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071
楚家二樓書房。
楚照秋走到窗戶旁,擡起一只手輕輕拉上窗簾,将日光阻擋在外。
葉琳琳見狀,趕忙上前幫忙,看了一眼她剛重新包紮好的手臂:“照秋姐姐我來吧,你不能再用手了,不然叔叔阿姨知道了會心疼的。”
楚照秋剛才在樓下換藥的時候,楚父楚母就看得一臉心疼。
他們了解女兒性子,想說說她又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而且不語和阿力會透露消息給楚照秋,明顯是因為楚昭華授意過了——要做家主的人,怎麽就此安逸地躺下,對任何事情都不聞不問了?
葉琳琳看在眼裏,也能明白。
她不能明白的是楚照秋的做法。
照秋姐姐為什麽會忽然出手阻止斷指娘娘走出那片樹蔭?
又為什麽會把她也喊進書房來參與這次對話?
她不懂,拉好窗簾後,她偷偷瞄向立在書房中靜默不語的紅衣,然後乖乖走到楚照秋身邊站着。
楚照秋撫摸着重新包紮過右手小臂,指尖輕動,一張沙發被推到斷指娘娘腿邊:“請坐。”
又轉頭對葉琳琳道:“琳琳你也坐。”
葉琳琳轉頭看了看斷指娘娘。
對方正從容落座,沉靜平和,毫無攻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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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才找了張沙發跟着坐下。
楚照秋開門見山:“現在斷指娘娘可以告訴我為什麽非殺劉國輝不可了嗎?”
斷指娘娘沒有隐瞞:“因為他長得和我生前的丈夫一模一樣。”
楚照秋和葉琳琳雙雙一怔。
“我太讨厭那張臉了,”斷指娘娘擡起頭看向楚照秋,話語間不掩惡意,“所以他必須死!”
她本來也是一個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普通人。
出生、長大、嫁人,夫唱婦随,任勞任怨,毫無出路,是她們那個時代無數女性的縮影。
她在這千篇一律的麻木劇情裏,偏生的運氣格外不好——她的丈夫是個游手好閑的賭鬼。
一模一樣的臉,就連那家暴賭博的習慣都令人作嘔的一模一樣。
那時他們過得清苦,一年到頭吃不上什麽好東西,丈夫卻游手好閑,靠她給人做些針線活支撐家裏。
後來他們還有了孩子,一兒一女,她以為有了孩子這個男人就能收心顧家,可是她錯了。
他染上了賭瘾,至此一發不可收拾。
他讓入不敷出的家庭雪上加霜;讓妻子苦苦支撐,年紀輕輕便熬出白發,容顏憔悴滄桑;讓親生骨肉在長身體的年紀瘦弱不堪。
可他還在賭。
他總是堅信自己下一把手氣就會好起來了,就能翻身贏大錢了。
為此她萬分痛苦。
但這又有什麽用呢?
在他們那個時代,女人根本無法離開丈夫,和離太難、休夫更是不存在的事情。
不論丈夫多麽惡劣,女人都要守在他們身邊,只要離開了就會被千夫所指。
因為女人不是人,是男人附庸品。
她苦口婆心地勸丈夫改掉惡習,好好養育孩子長大成人,換來的也總是一頓拳腳相向。
她無數次起過輕生念頭,總想過一死了之,是她的孩子們一次又一次地将她拉回了這個人世間。
但是和劉國輝比起來,她的丈夫更為恐怖冷漠。
——他賣掉他們一雙兒女,為了還賭債。
做工回來的她知道此事後登時崩潰,猶如天塌。
她發了瘋似的抓着他的衣領問他把孩子賣到哪裏去,質問他為什麽不顧念親情,那可是他們的親生骨肉啊!
可他卻滿不在乎地推開她,說了一句:“他們以後也要還我的養育之恩,早還晚還都一樣。”
她愣在原地,被這番厚顏無恥的言論打得措手不及。
……眼前這人根本就不是人!
