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我沒有。”
宋祺安別過臉去看窗外,卻發現窗戶上有他的倒影。
濃密的長睫,高挺的鼻梁,硬朗的線條和深邃的三庭五眼的比例,無論怎麽看都是造物主的完美作品,也是她曾經在心底臨摹了無數次的畫作。脫掉西裝外套的他,挺括的白襯衫依稀有幾分少年時代的模樣,宋祺安偷偷盯着男人的倒影出了神,一不小心就與對方的雙眸撞了個滿懷。
她紅了臉,輕咳了一聲。挪開視線的瞬間,腦海裏還是他熠熠生輝的眸仁,足以與窗外的燈火交相輝映。
“其實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孫和民微微斂眉,修長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敲打着。
她沒有接話,安靜地等着他說下去。
“當年你為什麽放棄了出國的機會?”
*
宋祺安回到家,剛一打開燈就看見母親劉玉芹正襟危坐地坐在沙發上,吓了一跳。
“媽,你怎麽不開燈啊?”
劉玉芹沒有回答她,兀自埋怨道:“你怎麽沒讓弘新送你回來。”
兩個人都默契地跳過彼此的問題,宋祺安低頭沉默地把鞋子放進鞋架,默默想要溜進房間。
劉玉芹很快注意到她手上抱着的男人的西裝外套,冷哼了一聲。“宋祺安,你該不會以為你和孫和民能有什麽未來吧?”
“媽,我累了。”
劉玉芹指了指沙發另一端,“你過來咱們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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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祺安走向房間的腳步頓了頓,轉過身,遙遙看向沙發上的母親。劉玉芹今年五十多了,依然喜歡穿粉色的衣服,喜歡少女的扮相,深深地害怕變老。表面上,她竭力維護着富太太的體面,和各位太太們攀比并且永不服輸,但背地裏她常常因為父親宋子明的不争氣殚精竭慮。不管怎麽說,劉玉芹這輩子沒有吃過什麽苦,從小養尊處優嫁給了當年聲名遠揚的富二代宋子明,又看着他敗光了家産淪為了笑柄輸光了她引以為傲半輩子的奢華。她活在精致的夢裏,并且需要很多很多錢來維持這個夢。而宋祺安,用劉玉芹的話來說,是唯一可以拯救這個家的人。
宋祺安站在原地,沒有過去也沒有走開,只是定定地看着劉玉芹,不慌不忙地等着她開口。僵持了片刻,劉玉芹嘆了口氣,開門見山道:
“祺安,孫和民固然好,但他是怎樣的人家?我們高攀不上的。我知道你不喜歡黎弘新。可是現在咱們家是什麽光景?輪得到你看得上看不上?就算黎弘新離異帶了幾個孩子,但好歹是黎家,黎家是什麽身份的人家。你嫁過去還不夠風光嗎?要說黎弘新再年輕二十歲,也不見得會看上你。現在不照樣一堆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撲上去争着搶着做後媽,你可現實一點吧。”
宋祺安眨了眨眼,聲音淡淡。“所以要我嫁給一個大我20歲的男人嗎?媽,他第一個孩子都快和我差不多大了。你真的覺得我嫁給他會幸福嗎?”
“怎麽不會幸福!”劉玉芹拍了拍貴妃椅的扶手,激動起來。“嫁過去做闊太太享清福不幸福嗎?你也再不用那麽辛苦,天天讀書抱着那些大部頭啃着有什麽用啊?你那工作能掙多少錢?人家随便分你一點東西就夠你吃一輩子了!”
