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正是黃昏時分,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柏歲歲被寒凜帶到一處巷子深處。這裏道路狹窄,兩旁的牆壁老舊爬滿了青苔,地板也有些凹凸不平。
據說這裏曾經是不良少年聚集的地方,只是後來一中經過整改,原本的初中部被遷移到南城近郊的十九中,雖然一中還有初中部,但招生數量大幅驟減,只從小學招收部分學生,高中部的學生都是經過中考後篩選下的成績較為優秀的學生,因此風氣已經改善,像那種染着一頭黃發紮堆鬧事的不良少年已經是傳說了。
她看了眼長在牆邊的幾顆野草,莖上開出幾多白色或黃色的小花。
“有事不能在外邊說麽?”
她拉開和他之間的距離。
他挑一下眉,目光落在她臉上,冷冷的目光微微裹着幾分不甘。
“在外邊說?我怕你不好意思。”他道。
她沉默幾秒,擡起眼睛看他,“我要趕公車。”
“那個人是你們班上的?”他開門見山。
“……是。怎麽了?”
他忽然俯下身子,彎腰逼近她的臉,“我不希望看見你和他走在一起。”
柏歲歲先是一愣,之後抿了一下嘴唇,她覺得口渴。
“可是這和你有什麽關系?我難道和誰做朋友也要經過你同意麽?你別太過分了。”
她走出巷子口,卻被一股力道粗暴地拉回去。背脊貼着牆面凹凸不平的磚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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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季節,她只穿了一件單衣,背後硌得有些疼,她蹙起眉毛,被他今天的粗暴吓到了,遲遲沒有動作,手指扣着牆面,視線模糊起來。
原來是因為他的臉靠的太近,所以看起來有些模糊。
他兩只手都禁锢着她的手腕,不許她動彈,她試着反抗,卻似乎惹怒了他,等她反應過來時,他的膝蓋已經擠進她并攏的/雙/腿間/,整個人籠罩在她上方,壓迫的濃/烈/意/味令她的背脊開始冒冷汗。
這個姿勢好難為情……她臉色滾燙起來,但更多的是驚慌。
“求你了……別這樣……好不好?”她近乎哀求地出聲道。
寒凜的目光微微一顫,垂眼睛看着她緋色的臉,小巧秀氣的鼻子,說話時半張的唇……他心思一動,低下些腦袋與她平視。
她錯愕地看着他。
“讨厭我對你這樣麽?”他的聲音有些啞,眼神也裹上幾分晦暗的色彩。
她咬了咬牙,“請你尊重我行不行?”
“我怎麽不尊重你?不尊重你……你以為你說的話我能聽?”
她一時語塞,別轉了腦袋,雙眼染上霧氣,他的眼神則變得幽暗起來,不自覺地扣緊了她的手腕,下一秒,唇落在她的額頭上。
她身子一僵,慢慢有了知覺,雙眼一紅,卻不說話了。
寒凜一愣,松開她的手腕,看着她的眼睛,說:“別哭。”
“……那你走啊。”她瞪他一眼。
“我走可以。但你以後……能不能離他遠一點?”他忽然換了一種語氣,帶着懇求。
“我和他只是同學。”她說。
“同學?”他咬牙反問。
剛才他看見蘇耀的手機屏保了,是她的照片。
“歲歲,不要和他在一起……好麽?”他說。
她一怔,偏過臉,“我不是你的玩具。”
他一怔,先是看着她良久,随即扯出笑意,退後兩步,目光冷冽,像裹了刀子一般,她對上這樣的視線,忽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驚顫,就好像,她剛才那話是無心的,但是她卻說出口。
“好啊。從今以後我不會再來騷擾你。”寒凜轉過身,走到巷子口又停頓,側着腦袋,“你自由了。”
柏歲歲只是看看天空。彤雲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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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耀從兜裏掏出一團皺巴巴的紙巾擦了擦嘴,随即連着白色降解飯盒一同扔進了垃圾桶內。天色将晚,他沒有任何思考,雙腿已經邁向那條巷子口。
不知道這兩位具體發生了什麽,但從寒凜的臉色看來,似乎是不怎麽愉快?
