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春日岑蔚,惠風和暢,山坳一路皆是飛花點翠的美景,引得馬車裏的姑娘不時撩開簾幔,俏皮的探出頭來眺望。
一只彩色的雀鳥在她眼前啁啾掠過,她鬼使神差的伸手去捉,可纖細的五指怎能困得住那山中精靈?小雀一個輕盈的轉擺,便從她指縫兒間閃逃,只留下一道曼妙的翅影。
掌心落了空,蘇錦墨卻并不失落,反倒笑得格外燦爛。
她自己上輩子就是一只籠中鳥,還是個沒有好水好食好喂養的可憐蟲,又怎會想着去困別的生靈?她只是從未見過有這麽漂亮翅羽的雀鳥,想要親近下罷了。
畢竟打十七歲入了冷宮,她就再沒見過五丈外的天地了。
車隊由蘇錦墨所乘的馬車打頭,後面緊跟着丫鬟扈從所乘坐的小車,再之後就是盛裝米糧的車了。蘇錦墨這輛車的前頭除了驺奴,還坐着個押車的小厮,叫做三寶。
三寶幼時曾随親爹走江湖賣藝,會點三腳貓功夫,十歲時爹病重,自插稻草賣身進蘇府換取藥錢,蘇赫憐他一片孝心,準他先拿着銀兩回去侍奉病重的爹。而三寶也的确守信,未騙了銀兩就跑路。他在親爹床前照料三月略盡人事,奈何天命不可為,他爹還是仙去了。三寶料理完後事,便回到蘇府,甘做奴仆。
三寶在蘇家一呆便是十年,如今也算得上老人了,蘇赫覺他靠得住,便将他安排到錦墨身邊,護她周全。
這會兒正巧三寶轉頭朝向車內,破着風聲吊亮了嗓子提醒:“小姐!前頭有段路不太平,您且在車內坐穩了!”
錦墨将探出窗外的腦袋收回,沒應聲,卻乖乖将雙手疊放在膝前,聽他的話端坐好。
清早正盛的日光,穿過金絲篾編就的幽簾縫隙射入輿廂,在錦墨藕荷色的羅襦上映出斑斑點點。随着馬車颠簸起伏,光線也忽明忽滅,這令人略覺不适的恍惚感,就猶如她重生時的感受一般。
墜入輪回,錦墨本以為會從呱呱落地開始,可她沒料到醒來看到的,是銅鏡中已然亭亭玉立的自己。
從丫鬟口中套問完,她得知自己不日前堪堪及笄,而向父親讨要十斛稻谷赈濟邺城災民的蠢話,她也已經說出口,收不回來了,只能硬着頭皮依時啓程前往邺城。
此時,就是在去往邺城的路上。
立功立德的豪言雖放出不能翻悔,可蘇錦墨還是很快想好了對策!到了邺城,她只負責主持頭兩日的赈濟,到第三日她便找個地方躲起來,任那些災民怎樣的以怨報德翻臉無情,也威脅不到她。她沒威脅,自然也就不會需要誰來搭救,那樣就不會欠下趙景煥的恩情。
再說退一萬步,即便她和趙景煥還是相遇了,他這回問她可曾寒心時,她拼命點頭就對了!她心都寒死了,自然也就沒有再陪趙景煥繼續放糧赈濟的後話了。
很好,想通此結的蘇錦墨勾起一側的唇角。光影明滅間,她恍覺自己有掌控萬物的能耐。
而這時馬車驀地一颠,她的屁股跳離廂椅又迅速落回,只是一對柳葉兒似的細眉緊緊擰起,似乎有哪裏吃痛。接着她吐了吐舌頭,以緩解舌尖兒上的刺麻感。暗道出師不利,竟咬了舌頭……
到達邺城的頭兩日,蘇錦墨沒有太操心,因為一切都如前世一般,每日來領取赈米的皆是附近老弱災民,看上去淳樸本分,也懂感恩。
到了第三日,米發的還只餘三斛,可來的人卻較前兩日多了許多,不少年輕力壯的男子混雜其間,且舉止蠻橫,肆意插隊,這讓蘇錦墨心中警鈴大作。
她将三寶喚來,附耳小聲交待:“餘下的糧不多了,你讓放糧的人先緊着那些老弱病殘發放,将他們打發走後,就趕緊收攤子。到時那些沒有領取到赈米的人定然心生不滿,借機發難,你叮囑好大家千萬不要與他們發生沖突,只管迅速撤離。”
三寶點頭應是,看着錦墨起身似要離開,忙問:“小姐您要去哪兒?”