“所以我讀了那麽多的書,努力成為一個經濟獨立不依靠任何人的好姑娘,就為了以後嫁給一個男人做米蟲或者金絲雀不是嗎?”宋祺安搖搖頭。“媽,你眼裏的幸福并不是我眼裏的幸福,你不能用你的标準來安排我的人生。”
半晌,劉玉芹幽幽道:“祺安啊,你不能光考慮你自己,你要想想宋家,想想我們,想想你爸爸,你哥哥,還有.........你妹妹。”
這一句确實讓她心頭一動。就算明知道這是道德綁架,宋祺安的身子還是不由地晃了晃,眼裏的情緒也跟着晃了出來。
“明天下班,弘新約你吃飯。別遲到了。”
劉玉芹緊緊盯着女兒,花了高價保養的緊致肌膚上,一個勝券在握的笑容徐徐綻開。
她知道,知道她的好女兒的軟肋。
這世界上,宋祺安最在意的,就是她的家人。
母親緊緊握着她的手,宋祺安的一顆心往下墜落,喘不過氣來。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間,手上還抱着那件西裝外套。
*
Anderson-Sheppard
倫敦着名的薩維爾街上唯一一家高級定制男裝店,每件西裝都是量身定制,經過至少27次不同身體部位的量體,以及至少50個工時的制作。上流社會将講究和細致發揮到了極致,這些都是她從小耳濡目染的做派,但她卻始終無法融入。
父親和哥哥縱情聲色卻不求上進,宋家岌岌可危裹挾其中,母親為了維持體面苦苦支撐,一切都像是鏡花水月亦或是華麗衣裳下的虱子,不過都是表面風光罷了。
宋祺安正對着外套出神,門外傳來了敲門聲。
“姐?你在幹嘛?”
聽出是妹妹宋祺珍的聲音,她連忙将衣服收進衣櫥。
“進來吧。”
話音剛落,一個娃娃臉五官和宋祺安有些相似的女孩從門後探了個腦袋進來。
“你和媽剛才在說什麽?”
宋祺珍關上門,似乎有些欲言又止,頓了頓,她小心翼翼地問道。
“在吵架嗎?”
“沒什麽,你別多想。”宋祺安笑了笑,很快将話題轉到了別處。“這次期末考考得怎樣?”
“還行。”
對于她這個妹妹,宋祺安向來是十分放心的。宋祺珍今年十六了,也在她的母校德威中學讀書,每次無論大考小考都能拿到年段前五的好成績,進國際班将來申個好學校基本上是板上釘釘的事。
沉默了片刻,宋祺安覺察到妹妹臉上的異樣。
“阿珍,你是不是有話要說?”
宋祺珍低着頭,深呼吸了一口氣,終于鼓足勇氣道。
“姐,我不想去國際班,我不想出國。”
“為什麽?”
“我覺得國內的大學也挺好的。”
宋祺安語氣微愠。“你可以申到很好的大學,為什麽要放棄?”
“那你呢?”宋祺珍擡眼看她,目光閃爍不定。“姐姐明明成績比我更好,明明可以申到更好的學校,當年為什麽要放棄出國?”
宋祺安愣住了,漆黑的眼底閃過一絲暗淡,她将視線側向一旁。
一個小時前,那個男人也這麽問過她。
可她只能以一句雲淡風輕的“過去的都過去了”概括那場百轉千回不願回憶的抉擇。
而他沉沉地盯着她,黑漆漆的眸子裏暗潮湧動,窗外斑斓的燈光打在他臉上,将他的五官分割成了好看的形狀。
他說:“宋祺安,做任何決定前,也為自己想想。”
他是不是意有所指宋祺安不知道,後半程他也沒再開口問些什麽。
而現在,宋祺珍湊上前,輕輕擁住姐姐,聲音很輕卻很篤定。
“姐姐,你不要和那個姓黎的結婚。”
祺珍雖然什麽都不說,但她心裏都明白。
不知道為什麽,聽到結婚這個詞,宋祺安腦海裏第一個出現的身影,卻是那個男人靠在車邊的樣子。
“宋祺安,再聯絡。”他單手插兜,另只手遞過來一張名片,一雙灼灼的桃花眼隐匿在深邃的眉弓下,月夜中眼裏恍若有光。
明明只是簡單的客套,卻像是一句美好的承諾。
宋祺安從未想過,有一天她還可以再遇到他。她以為他們的人生将永遠不會再有交集。
不過是為了還衣服留下了聯絡方式,沒有什麽未來以後可以肖想。她卻不由起了心思——像他這樣處處有人服務伺候的少爺,真的需要這麽麻煩的一送一還嗎。
她抱着他的衣服,不敢再多看他一眼也不敢多想,轉身走了。家門口的路燈不知道為什麽壞了,後面的車燈照着她回家的路,地上是他高大的影子,影影綽綽和她的交疊在一起。
四周是沉沉的黑夜,而她前方,是他給她的光明。
那一刻,宋祺安心裏突然有了種久違的妥帖和溫暖。
這種同樣的溫暖此刻又湧上了心頭,原來這是家人才有的溫暖。
“阿珍,你別擔心。”
“剛才我在陽臺看到送你回來的人了。”宋祺珍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那個人,是孫和民嗎?”
