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這天兒來得可真是怪異,清早起來漫天的黑雲沉甸甸地墜在檐頂,午後天爺賞面放了晴臉兒,才将命人将吊搭窗支了起來,烏壓壓的雲霾又從四面八方聚攏,蔽了日頭,遮得天昏昏的,瓢潑大雨來得迅猛,狂風卷着砸得棂花槅扇窗“啪啪”作響,灑了幾個時辰将将才停住了,瞧這天色沒準兒還得下。
祁果新小臂搭在檻窗的踏板上,覺着潤意擡起手來一瞧,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浸濕了袖口的蝴蝶緣飾,絲絲涼意透過暗花緞鑽進去,濕噠噠緊黏着,糊在身上像另一層油皮兒,沒來由叫人覺得喘不過氣來。
她心下慶幸,還好她現在人在宮裏,這要是放在家裏,被那幾位管帶姑姑瞧見了,又得是一通好說教。
回身掖了帕子來擦,隔着內檐槅扇聽見茵陳在外間壓低了嗓音問:“傳過膳了?”
這是在問養心殿的境況了。
負責打探消息的是太監薛富榮,是祁公爺費了老鼻子勁兒塞進來的自己人,只要好處給得足,對祁果新絕對衷心不二。
祁果新沒吭聲,伸長了耳朵,踮起腳往外挪了挪步子。
薛富榮在禁城裏混了有年頭了,處處都有耳報神,他也低了聲,“剛傳了回點心,一時半會兒怕是來不了。”
祁果新嘆了口氣,沒再聽下去,回身坐回北炕上。
沒多意料之外,失落卻也是在所難免。
望望窗外的日頭,未時剛過,皇上興許得入了夜才過來。
拖了引枕墊在腰後,眼梢裏瞥着西洋鐘混時辰,她不是個閑得住的人,自打進了這四四方方的金貴牢籠,怎麽打發時間成了每日首要思慮,除了上太後那兒請安點卯是正經事,養了指甲戴了甲套,就連打絡子做針線也不成事了,大把大把的時光需要虛度,百無聊賴,日複一日,眼看着大好青春年華澌滅無聞。
抻直了手指,來回翻看着手指頭上的玳瑁錾花甲套,這長長的指套究竟是富貴的象征,還是富貴的枷鎖,恐怕只有親戴上的人才能明了。
适才将暖閣裏的人都遣了出去,犯不着顧念姿态,祁果新極沒形象地在炕上一出溜兒癱到底,晦暗不明的天色昏沌沌的,空氣中飄浮的灰燼仿佛都靜止了,祁果新迷迷瞪瞪的,不知怎麽的,想起了頭一回見皇上時的場景。
他和五阿哥一道背了差事要出京,路過承順公府,那會子他還只是住南三所的六阿哥,出行沒現在這麽多規矩,不用清場,祁果新得了消息,早早架了把梯子隔着女牆遠遠望過去,黑壓壓的幾十號人,就數他在馬背上最挺拔,祁果新一眼看中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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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瞧見個大致模樣,就聽見背後有人說“福晉來了”,吓得腳下一滑,撅腚摔了個大馬趴。
少女情懷就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只那眉眼都沒瞧仔細的囫囵一眼,這人就在心中紮了根,那身石青色的馬蹄袖箭衣夜夜入夢,直到後來有一天祁公爺給帶了個西洋鏡回來,她有了別的心頭好,頭一回心動才正式宣告壓箱底。
好感歸好感,祁果新也沒多存什麽念想,畢竟對于他們這種家世背景的哥兒姐兒來說,親事沒多少可自己決定的份兒,京裏門當戶對的公子哥兒就那麽些,甭管是上進的還是打漂兒的,嫁誰都是嫁。
可後來聽說要給他做皇後,祁果新是欣喜的,年少時那一丁點忽隐忽現的喜愛要死灰複燎起來也容易,只是沒想到盼星星盼月亮得來的婚姻原是變了味兒的。
她得做好這個皇後,卻不是為着自己,得是為了祁公爺、為了承順公府、為了整個奇赫裏氏。
槅扇篤篤兩聲脆響,“皇後主子?”
皇上來了?
祁果新一骨碌從北炕上爬起來,忍忍沒問出口,鼻音裏“唔”一聲,“怎麽個事兒?”
