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長生殿

1944年,汪僞設立僞淮海省,省會徐州。

韓子平坐在二樓編輯部沙發上,攤開一張早報社的報紙在看着。

報紙上幾乎全部的版面都是在為日軍宣傳,大肆鼓吹"大東亞共榮圈",其中最大的一處專欄版面上,異常顯目地有着一行标題,是又黑又粗的刺眼的鉛字:中國軍隊撤退,天皇喜得長沙。

一個喜字,徹底刺了韓子平的眼,他霍地站起來,把報紙惡狠狠揉成一個紙團,而後,心意難平地将其掼在地上,仿佛不解氣似的,他又轉身踹了沙發兩腳。

副主編這時正拿着收來的紙稿上樓,冷不防地就看見自家主編沖着沙發踹了幾腳,頓覺心裏一陣詫異,在他印象裏,韓子平從來都是溫溫和和的一副文人模樣,可從來沒有發過這麽大的火呢。

副主編把紙稿在茶幾上放好,一瞥眼,瞧見茶幾旁一個小紙團。

他彎下腰,拾起這紙團,慢慢展開,皺皺巴巴的一張紙逐漸現在他眼前,副主編看了一會,又把報紙重新揉成一個紙團,扔進垃圾桶裏,眼不見為淨。

他走到韓子平身邊,極力勸慰道:"老大!不要管他們,他們這些人,如今是為了錢和活命,天天為日本人宣傳,做奴才文章,以後那家報社的報紙,你不要再買來看就是了。"

韓子平氣道:"寫的什麽東西,也配我來買着看?我不過是看那賣報的報童可憐!"

他深呼吸了幾下,勉強壓下情緒,待到看過茶幾上的紙稿後,愈發皺起眉來:"這收的稿子怎麽這麽少?"

"沒辦法,世道變了嘛,"副主編嘆道,"如今是一一好多作家都不願意再發表文章了,寫抗戰題材的呢,不說有沒有報社敢收,就有敢收的,那些替日本人做事的人看了,總要出來吓唬人。"

"要是不寫抗戰題材的呢?人家又要罵,吓!國難當頭,還寫這樣風花雪月的文章,你還是不是中國人?哎,真是……這個樣子,怎麽收得起來稿子嘛。"

說到風花雪月的文章,一語驚醒夢中人,韓子平站起身來,拾起一本小說書,給副主編看,"你瞧一瞧。"

副主編翻着看了看,口中咦了一聲:"這文章寫得蠻好嘛。"

"不是,你再往後翻翻看。"

副主編便又往後翻看了幾章,末了皺起眉來,"這寫的好像是日本男人和中國女人的戀愛故事。"

"就是這樣,"韓子平說着,"還是寫的金陵南京的事,一個日本少佐和一個淪陷區女孩子的愛情故事。"

副主編大吃一驚:"那作家怎麽敢這樣寫!他為日本人做事?"

"沒有。"

"那他不要名聲了?怎麽也不該這樣寫的,現在是什麽世道?南京淪陷時候,日本殺了中國多少人?"

"我才不關心他要不要名聲,"韓子平把副主編手中的書拿過來,翻到前面序言的部分,又重新把書遞過去給副主編看,"我關心的是,我們報社的白先生,為這本書寫了序。"

副主編一時愣住了,半天才低下頭去看那序言,确是白文卿寫的序。

副主編合上書,猶自慌神,"白先生幹什麽要為這書寫序?一個一個,都不要名聲了?"

"你問為什麽?"韓子平氣道,"他那回答才叫好笑,說什麽他看過書,說裏面的日本少佐不是壞人,沒有害過人,他和那女孩子的戀愛很凄美。"

"還說什麽文學是文學,政治是政治,文學不該和政治扯上什麽關系,但是你想想,誰管那少佐好人壞人?反正是日本人。"

"這種書寫出來,搞不好就要落得個漢奸文人的罪名,這書的作家不知好歹,白先生也跟着胡鬧,簡直……哎,這些瘋子。"

"不過……"韓子平一頓牢騷發完,倚靠在牆邊,從口袋中掏出一支煙來點着,深深吸了一口,吐出。

他那神情仿佛陷在回憶裏,"不過我想我大概能理解,當初我創辦這個報刊也是,身上只有那一點點錢,全部投了進去,就怕這個報刊辦砸了,那樣我真的會崩潰。"

"你問我投錢之前怕不怕?那我當然怕,怕得要死了,但我還是要投進去,為什麽?說不清,簡直就說不清,我只知道我喜歡,我就是要投進去,我非創辦這個報刊不可。"

韓子平又呷了一口煙,煙頭與煙灰之間一道流金閃爍,食指彈了彈煙身,煙灰無聲地落下來,韓子平深呼了口氣,把那一本書收起來,"算了,以後這件事不提了,多說無益。"

……

1944年七月七日,白文卿去到戲院聽戲。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今晚上戲也應景,唱的是昆曲長生殿彈詞一折。

當是時,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一朝風雲變幻,安史之亂,百姓流離失所,長安陷落,梨園子弟作鳥獸散,老伶工李龜年流落江南。

可哀落魄,只得把霓裳禦譜沿門賣,有誰人喝聲采?

李龜年唱介。

九轉貨郎兒:

唱不盡興亡夢幻,

彈不盡悲傷感嘆。

抵多少凄涼滿眼對江山!

俺只待撥繁弦傳幽怨,

翻別調寫愁煩,

慢慢地把天寶當年遺事彈。

……

一折罷了,又聽了些別的折子戲,等到壓軸戲和大軸戲都唱完了,白文卿起身離座。

在過道上,竟看到了徐淮宣。

原來他今晚也來聽戲。

自那一晚後,白文卿一直躲着徐淮宣,不想今日碰上。

今日碰上了,當然還是要躲。

徐淮宣是走在白文卿前面,兩人只離三尺來遠,戲院裏的燈永遠昏暗一般,人影幢幢,白文卿挨挨磨磨地放慢腳步,只等着徐淮宣趕快走出戲院。

但過道旁邊過來兩個學生模樣的人,攔住他倆,偷偷塞抗日傳單:"先生,看一看罷。"

說完,兩個學生做賊心虛似的,趕快溜走了。

這一鬧,徐淮宣便看見白文卿。

他倒不尴尬,朝白文卿打招呼,"來聽戲?"

"嗯。"白文卿尬在原地,完全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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