宋祺安一怔,假裝若無其事地道:“畢業那麽多年,他還在學校那麽出名嗎?”
“姐,他是不是喜歡你呀?”
“阿珍,回去做功課吧。”
“你們之間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還是和她有關,和林.........”
“阿珍!夠了。”
宋祺安仍是微笑着,臉色卻白了,語氣也是從未有過的嚴肅。
“對不起。”
宋祺珍沒再多言,只是關門前回頭望了姐姐最後一眼。她還保持着剛才的姿勢沒有變,坐在床上低頭假裝整理早被鋪平了的被子。
*
你年少的時候,有暗戀的人嗎?
一提到他的名字,心跳就會漏跳半拍。
會在本子上不自覺地寫下他的名字,再偷偷藏起來。會在做操的時候找尋他的身影,站在他身旁的位置,卻要假裝不經意。會跑到籃球場頂着烈日為他的每一次耍帥投籃歡呼雀躍,卻不敢像其他女生那樣主動遞上一瓶水。
宋祺安的暗戀,就是這樣的。
宋祺安是上高中的時候才轉到德威中學的,之前她一直在公立學校讀書。這所南城貴族私立高中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只和自己圈子裏的人玩。基本上這裏的學生都是從初中部直升上來的,早已經形成了自己的小圈子。一群年紀不大的學生卻過早熟悉了社會的法則,将每個人分成了三六九等,并且毫不掩飾赤裸裸的鄙視鏈。
剛進高一的宋祺安因為出衆的外表很受矚目,後來不知道是誰傳出了她的身世背景便再沒人接近她了。起先是她走在走廊上,迎面走來的學生用目光彼此示意,宋祺安在她們的眼神裏看到了嘲諷和好笑。到後來有幾個男生在背後的議論被她無意間聽見,是用一種惋惜的口吻在打趣。
“漂亮又怎麽樣,将來是要被賣的吧。”
幾個男生發出一陣猥、瑣的笑聲。
當時孫和民站在那裏,像一棵白楊似的,挺拔奪目,仰着頭握着易拉罐灌可樂。
喉結滾動,他撩起衣服擦汗,好看的人魚線讓周圍一大群女生壓着嗓子尖叫。
宋祺安在他們身後,窘迫地定在原地,就看到孫和民捏爆了易拉罐扔到那讨論最大聲的男生頭上。
“關你屁事。”
幾個男生見孫和民面色不悅,瞬間沒了言語。被砸到的男生還狗腿子似的摸着後腦勺嘿嘿笑道:“好了好了民哥我錯了,我不說這個了。”
“祺安!”不遠處有老師喚她,“幫我抱下作業。”
宋祺安跑開的時候,唇角的弧度是微微上揚的。
她後來常常想,喜歡上一個人究竟是在哪個瞬間。但肯定是有這樣一個瞬間,他喝水的樣子,捏扁易拉罐的樣子,大汗淋漓的樣子,冷冷地罵人的樣子。
那幾個背對着宋祺安的男生紛紛心虛地回頭往這邊瞧,孫和民跟着望過去,卻只看到一個遠去的背影。
女孩披散着一頭柔順的長發,德威的制服是白襯衫配短裙,她一雙又細又白的腿在陽光下晃得路過的男生眼睛都直了。
“靠,被宋祺安聽到了。”
女孩接過老師手裏的試卷,朝他們這邊走來,有別于之前的低頭走開,這一次她微微仰着頭,天鵝頸修長,高傲地從他們身邊經過。
孫和民等她走遠了,才有意無意地問了句。
“她,就是宋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