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之二
之二
episode 3
真由美長得很好看。這一點宮治在小時候就已經知道了。
每每日高夫人帶着真由美上門的時候,他總會從自家母親的嘴裏聽到“真由美真是一天比一天漂亮了”之類的話。幼稚園的老師也是,非常喜歡抱着真由美,給她編各種各樣的辮子。在宮治看來,真由美長得和玩具店櫥窗裏擺的高高的那些洋娃娃一樣。
不過不管那些洋娃娃的售價再怎麽昂貴,他和阿侑最在意的還是那些擺的低一些的超人玩具。倘若真由美的性格活潑一些倒還好,偏偏是個沉默的性子。于是在雙胞胎看來,她的好看便有了一種不可高攀的意味。而有了這種距離感之後,安靜的好看就成了一種不會言語的攻擊,反倒是把他們惹火了。
兒童對美好事物的感情極端又純粹,要麽毫不顧忌的大肆破壞,要麽小心翼翼地向往,全都是因為發覺自己得不到那種東西。真由美的內向并沒有在鬧騰的雙胞胎中得到理解,便成了那個被排斥出去的人。
但是就算是吓她,她也不會有他們所期待的那種反應,簡直像是無法觸碰的冷冰冰的木頭,無趣極了。一直到她被阿侑推倒在地上的那一天,宮治看着她的眼淚從有着濃密的長而卷翹睫毛的眼睛中掉出來的時候,才驚覺原來她也是會哭的。然後他才發現,其實他和阿侑對她做的那些惡作劇一直以來都被她藏在了心裏,只是沒有表現出來而已。
于是從那天開始,他和阿侑都有些慌了。像是看到一塊木頭上陡然出現了許多以前砍下去的,現在才浮現出來的傷痕一樣,他們猛然意識到在不知不覺裏都做了些什麽事。
他們竟然被真由美的沉默給縱容了。
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宮治忽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來一句:“以後不要吓她了,阿侑。”
“我才沒有吓她,是阿治你在吓她。”
雖然很心虛,阿侑還是為了在口舌上逞過阿治而說了氣話。
兩個人想着要和真由美道歉,臨了看着她又恢複了以前那副無動于衷的好像把什麽事都忘了的神情,還是沒有說出來。最後宮治把房間僅有的繪本都抱出來扔到地上,朝阿侑道:“以後真由美再來,就讓她看這些書好了。”
“啊,阿治你好狡猾,你拿的都是我的書。”
阿侑爬到書堆裏,翻找了一下,抱怨道。
“真由美第一次來的時候,進我們房間挑的書都是你的。是阿侑你不讓她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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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治理直氣壯地站在那裏,頭頭是道地反駁阿侑。
“根本沒有那回事!”
阿侑叫着沖進房間,把阿治的東西也都抱了一堆扔到那堆書上面。阿治瞧見自己的游戲機被摔在那裏,一下子冒了火:“真由美又不玩游戲。阿侑你就是嫉妒我的游戲機保存的比你新!”
雖然他口中的“新”只是針對阿侑那個和他一模一樣的游戲機而言的,但兩個人鬧到最後猶嫌不足,還是上手上腳打了起來,最後仍舊以宮夫人提着鍋鏟從廚房趕來并且在他們每個人頭上都敲了一記告終。
末了,阿侑和阿治跪坐在飯廳外的走廊上。阿侑摸了摸自己頭上的包,沒好氣道:“你怎麽知道真由美不玩游戲?”