寒凜走到巷子口,撞見蘇耀,眼神沒有絲毫變化,好像他不存在,繼而過了馬路,上了一輛公交。
蘇耀望望天,随即走入巷子裏。
柏歲歲在發呆。雖然,美少女發呆也還是令人忍不住想拍下來保存在手機裏,但鑒于她不怎麽有生氣的眼睛裏透着幾分迷茫和無助,讓他心生恻隐,所以他沒有這麽做。
“呃?決裂了?”他笑嘻嘻地問,同時伸手在她眼前晃晃。
柏歲歲回過神,拎好書包走出巷子。蘇耀跟在她後邊上了一輛公車。
一路沉默。
廣播響起來時,柏歲歲從一種恍惚的境界裏回到現實中,她匆忙站起來看向窗外……一個陌生的地方。
“有沒有發現你上錯車了?”蘇耀唯恐天下不亂地說。
“……你為什麽不提醒我。”
“你在發呆啊,我叫你好幾次了,都不理我,我能有什麽辦法。”
蘇耀攤攤手,等公車在一處站點停穩,他拉她下了車,笑道:“沒關系沒關系,條條大路通羅馬,換車不就行了。”
他說完,指着身後的一條商業街,“從這兒過去走幾分鐘就是南大了,我家住南大,要不要進去參觀參觀?”
“……不用了。”
她看了眼字跡密密麻麻公車站牌,仔細找待會兒能回家的公車線路。
蘇耀說:“好歹是所211,進去參觀一下不虧。”
“我不準備報考南大。”她直言道。
蘇耀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也不打算報南大呀。”
她看他一眼,“你家住裏邊的話,爸媽是老師麽?”
“是啊,我爸是副教授,再努力一把多搞幾篇科研論文應該就是正的了?”
要乘的公車到了,柏歲歲上了車。蘇耀沒上車,站在站臺那兒對她揮揮手。她點了一下頭,找了個空位子坐下。
不知道為什麽,心髒那裏隐隐作痛。她的腦海忽然浮現寒凜離開時那雙清冷的眼睛……那種感覺,就好像,他眼中的痛苦和不安在狠狠掙紮,直到完全不被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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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耀回到南大的家中,母親寧知正從房間裏出來,看見蘇耀回家了,不禁打趣道:“今天這麽乖啊?不去網吧玩兒?”
“……我在你心裏印象也太差了吧?”蘇耀扔下書包,“我爸呢?”
“辦公室改論文呢。今晚想吃點什麽?你爸吃食堂飯,我本來打算煮碗西紅柿雞蛋面打發,誰知道你回來了。”
“這是不希望你兒子回來吃飯?”
“呵,趕緊洗手,過來幫我摘菜。”
晚飯是一盤炒牛肉加一盤西紅柿炒雞蛋,還有一盤蔬菜湯。
蘇耀在飯桌上玩兒手機,寧知白他一眼,抽走他的手機。
“趕緊吃飯,吃完洗碗。”
寧知說完低頭看蘇耀的手機,看見屏保上的女生後笑笑,說:“哦?吃飯都看手機,這姑娘你喜歡啊?”
蘇耀正喝湯,聞言放下碗,道:“怎麽樣啊這姑娘?”
寧知仔細看了看,“嗯,漂亮,一看就很乖。”
蘇耀笑,“乖麽?剛才在巷子裏被男朋友弄哭了啊。”
寧知一愣,拿筷子敲了一下蘇耀的胳膊,道:“你小子還要撬牆角啊?”
“那倒不是,頂多想截個胡。”
寧知起身去倒了一杯水。蘇耀幽幽說了一句:“要是當年沒有被拉去做DNA,我大概還挺值錢的?”
寧知聞言臉色一白,回頭嚴肅地看了蘇耀一眼。
蘇耀知道說錯話了,忙低頭吃飯。
“陳年舊事不許再提,你想氣死你爸啊?”寧知道。
“當然不是,我多愛我爸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每天讓我多打兩小時游戲,我會更愛他的。”
“貧嘴死了你。”
蘇耀放下碗筷,笑,“我在學校碰見寒凜了,他和以前一樣,見面就冷落我,我很傷心啊。”
寧知白他一眼,“你給我記住了,別去招惹寒家的人,你媽我吃的虧還少麽?”
“哦。那我就盡量不招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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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度酒吧地下臺球室內,季則禮忽然手癢,所以和江策玩兒了兩局。
“阿凜去哪兒了?”季則禮問。
“上邊借酒消愁呢。他最近被甩了。”江策笑說。
季則禮打球的手一頓,直起身笑了半天,問:“被誰甩?那次帶過來的那個小姑娘?”
