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錦墨适時掏出帕子,似哄個黃口小兒一般幫老人家掖了掖眼角,帶着些許寵溺語氣:“外祖母不哭昂,明日孫女就将您的心意全給送過去,他們很快就會有衣服穿了,到時定早晚一柱香為您老祈福長命百歲呢~”

這一招老人家果然很是受用,當即破涕為笑,抓着錦墨的手點了下她的腦門兒:“你呀!所有小輩子裏就數你最會哄我這個老太婆子!”

祖孫倆正沒大沒小的鬧着,在榻上笑得打跌,湊巧這時陸老夫人的孫女陸妶過來請夜安,進屋便見這副和樂融融的場景,不免心中生出異樣情緒。

她比錦墨小一歲,陸家就她一個女孩兒,且數她最小,本該最得祖母的寵,可偏偏平日祖母待她略嚴苛。過去她還能當祖母就是那副刻板脾性,可打從表姐來,她便看出祖母并非刻板,只是不能像喜歡表姐一樣喜歡她罷了。

這更加的令她心中不平,明明她才是嫡親的孫女。

蘇錦墨一轉臉,恰巧将表妹的怏怏不平看入眼中,下意識的斂起笑意。之後又與她寒暄兩句,便起身辭出。

出屋時,二人擦身而過,錦墨眼尾餘光流轉,在陸妶的臉上略作停留。未及笄的姑娘,便已開始濃妝豔抹,發間堆盈着與年齡極不相稱的繁複珠翠,大晚上的打扮成這樣來給祖母請安……倒不如說是來找她鬥豔的。

事實上,上輩子這位表妹也的确是很能給她添亂子,不過那些都是後話了。

蘇錦墨略覺無語的笑笑,出屋帶着碧螺回房。

翌日,蘇錦墨依外祖母之命,帶着碧螺和三寶,以及幾個蘇府來的家丁,一起将那些新舊摻雜的衣物送去沿江的幾個村子。

只是下馬車後,蘇錦墨并沒看到外祖母口中所說的悲慘場景。

這裏緊鄰江畔,洪水過境時的确屋舍被毀,但如今已搭好了臨時的棚子,幾家合住一處,總算有個遮風擋雨的栖身之所。

至于遮體之物,看起來似乎也不缺,不僅沒有祖母所說的衣不蔽體,反而不少人穿得很是光鮮!甚至蘇錦墨還從幾人身上看到京都也在時興的新式樣……

碧螺蹙眉,“小姐,他們不像是缺衣服的樣子啊。”

三寶回頭看看堆滿車的衣物,撓撓頭,也隐隐覺得有些拿不出手。總覺這裏的人穿的比這些要好多了。

此情此景,蘇錦墨也不知是該喜還是憂。不過見災民們過得還不錯,總歸是好事,便釋然的笑笑,邊步行往村子裏走去,邊道:“來都來了,多走走看看,回去也好給外祖母複命。”

碧螺三寶互視一眼,匆匆跟上。

原本還有些疑心光鮮僅是表象,可越往村子深處走,蘇錦墨越明白這裏的災民是當真過得不錯。好是好,只是心中也難免狐疑,那麽多好衣好物,是打哪兒來的呢?

帶着這個疑問,她開始仔細留意災民們的穿着,想從其中尋找蛛絲馬跡。終于功夫不負有心人,在路過一戶正在修大帳頂的人家時,蘇錦墨驀然駐下腳來,視線也停在那位大叔的外衫上。

眼前這位大叔四五十歲,卻穿着一件京都士人學子愛穿的淡松煙的輕絲網衫,且不說與他年齡極度不稱,就說這件網衫,蘇錦墨就瞧着極其眼熟。

怎麽與昨日她在酒樓裏拿來束縛江匪小喽啰的那件這麽像呢……

就這樣,她停在路邊盯着那位大叔看了良久,不明情況的碧螺和三寶也一左一右站她身旁,跟着不錯眼珠的看那位大叔。直至一位大嬸從帳內出來,不甚友好的走至她們面前。

大嬸雙手将腰一叉,語氣也不怎麽客氣:“你們是幹什麽的?來這要找誰?”

蘇錦墨這才回過神兒來,匆忙賠着笑臉,找了個略顯蹩腳的理由:“我就是看大叔的衫衣挺好看的,想着給我爹也買一件……”

“那這件賣你要不要?”大嬸一看就是心思活絡之人,趁機打起了做筆買賣的主意。

蘇錦墨趕緊搖搖頭。所幸這時聽見二人對話的大叔放下手中家活什兒,走過來頗有幾分得意的道:“小姑娘,你好眼光啊!昨日送來的一堆衣裳裏,俺也是一眼就看中了這件!果然英雄所見略同!”

“昨日送來的一堆衣裳?”

“是啊,”一提及此事,大叔就顯得有些感慨,雙眼望着遠處,思緒似乎有些飄遠。

“哎,得虧了他們啊,他們是俺們村兒的大恩人吶!打從村子裏受災,一夜之間沒了吃穿,連個住的地方都沒了。那些人來了後,幫俺們搭建大帳,又時不時給俺們送吃的用的,衣裳鞋子也是盡撿着好的往這兒送!都是善人吶,大善人!”

這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蘇錦墨聽來恍如天方夜譚。盡管她一千一萬個不願相信,可對過細節後,可以确定大叔口中的那些大善人,就是在酒樓殺人越貨的那些江匪。

蘇錦墨懵怔在那兒,連大叔大嬸回帳子時給她話別都不曾有反應。

“小姐?小姐您怎麽了?”碧螺在一旁喚了兩聲後,又輕輕晃了晃她的胳膊。

蘇錦墨終于醒腔過來,深深吐納一口,問:“你們見過歹人搶了東西,又将東西分贈給別人的奇事嗎?”