“長得好看的女孩子都不玩游戲。她們玩娃娃。阿侑你真蠢。”
阿治氣呼呼地回應了一句。這是他用十年不到的人生觀察周圍的同齡女孩子總結出來的可憐并且不準确的經驗。
沉默了許久,阿侑好像意識到了什麽,有點困惑地開口:“可是我沒覺得真由美長得好看啊。”
“煩死了阿侑,閉嘴。我不要和你說話。”
稻荷崎排球部因為有了宮氏兄弟的存在,每天總有那麽幾個時刻是雞飛狗跳的,不是阿侑又偷走了阿治的便當,穿走了他幹淨的換洗T恤,就是阿治又用排球砸了阿侑的頭,拆了女生寫給他的情書并且吃了附帶的零食。最後這個戰場總會延伸到體育館,隔網相對練習的時候從小時候的打架演變成了周圍人都被迫成為陪襯的兩個人的排球比賽,然後以隊長或者二年級的北前輩的插手訓斥而不得不告終。
真由美也從吹奏樂部的負責銅管樂器隊的前輩那裏聽到了不少雙胞胎在比賽時的事跡,不免懷疑她對他們“總不可能還幼稚得和五歲小孩一樣吧”的判斷是不是下得太早了一點。
不管怎麽樣,她都覺得她不會願意以吹奏樂部的一份子的身份,去給雖然才剛加入排球部卻已經展現出成為王牌趨勢的雙胞胎應援。
就算他們以前欺負過她,偷看過她的答案,自來熟地吃她的便當,自以為是朋友一樣和她說話,這些都可以。但是只有長笛,她絕對不會在還沒有認可他們的情況下替他們吹應援曲,哪怕只有一小部分。
暑假的時候,真由美長期在外出差的父親回來休假,捎回了成堆的各地吃食。日高夫人便邀請了宮夫人一家吃飯。日高夫人把食材挨個取出來和真由美一起清理的時候,忽然朝自家女兒神秘兮兮道:“聽說阿治和阿侑很喜歡你做的便當。”
阿治和阿侑這兩個昵稱還是雙胞胎小時候鬧着要大人們這麽稱呼他們的,說着“這樣聽起來很帥氣”。倘若不這樣叫他們的話,他們就會不理睬大人們的叫喚,像已經認了自己名字的小狗一樣。結果就從那時候一直到現在,認識雙胞胎的人都習慣用這個聽起來其實也沒有那麽帥氣的昵稱來稱呼他們了。
真由美正在刮魚鱗的菜刀頓了頓,沒有講話,又悶頭清理魚鱗了。日高夫人早就習慣了她這幅樣子,自顧自說下去了:“雖然他們小時候總是對你惡作劇,現在看來其實還是很喜歡你的嘛。說不定小時候對你惡作劇也是因為很喜歡你但是又不好意思說出來。男孩子不就是這樣的嗎……”
“咚”地一聲,真由美快刀下去把板上的魚利落地切成了五段,動作之迅速把日高夫人驚到了,一下子忘了後半句要說什麽。真由美冷靜地把魚塊整齊地堆進白瓷食盤裏,言簡意赅:“我不喜歡他們。”
“為什麽?”
“太吵了。”
“诶,可是那樣不會很熱鬧嗎,雖然宮夫人也一直很辛苦。但是他們家的氛圍和我們家完全不一樣啊。真好啊。”
真由美沒有理會又開始喋喋不休的母親,解下圍裙去院子裏看養在桶裏準備上蒸架的青蟹,剛好撞上了上門拜訪的宮夫人一家。開門的時候雙胞胎先是稍顯熱情地和她打了聲招呼,三三兩兩進去,然後宮侑忽然盯着她的臉,作出一副大驚失色的樣子:“你的嘴巴好紅啊,真由美,受傷了嗎?”
雖然最後一句話聽起來頗為關切,但真由美想都不用想都知道他是故意用這種語氣講話的。站在他身邊的宮治也看了幾秒,用手肘頂了頂宮侑,略有些輕聲道:“那是口紅,阿侑你這蠢貨。”
“什麽口紅這麽紅?”
“口紅都這麽紅,”宮治應了一句,看着真由美沒什麽反應的表情,又有些不确定起來,“大概。”
“是磚紅色。”
真由美看着雙胞胎困惑的神情,最後還是用四個字解釋了一下,結果反而讓他們面面相觑,悄悄讨論起磚紅色到底是什麽顏色來。真由美指了指玄關的方向,示意他們進去,自己則去看那些又大又重的青蟹了。宮治回頭的時候,瞥見她蹲在桶邊,雙手撐在邊緣上,似乎很是認真地盯着裏面的東西,輕聲說了句什麽。
“你在幹什麽?”
宮治把雙手插在外套的口袋裏走過去,探頭一望,看到了滿桶的螃蟹。
“和它們說再見。”
“為什麽?它們又聽不懂。”
“希望好吃一點。”
宮治皺了皺眉:“那得看做的好不好吃吧?”
真由美站起身,提起那桶青蟹,望了宮治一眼,仿佛在說“你這個家夥無藥可救了”。他看着她腳步略有些搖晃地走回去,在她身後喊了一句:“要幫忙嗎?”