“除了那位還能有誰?”江策彎腰瞄準,手一送,球進入袋中。
季則禮放下球杆點了根煙,靠着牆抽,煙霧缭繞間,他眯起眼睛看着一個方向,道:“最近還是別來打球了。”
“啊?我們啥時候惹事了?”江策笑問。
“那倒不是,最近蘇耀常常和朋友過來打球,昨天就來了,幸好你們昨天不在。”
江策聞言一頓,擰眉,道:“他倆那事兒都過去多少年了,而且事情不是都搞清楚了,蘇耀應該和凜哥也沒過節了吧?”
季則禮笑笑,手指夾着香煙抖了抖煙灰,道:“事兒是過去了,但人經過一些刺激性的事件後,會留下心理陰影啊。”
“凜哥他能有什麽心理陰影?”
季則禮卻岔開話題,“那小姑娘是不是轉學到一中了?”
“消息這麽靈通?”
“我姐姐在國外,她這兒子當然要靠我這舅舅照顧照顧,我不事事打聽清楚一些怎麽行?啊,可怕的是,那姑娘好像和蘇耀一個班呢,而且關系似乎不錯,難怪,阿凜他最近反常的暴躁。”
江策驀然收斂了笑意。他和寒凜從小就認識,江寒兩家也是世交,所以寒家的事情,他也從大人嘴裏聽過不少。
寒凜的母親季佩玲出身南城名門,其父從政多年,雖然現在已經退休,但年輕時候打下來的人脈網依舊還在,大兒子也走上從政道路,季家依舊不減當年,而季老很疼愛女兒季佩玲,所以季佩玲剛滿二十,季老就開始為她安排和南城的世家子弟相親,季佩玲挑挑選選,最後看中了寒叢生。
兩家商議好了婚期,但寒叢生卻反對這樁包辦婚姻,并且宣布自己當時的女友已經懷孕,二人在外邊買了房子即将結婚……這事在當年的南城名流圈子裏是轟動一時,若不是兩家将新聞極力壓了下去,恐怕會鬧得滿城風雨。
這些陳年往事究竟有何曲折,江策無從得知,只知道後來,寒凜的父親寒叢生被逼無奈,只能聽從家裏人的安排,和季佩玲結了婚。但寒叢生的那個女友究竟怎麽樣了,沒人知道,有傳聞說,那個女人得到了一筆錢離開了這個城市,而寒家也并未想要搶走那個女人生下的孩子,因為未婚私生子并不被寒家承認。
一切趨于平穩,時光流逝。只是後來又發生了一件令人始料未及的事情——寒凜六歲那年,寒叢生找到了那個女人,并且把女人生下的孩子帶回了寒家,并對外宣稱,這是他的另一個兒子。
難怪季則禮會說,寒凜恐怕因為那時的事情留下了心理陰影,因為寒叢生從始至終都很抗拒這段婚姻,一個不曾愛過的妻子生下的孩子,他一并也不曾關心過,甚至從沒抱過。
後來那個被忽然帶到寒家的孩子,一段時間裏,卻被寒叢生天天帶在身邊,出席各種大小宴會和場合……
對寒凜而言,這就好像,本該屬于自己但卻從來不曾擁有過的父愛,一下子全都被人另一個陌生人輕而易舉地奪走了。
大概寒凜的父親是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報複?報複不愛的聯姻妻子?但報複親生兒子就很迷。恨烏及烏?
江策想到這兒,不由冷笑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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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是零點,氣溫比白天低十度左右。電梯“叮”一聲,轎廂停穩,寒凜才睜開眼睛,有些踉跄地走出電梯。
玄關處的燈是亮的。他沒有浪費資源的習慣,當即酒醒了大半,看向緊閉的門扉,随即視線移向地板,那裏有一雙紅色高跟鞋。
他用指紋解了鎖,鞋也沒換直接走進屋。
客廳的燈大亮,貓蜷縮在沙發腳下眯着眼睛叫喚一聲,他看向沙發,沙發上,有人在看書。那人聽見動靜,随即放下書本,起身朝他走來。
“怎麽渾身酒氣?又去你舅舅那間酒吧喝酒了?”