茵陳請示得小心翼翼,“皇後主子,奴才進去伺候您罷?”
堂堂皇後,一個人擱屋裏悶着,手邊連個端茶遞水的人都沒有,說出去豈不是叫人笑話麽!
“不了。”皇上還沒來,祁果新喪氣地癱了回去。
茵陳和皇後的脾性最對得上,若說薛富榮是為了拘着皇後不讓太過撒歡兒,茵陳就是皇後幹好事幹壞事的最得力幫手。
門外的宮女子再接再厲,“要不,您先進幾口烏塔饽饽墊墊?”
茵陳沒說的話,祁果新明白,要是等着皇上來才用膳,得餓着肚子等到地老天荒。
聽不明白才好呢!想透了多叫人煩躁。祁果新恹恹地應了一聲,“成罷……”
煩不煩的是一回事,不能虧待自己是另一回事,這并不沖突。
東西六宮住了那麽多嫔妃,無論是換了誰,此時都該餓着,餓得越狠越好,将來再找個由頭讓旁人在皇上跟前提起來,要是再争氣些,能直接在皇上眼皮子底下餓暈了最好,這才顯得人誠心,顯得人看重。
祁果新砸吧砸吧嘴,把一整碟兒軟奶/子饽饽全咽了下肚,覺得撐着了,又起來遛遛彎兒消消食兒,全然沒有憂心的模樣。
茵陳看在眼裏,實在是鬧不明白,這位主子娘娘心裏到底是個什麽想頭。
吃飽喝足了,心裏頭沒那麽空落落的了,祁果新渾身上下頓時又充滿了力量,覺得還能再等一等。
這一等,又是半日的光景。
直到聽見禁城四面八方傳來一疊一遞的落鑰口令,還是沒見着皇上的人影。
祁果新幾番想問,卻還是緘了口,“來了麽”三個字生生壓在喉嚨裏,在心中憋成一堵厚重的牆。
她是皇後,不是那些巴巴盼着臨幸的低位嫔妃。
她得端着,得大氣着,要是讓人瞧見那急吼吼盼爺們兒的模樣,可不好看相。
薛富榮擦袖子打千兒進來了,“皇後主子,要不,奴才跑一趟養心殿?萬一萬歲爺有要事耽擱了,奴才也好知會您一聲不成。”
祁果新心口一松。
得了,有人先出這句口了,這是底下人自己揣測上意的結果,不是她按耐不住不夠端方大氣。
“唔。”祁果新裝作不經意撩了撩眼皮子,示意知道了,“興許要變天了,讓蘇德順早早預備上油布傘,禦前都警醒着些,千萬別淋着萬歲爺。”
其實這不消她說,禦前的太監都是活了千百年的人精,只是什麽話都不帶罷……好像顯得她不是那麽關心似的。
心念一轉,又叫住薛富榮,反複叮囑道:“客氣着打聽打聽,千萬別催。”
“嗻,奴才告退。”薛富榮左右一甩袖,倒着退行出去了。
盼了一整日,這會子想到皇上要來了,祁果新反倒緊張起來了。
大婚有程子了,祁果新還是不知道該怎麽跟她的皇帝丈夫相處。
做皇後是門學問,祁果新現在連門兒都沒摸着。
就祁果新這四六不着萬事不過心的性子,早前到了要說親的年紀,叫福晉見天兒一通好愁,就擔心她将來讨不了額莫克的好。結果一眨麽眼兒的功夫,竟是要母天下了。
公府上出去的小姐,規矩上是絕沒得說,就這個性……給福晉急的,急哧白臉的就給找了好幾位到年紀放出去的管帶姑姑教規矩,直接放了話,讓姑姑們戒尺随便抽。
誰知規矩好練,性情難改。
實在沒轍了,姑姑為難地找上福晉,說:“您家這位姑奶奶,不說話往那兒一站一走一坐一躺,決計都叫人揪不出錯來。”
合着就是不能開口。
福晉簡直愁白了頭,“端着”二字幾乎成了口頭禪,最後被祁果新搓得沒了火氣,頹然退到了不能再低的底線上,“我說姑娘喂,您就是裝裝樣子也成啊!”