“不用。”
宮治怔了怔。明明是夏季,卻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想起冬天時他踩進雪堆裏,聽到那松脆的嘎叽聲時的景象。那時候舉目望去,只會看見新雪鋪蓋漫天遍地,在初升的太陽下折射出淡金色的有些刺眼的光。雖然很冷,哈出來的氣變成白霧在冰凍的空氣裏慢騰騰地擴散,但是一想到能吃熱乎乎的炸豆皮烏冬面,醬汁鮮味濃厚的炸串,或者還冒着熱氣的喜好燒和章魚燒,就會彌漫開一種難以言喻的幸福感。
真由美像冬天一樣。
episode 4
宮治沒有想錯,真由美做的菜真的很好吃。
那桶青蟹非常重,在吃之前還很擔心會不會都是唬人的水分,還好它的肉肥厚又緊實,都是實打實的份量。因為在蒸之前已經放在清水裏養了一兩天,所以裏面都已經養的很幹淨,沒有泥沙一類的東西。只用蔥姜蒜加上料酒,蒸熟之後配上醋就已經非常鮮美。
真由美自己研究出來的京都腌菜和煎得五分熟的口感有些厚重的肉排配合在一起,每塊肉排上面都裹了恰好的腌菜,咽下去的時候反而清爽了很多。
煲的鴨湯聽說是真由美的父親特意帶回來的老鴨子,仔細地清理幹淨之後在鍋裏咕嚕咕嚕炖了将近四個小時,放了香菇一類。湯水清透,連骨頭都炖得有些酥了,浸滿湯汁的肉的質地軟下來,幾乎入口即化。
青花魚是先去了腥,在鍋裏蒸得差不多了,把胡蘿蔔絲和蔥絲撒上去,最後才用一鍋已經沸騰了的油猛地澆一部分下去,噼啪炸裂,魚皮松脆,魚肉的口感層次也豐富起來。
配合的茶水是綠茶混合了曬幹的菊花與枸杞,直接泡在大玻璃壺裏,清香溢開來。泡開的菊花和枸杞浮在水面,茶葉沉在壺底,顏色是幹淨的淺綠,喝下去仿佛精神慢慢舒展開來。
宮治坐在沙發上等着開飯,看着真由美做菜的時候,覺得她好像把所有的細致都放在那上面了。她連平時上課的時候都是那樣子,看起來是有些小心地在做着筆記,斟酌着該怎麽排列知識點。有幾次他和阿侑去借她的筆記來看,甚至都不敢直接把那本字跡清秀的筆記放在他們淩亂的桌上,好像那樣就是一種亵渎。結果後來阿侑覺得這樣累人,雖然真由美的筆記很清楚,也不想再去找她借了。
去找吹奏樂部的前輩溝通應援的事,也會透過門上的小玻璃窗看到安靜地坐在角落的真由美。聽說她的長笛其實吹得不算好,雖然很認真,但是真的不算好,頂多是中等水平。但是她還是一次不落地每天都坐在那裏,也很少和別人說話,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反正宮治從來都覺得真由美讓人有些捉摸不透。如果是換了別人這幅樣子,他早就已經沒了興趣。之所以對她還有些上心,理由也很簡單,她做東西實在太好吃了。
而且他又見過她哭的樣子,至少還知道她其實并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麽冷淡。說不定她其實也是很在意有些事情。
飯吃到一半的時候,日高夫人才後知後覺地打發真由美去買飯後的東西。宮夫人連忙瞪了自家那兩個臭小子一下。阿侑還忙着扒飯,壓根沒有注意到。阿治瞅了他一眼,把碗裏最後兩口飯搗進嘴裏,放下碗站起了身。
“我一個人就可以了,伯母。”
真由美徑直朝宮夫人道。宮夫人瞥了一眼她手裏那串長長的清單,笑意盈盈地在阿治背後猛推了一把。真由美望了宮治一眼,也摸不清他是什麽想法,直接自己拿起購物袋出去了。
日高夫人看着兩個人一前一後地出門,忽然湊過去小聲地朝宮夫人道:“你家兒子可以送我一個嗎?”
宮夫人想了想,也小聲道:“你要哪個?”
在一旁已經掏空了碗底的阿侑看了兩個人一眼:“喂,我都聽到了啊。”
然後頓了頓,接着毫不猶豫地把自己那不在場的兄弟賣了:“把阿治送掉。”
正跟在真由美身後走着的宮治陡然打了個噴嚏,把真由美驚了驚,回頭看了他一眼。夏季的夜晚沒有白天燥熱,吹過來的風也涼下許多。但在外面走着的話,還是會出汗。因為真由美幾乎不說話,有些無聊的宮治聽起周圍的蟬鳴來。他平時是很少關注這些的,今晚倒是覺得蟬叫好像也還不錯。
要買的東西有些多,真由美拐去了附近的大型超市。宮治在踏進去的時候一邊說着“單子給我看一下”一邊就直接從後面往前抓住了她手裏的清單,差點靠到她。真由美有些不适地往前跨了跨,聽他扔下一句“莴苣後面的東西我去找”便立刻走開了,像是生怕她拒絕一樣。
真由美掃了一眼單子。以莴苣為分界線,後面的東西比前面多出許多。
會記不住的吧。
這樣想着,真由美還是先去買調料了。超市裏的冷氣開的很足,剛出過汗的後背乍一下反而有些冷。找到她那部分最後的伍斯特醬油時,真由美先是掃了一圈放在和她視線齊平的貨架上的牌子,接着蹲下身掃了兩圈下面的貨架。最後站起身,擡起頭一看,伍斯特放在最上層。
偏偏在那裏。
真由美嘆了口氣,朝周圍掃了一圈,沒有看見腳手架也沒有看見導購員,只好自己掂起了腳。沒過幾秒,她突然就騰空了,吓得她叫了一聲,一轉頭就看到宮治那似笑非笑的臉。男生直接把手放在她腰上猛地給她往上擡了起來,用對着小孩子的語氣道:“快拿。”
他是故意的!