女人盤着貴婦頭,身穿一襲紅色連衣裙,脖子上的項鏈在燈下閃着光芒,一副精明強幹的女商人做派。
她蹙着眉毛把寒凜進屋後随手扔在地上的外套撿起來,放到洗衣機旁邊的衣簍裏,又打開廚房的燈,從冰箱裏找了一瓶蜂蜜出來,用熱水兌了一杯。
“怎麽忽然來我這兒也不說一聲?”寒凜斜躺在沙發上,眼睛半眯着,“我以為家裏進小偷了。”
“我是你媽,想來你這兒還要和你報備?”
“當然了,你離婚的時候出國不也沒通知我一聲。”寒凜嘲諷道。
季佩玲用湯匙攪拌蜂蜜水的手一頓,繼而臉色變得陰沉,道:“我當時問過你,你不是不願跟我?”
寒凜沒說話,起身走進房間,拿了套衣服去浴室。二十分鐘後他一身清爽地走出來,沒有理會季佩玲,直接回了房間。
季佩玲在外邊敲門,“你喝了蜂蜜水再睡。”
裏邊沒人回話。季佩玲等了一分鐘,嘆口氣,随後拿起包走到玄關給秘書打電話,讓司機把車開到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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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到半夜,寒凜一身冷汗地驚醒。他下床,走出房間,廚房的臺子上,那杯蜂蜜水已經涼透,他拿起那杯蜂蜜水,直接倒進了水槽。
之後他坐在落地窗前,俯瞰南城的夜景。霓虹掩映的高樓大廈,像矗立的天梯。
剛才的噩夢裏,柏歲歲和蘇耀在他面前越走越遠,直到看不見,後來,他站在高樓的頂端,搖搖欲墜,他的父親身邊是蘇耀,蘇耀永遠笑得無憂無慮。
那時候,蘇耀是怎麽奪走那些的?
他只記得,七歲那年,有一天寒叢生下班很晚,回家的時候,身邊帶回來一個和他年紀差不多的男孩兒。大人都喜歡懂禮貌又愛笑的孩子,而蘇耀做到了。
但第一次見面,他是怎麽做的呢?他故意把一杯果汁倒在蘇耀的身上,沒什麽原因,只是因為蘇耀玩兒水弄濕了衣服,而保姆給蘇耀穿上了他的衣服。
最後他被寒叢生大罵一通,然後不準吃晚飯,哦,還有罰跪。
要不是他爺爺知道了趕過來,他恐怕真得餓着肚子跪一夜。
後來,寒叢生帶着蘇耀出席各種場合,毫不避諱地介紹說,這是他兒子。
而在他的記憶力,寒叢生從來沒有帶他出席過任何場合,甚至不會逗他,連和他說話的機會都很少,就好像他只是住在家中的一個陌生人。
如果不是那時候聽見寒叢生和季佩玲吵架,他大概永遠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麽不受父親待見。
“當年如果不是你爸的手段,我怎麽可能會和你結婚?你這個惡毒的女人。”
“我惡毒?我告訴你我懷孕的時候,你為了和她在一起,居然讓我去醫院打掉,那個時候的你就不惡毒了?”
“你是怎麽設計我懷上這個孩子的你自己心裏清楚!”
“那也是你的種,不想承認是麽?”
真諷刺,原來他的降生從來沒有被任何人期待過。
寒凜忽然擡手蓋住半邊臉,笑得狂亂。回憶如流水一般在他腦海中傾瀉。
寒叢生帶着他所謂的兒子示威了沒多久,寒家的老爺子讓帶去驗DNA,寒叢生一開始拒絕,認為這是在侮辱他的兒子。但老爺子态度強硬,還是帶去做了。
最後的結果是,蘇耀不是寒叢生的孩子,于是蘇耀被送回原來的家中。
自此相安無事,直到寒叢生和季佩玲的婚姻關系徹底破裂。二人離婚時,才第一次正式認同寒凜是他們共同的兒子,所以詢問他,願意和誰一起生活。
他回答說:“我誰也不跟。”
然後他擁有了一套房子,從家裏搬了出去,之後除了過年,他幾乎不會回家。
人可能就是這種奇怪的生物,他搬出去住後,寒叢生倒是對他變得關心起來,時常噓寒問暖,雖然他并不領情,可寒叢生似乎樂此不疲。
大概因為寒叢生需要一個合情合理的繼承人?
但是他已經不需要這份虛假的關心了。
他回到房間裏,發現十二點的時候,手機有一條新消息,之前他一直沒看。他點開。
江策:【撿到一個皮卡丘手機挂件,是不是你的啊?不是我就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