要不是家裏連生了仨哥兒,皇後之位說什麽也落不着祁果新頭上。
祁果新心裏愧疚,不着調沒心眼子是本性,也不是她想改就能改的,只好按照福晉的意思,時時刻刻提醒自己要裝樣兒。
其實就連祁果新當皇後這件事,也跟玩兒似的,硬說起來,還是祁公爺歪打正着碰來的。
頭先先帝爺不中用了,就數大阿哥和三阿哥呼聲最高,大阿哥是孝懿皇後嫡出,三阿哥生母和嘉皇貴妃跟先帝爺是出了名的松蘿共倚。
光聽名兒就知道,這倆娘娘已經不在了,孝懿皇後是谥號,和嘉皇貴妃也是身後封的哀榮。
聽說孝懿皇後娘家跟祁家祖上有些陳芝麻爛谷子的牽扯,積怨已久,說什麽也不能往大阿哥那頭靠攏。
那就只剩三阿哥了,三阿哥幾年前就頻頻對祁公爺遞橄榄枝,那會子局勢還不明朗,祁公爺一直揣着手暗中觀察。
沒得挑了,祁公爺向來不是個不留後路的人,摳摳搜搜的站了半只腳過去,誰知三阿哥現在排面不同了,三阿哥生母和嘉皇貴妃一開口,就要祁果新給三阿哥做側福晉。
照祁公爺的意思,堂堂公府上出去的嫡小姐,斷然是沒有給人做偏房的道理。祁公爺自覺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侮辱,據說當晚擱紗帽胡同裏喝高了二兩酒,揚言閨女就是挑戶紅帶子嫁了也不上三阿哥府上受刺激,等換了水粉斜街再喝二兩,越想越搓火,一拍腦袋,幹脆把那剛邁出去的半條腿收了回來。
誰誰都不成,光那麽站幹岸可不行啊,祁公爺躺榻上思來想去了大半宿,也不知是怎麽決定的,第二天就上六阿哥那兒表态示了好,成了老派公府裏第一個靠攏六阿哥的。
六阿哥底下可用的人不是沒有,母族郭克察氏有一個算一個,新貴也扶持了不少,就是缺了像祁公爺這麽老派正統根基深厚的老公爺。
祁家老爺子早年入了八分,背後有一旗人馬。
當然了,投靠也不是白投靠的,祁公爺開出的條件諸多,頭一條就是要冊封閨女祁果新為皇後。
冊皇後,而不是立嫡福晉,這裏面往深了瞧,說頭可多了,換句不好聽的,就是你要是當上皇上了,我閨女就是皇後,你要是沒那個命,我才不把閨女送你府上填窟窿。
這種含瑕積垢的不平等條約,得虧六阿哥是個隐忍的人,咬碎了牙花兒應下了。
世事無常,誰知是不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大阿哥突發了花兒,病來得又急又兇,沒兩天就撒手去了,孝懿皇後哭得肝腸寸斷,竟是當天夜裏就跟着去了。
三阿哥面兒上哀戚,心裏樂開了花兒,大喪期間背地裏招了一幫京油子縱馬,樂極生悲,從馬上直籠通栽下來,摔斷了腿,行走都要人随身服侍,當然是繼承不了大統了。
先帝爺本就只剩一口氣吊着,接二連三受了這許多打擊,撐着最後一口氣改了遺诏,兩腿一蹬,江山大統就這麽落到了六阿哥身上。
朝野上下無不震驚,合着大阿哥黨和三阿哥黨你死我活地鬥了這麽多年,全是為了這位不起眼的六阿哥做嫁妝?
後來的事就更讓人驚掉了下巴。
有些人驚掉了下巴,有人則是驚得掉了腦袋。
這位平素不聲不響的六阿哥,位登大寶之後,以往明着的大阿哥黨和三阿哥黨,一個沒跑全拔了,雷霆手段之狠厲幹脆,震驚朝野。
為了壓下那幾年的血雨腥風,祁公爺确實也出了不少力。
祁果新沉思半晌,突然鄭重地叫了聲“茵陳”。
茵陳正在收拾小碟,聞言忙插秧拜了下去,“聽候皇後主子示下。”
祁果新垂眸長嘆一口氣,“前幾日上皇太後那兒用過的南果子還有麽?不拘什麽的,夾沙糕、三角酥都成,再來一碟兒。”
茵陳被她說愣了,勉強挂住笑,“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