真由美眼神羞憤,迅速抓起一瓶後用腳踢了踢宮治,聽到他叫着“喂不要亂動啊”,結果不小心就把她自己腳上的鞋子給踢飛出去了。宮治放下她幫她把鞋子撿了回來,看到她臉上已經無法掩飾的羞赧表情,心下驟然湧起一股詭計得逞的小小快意
果然生氣了。不過話說回來,真的好矮啊。
宮治好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湊過去道:“我忘了咖喱塊後面是什麽了。”
“莴苣,巧克力,咖喱塊,排下來才到第三樣東西,”真由美罕見的抑制着怒氣地沖着他道,“我自己去拿,你不要管了。”
宮治拖了長長地一聲“欸”,還是跟在她後面走了過去:“要是你又碰不到怎麽辦?”
“不要你管。”
話音未落,她手裏的清單已經被他給搶了過去。宮治看着她奮力擡手揮了幾下都沒有碰到他揚起的手,不由得笑了出來,然後清了清嗓子,看着清單擺出一副認真研究的樣子:“嗯……咖喱塊後面是酸奶和草莓。”
真由美立馬推了購物車迅速地走了,幾乎要小跑起來。可恨的是不管她走得有多快,宮治都輕輕松松趕上了她,雲淡風輕地在她耳邊念叨着“西瓜”“豆皮”之類的名稱。最後在結賬的時候也徑直提起了大號的購物袋,轉頭朝她指了指小的那一袋,自說自話地下了命令:“那個你來拿。”
“吃冰激淩嗎?”
回去的路上,宮治直接在購物袋裏翻出那盒冰激淩,拆開掏出一個小小的分盒,随口問了一句。真由美看着他把小盒子上的塑封膜撕開,朝他伸出了手。宮治愣了愣,抱怨了一句“你自己也可以拆啊”,還是把他手裏那個放到她手上去了,重新掏了一盒。
從超市帶出來的涼意還沒有完全消散。真由美走得慢,落在宮治後面,導致男生不得不走出幾步就停下來催促她,但絲毫沒有被理會。然而慢慢地不知道為什麽,忽然之間就并排走了。等真由美反應過來的時候,只感覺到自己的左側身體那邊有熱乎乎的感覺,是男生身上的那種熱量。
她擡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無意識地皺了皺鼻子。
讨厭的雄性生物的味道。
但真由美還是慢慢平靜下來。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宮治把手裏吃完的冰激淩盒子揉皺了扔進垃圾桶,有些漫不經心地回頭朝她道了句謝。
真由美還是沒法理解他的思維:“謝什麽?”
“飯很好吃啊。”
宮治一臉理所當然地聳了聳肩,臉上的神情是“你怎麽連這都不明白”。真由美的視線落到垃圾桶上。她還以為他是在謝剛才招待他的冰激淩。
不管怎麽說,就算要謝她做的飯,那也謝得太晚了一點吧。
一進家門,分吃冰激淩的時候,宮侑就忽然湊過去盯着宮治看了好一會兒,然後迅速抓了兩盒揣進自己懷裏,朝宮治道:“剛才你在路上吃過一盒了吧,阿治?”
真由美有些驚訝地看着他們兩個。宮治今晚似乎有些懶得搭腔:“煩死了。你要吃多少自己拿不就是了。”
宮侑震驚地看了他一眼,又很是稀奇地瞧了真由美一眼,緊接着便歡快地叫了出來:“那好喲,這些都歸我了。”
腦袋上立刻挨了一記之後,他猝然想起這不是在自己家,讪笑着“開個玩笑啦”,拆了一盒冰激淩拿了小勺子就把自己扔進沙發了。宮侑看着宮治在廚房裏和真由美講話,嘴角漸漸浮起一個有些不懷好意的笑容。
呵。這倒是挺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