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 47 章

到了三月底,沈書臨已經在F國待了一周。項目的事情基本落定,只剩下一些細節問題,他把助理留下來對接。他自己訂了後天一早的機票,準備直飛雲南。

晚上的飯局散後,合作方的負責人拿出兩張門票狀的東西,笑容親切地叽裏咕嚕了一通,又遞了一張給沈書臨。

對方的員工翻譯道:“沈總,聽說您愛喝……Pu’er茶。”翻譯的發音很奇怪,他又接着往下說,“明天上午,在Martin’s Gallery有一場名為《春與普洱》的畫展,是著名的畫作收藏家Martin舉辦的,在他的私人畫廊。”

“Gabriel得到了兩張門票,希望能與您一同前去觀看。明天是您在F國的最後一天,Gabriel希望能讓您感覺賓至如歸。”

Gabriel是合作方負責人的名字,他聽到自己的名字,便帶着燦爛的笑容,伸出兩個向上的大拇指。

沈書臨接過門票看了看,上面印着雙語的畫展主題,《春與普洱茶》。門票的背景是一幅畫,茶樹梢頭上的太陽和雲霧。

他微笑地看向Gabriel:“好,謝謝。”

Gabriel能聽懂謝謝,笑得更燦爛了,露出一口大白牙,他拉過沈書臨的手不停說話,兩人的員工盡職盡責地為他們翻譯。

Martin‘s Gallery是一家小衆卻聲望極高的私人畫廊。創辦人Martin是業內著名的畫作收藏家、鑒賞家,眼光極高,為人卻恣意,對欣賞的人十足真誠,對看不上的人冷漠至極。畫展采取門票制,每次畫展,Martin都只給欣賞的老主顧寄去門票,數量極少。這一次和往常一樣,他只寄出200張。

第二天一早,Gabriel的司機載着兩人來到畫廊。

兩人在門口處簽名登記,工作人員核實了他們的門票。持票者可以帶一個助手,雙方的翻譯便跟着進入了畫廊。

在輕柔的古典音樂聲中,觀展的人們低聲交談着。沈書臨手裏拿着一份冊頁,還沒來得及翻看,他的目光落在畫上,定格着不動了。

茶山,日照,采茶季,深夜飲茶,昏暗的土屋。看到這些畫,沈書臨幾乎以為自己正在山路崎岖的茶山上,而非隔了半個地球的異國。

太熟悉了。熟悉的筆觸和風格,熟悉的情感。

沈書臨手指微動,正要翻開冊頁,證實自己的猜測。可他的手指頓住了,并不需要再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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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的目光穿過重重人群,和另一道視線對上了,一道驚愕、複雜、喜悅又難過的視線。

他站在原地,靜靜地和那人對望着,他想起冰島茶漂亮規整的葉底,那個答案呼之欲出。

肩膀被輕輕拍了一下,沈書臨慢慢地收回目光,Gabriel正疑惑地望着他,又指了指前方的半圓形會客廳,說了幾句話。

Gabriel的員工翻譯道:“沈總,十分鐘後有一場茶藝的展示,由畫廊主人和此次畫展的畫家共同獻上。我們過去坐吧。”

沈書臨喉嚨幹澀,他想抽一根煙。可是他當然不能在這裏抽煙,而且從過年到現在,他沒再抽過一根煙。他嗓子澀疼,便只是稍微點了點頭。

會客廳旁,姜一源死死地盯着入口的方向,全身僵硬。在一衆金發碧眼的外國人中,那個人太出挑,太顯眼了。可他知道這不是主要原因,就算在國內,在一大群穿着同樣黑色西裝的人中,他也能一眼看到他。

Martin以為他是緊張,便安慰道:“沒關系的,等會兒你介紹一些關于茶道的知識,我來為你做交替傳譯,演示泡茶時,我和你一起合作,你不用緊張。放輕松,這些都是畫廊的老顧客,是我的朋友。”

姜一源僵硬地收回視線,艱難地說:“好。”

十分鐘後,小小的半圓形會客廳裏坐滿了人,大家都好奇地望着臺上的各式茶具。

會客廳座位太少,沈書臨和Gabriel的翻譯便留在了外面,兩人在第三排的位置坐下。

Martin帶着熱情的笑容,介紹了此次畫展的主題,然後他說:“我們的畫家姜先生,同時也是一名質樸的茶農,他年紀輕輕,卻離開都市來到深山,跟着老茶人學習做茶。我有幸請到他,現在請他為我們介紹一些茶道的知識。”他先用F國的語言說了一遍,又用中文說給姜一源聽,笑着又道:“別緊張。”

姜一源當然不是緊張。十分鐘前,他全身的血液彙集到頭頂,腦子突突直跳,直到現在,他全身上下仍控制不住地發抖。

臺下的人都望向他,他卻只望向其中的一道目光。那目光平淡又溫和,像春天樹梢上的斜陽,姜一源突然就不抖了,他開始說話。

“普洱茶,是中國雲南的特産茶,深受天南地北茶客的喜愛。在今天,工業化和現代化席卷了所有人的生活,深山裏的茶農,卻依然堅持用一雙手做茶。”

