼眶一瞬間就濕潤了。
他想到了白日菊的花語。
永失我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