蘇錦墨左右掃了眼,然後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二層酒樓,“我去那裏等你們,你們收完攤子就去跟我彙合。”
“好。”三寶目送錦墨離開,直至她步入酒樓,他才安心的轉身去知會發糧的小厮。
江北沿岸,農耕和漁業都極為發達,邺城本是江北最富庶之地。可因着不久前洪水過境,農民失了安身立命之本,非但春耕時節無田可種,就連去年的囤糧也被洪水沖走,一夜間家徒四壁,無米下鍋。
可即便如此,也不乏在這場災難中因禍得福之人。
比如壽材店的掌櫃,聽說近半個月來生意抵了平時大半年的,而且售價也随着踩破門檻的人流水漲船高。
再比如漁商,五谷的損減直接導致了肉類價碼的飙升,而漁商們只需待在屋裏,讓雇傭的漁民們冒雨去打漁,洪水上漲,大魚小魚紛紛冒出水面來,一網下去便收獲頗豐。
這樣的人還有很多,故而在如今的邺城,盡管有許多人擠破頭去搶那點赈米艱難度日,卻也依舊有人在酒樓裏大快朵頤,只管自己酒肉穿腸,不聞窗外饑腸辘辘。
蘇錦墨坐在二樓靠着橼欄的位置,向左望去,是下面衣衫褴褛,手捧破簍,焦急等待領取米糧的蜿蜒長隊。向右望去,則是樓內聽着小曲兒,滿案肴馔的紙醉金迷。
一眼天堂,一眼地獄,不外乎如是。
這時小二來上菜,是一道江北醋魚。蘇錦墨夾起一筷送入口中,竟有種罪過之感。
這時樓外傳來一陣喧雜聲,她扭頭看去,見是蘇家的幾個小厮正被一群災民團團圍住,不許他們收攤。依稀能聽到諸如“不按隊序發放”之類的指責。
看來米已放完,那些沒領到米的災民要鬧事了。
三寶會功夫,其它蘇家小厮也都年輕精壯,沒有她這個拖後腿的,他們擺脫那些災民不成問題。故而她沒什麽可為他們擔憂的。
“呵~”她卻低低發出一聲笑,帶着些許無奈和自嘲。
父親雖官拜四品谏議大夫,可為官廉介,兩袖清風,家中下人還不如個七品小縣令府裏多。若不是這回她擔了赈災布施的重任,也不能有一車隊的扈從給她當排面。她又能有多少力量去幫助這些災民呢?拿出的十斛稻谷,已是父親節省用度,從公中裏摳索出的。
縱是蘇錦墨不願承認,她還是隐隐察覺到自己內心深處的後悔。若是這輩子重生在向父親求米之前,她想自己大約是不會再做這種費力不讨好的蠢舉了。
帶着這樣的心情,她低頭繼續享用醋魚,誰知剛吃兩口,就聽酒樓裏有人高喊:“來了!又來了!別吃了快跑吧!”
錦墨遁聲擡頭,見喊話的小二已腿腳麻溜的跑下了樓。臺上唱曲的姑娘聞聲後也不唱了,一改先前矜持扭捏,直接翻了個筋鬥躍下勾欄,跑去後臺了。而其它食客也一個個迅速起身往樓下沖,一時間将個窄仄的樓梯堵得水洩不通,許多人打着提溜和滑梯就速降了下去……
眼前這情形,想是經歷過數回,故而每個人才能反應得如此迅捷。可打京都來的蘇錦墨卻是頭一回見識,雙眼瞪得如銅鈴大,怔在原地,一時不知發生了什麽,自然也拿不出個應對。
不過怔忪片刻後,她還是很快做出決定,不管怎樣先随大流離開酒樓總是沒錯的,是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她就朝着樓梯跑去!可她終歸還是慢了半拍,人剛沖至梯口,就聽到悶沉且雜亂的腳步聲正往上來,她知是有大隊人馬上來了,不免放棄下樓,心慌後撤。
還有幾個下樓慢的食客也紛紛放棄了走樓梯,改而往橼欄去。有人解下腰間寬帶栓到欄柱上,然後順着帶子逃去街上。
蘇錦墨緊擰着細眉,愈發疑惑來的到底是什麽人,能把大家吓成這樣?就在她撤退數步後,終于見到了那些沖上來的人。
打頭的是個獨眼,面上斜綁一條黑布,蓄着連鬓絡腮胡,看上去正值而立,虎背熊腰,單手持一金背砍山刀。耀武揚威的躍至先前唱曲姑娘站的勾欄上,将長長的刀柄往地上用力一杵,猶如地震。
其它十數人顯然是他的小兵喽啰,迅速走位守住屋內各角,形成一個包圍圈兒,讓屋內的人逃無可逃。被他們攔住的自然也包括橼欄那邊,蘇錦墨心中懊悔,若是先前大膽一點,也就跟着那些人跳下去了。
這時傳來“噔噔噔”的腳步聲,上來的是個瘦削的小喽啰,他拎着一個沉甸甸的大包袱上了勾欄,将包袱擺在地上展開,給獨眼彙報:“将軍,樓下的都清理完了。”
獨眼掃了眼那包袱裏的東西,露出餍足的一個獰笑。
顯然這是些戰利品,蘇錦墨離着勾欄較近,禁不住好奇偷眼觑了觑,見包袱裏除些她能理解的犀毗玉扣、環佩錦囊,竟還有些雲頭履、平巾帻。不由得皺眉,腹诽這些人搜刮起來還真是不挑,二手的鞋帽也稀罕。還什麽将軍,哪國的将軍這般沒見識?
不經意流露出的一個鄙夷神色,卻不巧落進了獨眼将軍的眼中。蘇錦墨收回視線時發現已被一道淩厲的目光盯上,她怯生生的擡起眼簾,見果然是勾欄上的獨眼将軍在瞪着自己,不由得心下一凜,向後倒了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