碧螺想了想,道:“劫富濟貧這等事自古有之,倒也算不得稀奇。”

混跡過江湖的三寶也附和:“是啊,江湖人重道義,有時未必按常理行事。”

道義?聽到這兩個字,蘇錦墨不自覺就聯想起昨日葉玉韞所說的,江匪并非十惡不赦之徒,他們也有他們的道義。想起這套理論,她便覺胃中翻騰。

有一瞬她也恍惚了,問自己是否真有義匪?不過很快她便否定了。

即便那些江匪搶奪財物是劫富濟貧,情有可原,可是他們殺人呢?還有要将她賣去青樓呢?這些總無可狡辯吧。

想通此結,蘇錦墨不甚愉悅的扭頭觑了觑左右,想不到跟随自己這麽久的一雙忠仆,竟也會是非觀念歪到地溝裏去!

碧螺和三寶察言觀色,知是先前的話不受聽把小姐給氣着了,互遞一眼後,便開始嘻皮笑臉的哄蘇錦墨,連道是自己眼皮子淺,讓蘇錦墨莫要與他們一般見識。

蘇錦墨郁氣略消,只是回去的路上,還是對二人進行了一番說教。

末了,又總結性的叮咛道:“總之匪就是匪,都是作奸犯科之徒!只是他們也分兩類,一類是沒心沒肺殺人不眨眼的,另一類是良心被狗啃了一半,還一半時不時發揮下餘熱,這才行點小善為自己換個心安。可不管是哪一類,他們本質都是犯罪,不值得原諒的!”

受了一路的教,碧螺和三寶早已不敢再亂抒己見,只拼命的點頭稱是。又順着蘇錦墨的心,将匪徒破口大罵了一通,這才終于哄得小姐徹底消了氣,揭過此事。

此次來邺城,原來就為赈濟而來,如今米糧發放完畢,蘇錦墨也不敢久留。畢竟外祖母家的糧食也不多,自己若再呆下去便要占了別人的口糧。

是以在幫外祖母去送完衣物的當晚,錦墨去與外祖母辭別,翌日天蒙蒙亮便啓程回京。

江北水鄉多雨且潮濕,街上總是曉霧彌漫,縱是春深,習習晨風自幽簾孔隙灌入輿廂,亦是有些寒氣襲人。蘇錦墨裹了裹身上鬥篷,繼續倚着貂絨軟靠補眠。

這幾日總有各種瑣事絆着她,以至于從入邺城就未睡過一個飽覺。回京的路途迢遙漫長,她坐在馬車裏無事可做,補眠自然成了最好的消遣。

可是她歪着身子睡了一會兒,卻是怎麽也睡不着。眼前交替晃過兩個人影,一個是葉玉韞,一個是趙景煥。

葉玉韞做為她這輩子的救命恩人,她惦念感激也屬人之常情,她還打算回京後在家中設個恩公排位,時常為他上香祈福。

不過也僅限于此。

為報恩賠上自己一生的虧,她已吃過一回了,這輩子不想再吃第二回。

葉玉韞雖看上去英敏任俠,但畢竟僅是一面之識,她對他并無足夠的了解,既不知家室,也不知品行,再說未來二人恐是連面也沒有機會再見了 。既然如此,自然也無需在他身上多生旖旎心思。

至于趙景煥那個業障,錦墨心中則萬分慶幸,此次邺城之行未曾與他相遇,那麽一切軌跡都将改變,從此他二人再無交集。

這輩子蘇錦墨只有兩個願望,一是順從父母之意,結一門既不算高攀,也不算低嫁的普通親事,富足且自由的度過一生。二是設法規勸父親早些辭官,避過兩年後的那場無妄之災。

一切她都已為自己、為蘇家規劃好,接下來只需按步驟一一執行即可。

接下來,蘇錦墨便開始展望未來一家人安穩和美的生活:

每日睜眼,便可穿上當下京都最時興的面料式樣,金瓒玉珥,光彩照人的帶着丫鬟去逛街市。那時她已嫁人,有了私房體已傍身,無需再向誰撒嬌祈求,看到什麽好看的好玩兒的,只管掏出銀票來買買買!

而父親辭官在家,也不必每日再将阖府的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去給皇帝挑毛揀刺,讨是尋非……

想到這些,蘇錦墨不覺甜甜的勾起唇角。

此時馬車已擇山間近道行駛,比照先前坦平的官道略有颠簸,這一颠一颠的倒讓蘇錦墨想起了小時候躺在搖籃中的情形。彼時她已記事,早不是該賴在搖籃裏的奶娃娃,可她頑皮哭着要搖籃,娘親便找人為她打制了一個大搖籃,晌午小憩時将她抱進去,輕晃着給她講故事。

就這樣晃着晃着,蘇錦墨心中略美,靠在車壁上漸漸進入淺眠。

原本她打算借着這絲甜滋滋的困意睡去,孰料下一刻馬車猝不及防的驀然一頓,令得她身子先是慣性的朝前甩去,緊接着又快速向後仰倒!

蘇錦墨的後腦勺碰在破邦邦的車壁上,發出“砰”一聲悶響,緊跟着人立時醒頓過來,瞪大眼睛望着前方幽簾。

車子驟然急停,不是與人刮蹭,便是遇到了路障。可她看着前面模糊閃出的一團黑影,有些搞不懂情形,于是幹脆将簾幔掀開,探頭向外看去。

就在她看清停車原由的那一瞬,整個人打了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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