他說完一段停下,Martin把他的話翻譯成F國語言,臺下的人開始頻頻點頭。

“樹上的鮮葉,經過茶農一芽一芽地采摘,攤開晾涼蒸發水分,再到鐵鍋炒去青味,最後茶農用一雙手,一次次地揉撚,成千上萬次地揉撚,把陽光和雲霧揉撚進去,把月光揉撚進去,把茶人的一顆心揉撚進去,變成了一杯好茶。”

姜一源望着臺下那雙沉靜的黑色眼睛,輕聲道:“茶是真心。”

沈書臨望着他,想到那雙手上布滿的細碎劃痕,想到那每一芽漂亮的葉底。想到去年初夏的晚上,對方在電話裏問他,是今年的茶好喝,還是去年的茶好喝。他已經讀過了冊頁上的畫家介紹,他全部明白了。

明白了這一年多來,頻繁寄來的茶,明白了老吳頭的字跡,承載的是誰的祝福。明白了那句“香茶迎故人”的欲說還休。

Martin将這段話翻譯給臺下的人聽,這段話說得唯心,還有些煽情。可F國人向來崇尚浪漫和熱情,反倒被激起了共鳴,臺下鼓起掌來。

畫廊放着輕而柔的背景音樂,是一首帶着淡淡傷感的抒情英文歌。

“You still make me nervous when you walk in the room……”

姜一源繼續說道:“茶道中有一句非常重要的話,叫做‘一期一會’。”

“人的一生,無論好事或壞事,都是不複重來的,只有當下經歷的這一次……”

他第一次喝普洱茶,是在沈書臨家的茶室。他指着牆上的題字,問沈書臨,這是什麽意思。

滿室的人中,姜一源一直望着那雙黑色的眼睛,慢慢地訴說,像那一年的那個下午,沈書臨和緩又耐心地告訴他:“……每一位來品茶的客人,一生中可能只有這一次見面機會,所以要好好珍惜。”

他說:“一期一會,難得一面,世當珍惜。”

英文歌還在繼續:“……then butterflies theye alive when I’m next to you……”

Martin把這段話轉達給大家。聽了這麽多,臺下的人都期待地望着臺上的茶具和茶餅,想嘗一嘗這傳說中的普洱茶。

姜一源拆開茶,用茶夾抓了一小把茶葉,放在電子秤上,他看了看數字,又加了一點點茶葉上去。正好8克。

臺下的人坐直看着,有人好奇地問了句什麽,Martin轉達給他:“這位女士問,為什麽要恰好放8克茶葉,多一點少一點都不行嗎?是否有什麽講究?”

姜一源笑了笑:“因為教我喝茶的人有強迫症,他每次都恰恰好好放8克。”

Martin翻譯了這句話,臺下的人們和善地笑了起來。

醒茶,溫盞,洗茶,姜一源提着水壺往蓋碗裏沖水,他的手很穩,水流緩慢地沖入茶葉。

他說:“泡茶時要做到‘水動茶不動’,不然水流擊打葉片,會加速單寧析出,增加茶的苦澀感。”

第一泡洗茶水倒掉,姜一源把第二泡茶湯倒入公道杯中,他單手執蓋碗,動作無比娴熟流暢。這是摔壞了十幾個蓋碗、被燙了無數次後才練成的。

姜一源端着第二泡澄澈的茶湯,望着臺下的沈書臨,輕聲道:“每年的陽光和雨水不同,茶的味道和品質也不同。就算茶完全一樣,泡茶時的器具不同、水不同、泡茶的手法不同,茶的味道就會不同。退一萬步說,就算所有的外部條件都一樣,當下的心情不同,喝到的茶也不同。每一杯茶,都是獨一無二的。”

沈書臨遙遙望着他,兩人的目光未曾分離片刻,如膠質黏着。最美的中國語言,臺下只有他一個人能聽懂。他知道,對方的每一個字,都是在說給他聽。

他恍惚了一瞬,想到了前年清明的頭春冰島,想到摩托車把上兩盞昏黃的竹燈籠,想到崎岖山路上的親吻和放縱。

姜一源端着茶,說:“第一杯茶,我想獻給在場的一位貴客。”

不等Martin翻譯,他就端着茶走下臺,一步又一步,腳步緩慢卻堅定,他停在沈書臨面前。

一人坐着,一人站着,兩人目光交纏。情緒和溫情汪在中間,眼裏有,口中無。

姜一源把茶遞過去,輕聲道:“先生,請茶。”

場間上百道的目光都集中在兩人身上,好奇又驚訝。Martin解釋道,畫家先生是想請貴客喝茶。大家了然地望着那盞茶,似乎也想品一品味道。

“If the whole world was watching I’d still dance with you.

Drive highways and byways to be there with you……”

輕柔低沉的音樂聲中,沈書臨望着面前的人,他接過白瓷茶杯,緩緩地遞到唇邊。

清甜,醇厚,濃郁的花蜜香彌漫在唇齒間,像是嘗到了漫山遍野的春意。

姜一源輕聲問:“好喝嗎?”

沈書臨說了進入畫廊以來的第一句話,他聲音有些沙啞:“勝酒萬分,如飲甘霖。”

澀疼的喉嚨被這杯清茶潤澤,終于舒适起來。像是喝到了山間的清泉。

喝到了一捧南迦巴瓦峰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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