但事情還沒有結束。
她還未喘上幾口氣,隔天晚上就有一幫兇惡的人拿刀沖進他們家中,按着她丈夫的腦袋,将其壓在桌上,叫嚷着讓他還錢。
就是這個時候她才知道,原來他欠的賭資已經不是賣掉一雙兒女可以解決的了……
他再沒了在她面前時的嚣張跋扈,狼狽不堪地趴在桌上乞求原諒,說着自己一定會還。
她縮在牆角驚魂未定,不知所措地看着這一切。
她看見冰冷的刀面輕輕拍着丈夫的臉,男人問他:“你拿什麽還?”
空氣沉默了好一會。
跟着男人不耐煩地踹了他一腳,并舉起手中的刀:“要不就拿你這條命來還吧——”
她害怕得不敢看,卻在要捂住眼睛的那一刻,她看見他的手指忽然指向自己。
“——拿她!
“我把她賣給你們,你們讓她做什麽都行,讓她接客也行,求求你們放過我吧!”
屋內的目光登時聚集在她身上,她像個商品似的被人打量,身上的衣物仿佛被剝光了,毫無尊嚴。
她登時從頭涼到腳。
知他惡劣,知他泯滅人性,卻不知他可以做到這種地步!
她心如死灰。
就在這時,耳邊倏然傳來一聲:“不行。”
人群中一個矮個的人說:“她容顏滄桑,頭發發白,塗抹胭脂也無濟于事,如何做這以色侍人的活?我看是這小子想讓我們做虧本生意,先剁它一根手指讓他老實老實!”
手腕一下被按在桌上,她丈夫急得大喊:“等一下!”
他努力轉頭去看按着他的兇狠男人,谄媚讨好地說:“你們還需要我還錢呢,我得出去做活啊,你們砍了我的手我怎麽做呢,大哥你想一想、想一想……”
男人冷笑一聲:“但我今天就想剁下點什麽,讓你小子吃一吃警告。”
她聽見自己的丈夫再次急得大喊:“剁她的!”
她再度詫異地看向他。
他盯着她道:“我是這個家裏的男人,我的力氣比女人大,剁我的我不好找活,你們說是吧……”
她愣愣地看着他,他笑得很谄媚,讓她萬念俱灰
強詞奪理,無能狡辯,賣妻鬻子……原來她大好的年華竟都給了這麽一個畜生!!!
書房內,斷指娘娘擡起手,看着缺失的左手食指,目光悠遠好似在看過去那段陰暗時光。
她永遠也忘不掉那把刀落下來的畫面。
“你們說,他不該死嗎?”
做錯事的分明是他,承擔後果的卻是妻兒,世間怎麽會有這樣的道理?
他又怎麽不該死!
葉琳琳脫口而出:“該死!”
又道:“那你是怎麽變成這副模樣的?”
斷指娘娘看着自己的四根手指。
“我自盡了。”
葉琳琳頓感詫異,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
楚照秋不言不語,眉尖輕蹙,眼含悲憫。
斷指娘娘的聲音仍在繼續:“那兩件事發生之後,我便沒了生的希望,聽說穿着紅衣懷着怨氣死去會在死後化作厲鬼,于是我翻出我唯一一件紅色的衣裳,穿上它,投河自盡。”
她的左手忽然握成拳頭,目光驟然明亮:“沒想到,我真的做到了。”
她成了一只怒氣深重的厲鬼。
她開始報複那個男人,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這不夠,遠遠不夠。
她痛恨這一類人,憑什麽他們做錯了事情要讓家人來承擔?所以她要殺光他們,讓他們自己咽下這場報應!
“他們的惡抵不過我的恨,于是他們成為了我的養料,讓我越變越強。
“我死之後,可比活着自在多了。”
她看向楚照秋。
“我知道你們捉妖師不會放過我,但我根本不在乎能不能輪回,我恨劉國輝那張臉,我恨他那個人,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仍舊會殺了他,将他千刀萬剮!”
了解緣由之後,楚照秋和葉琳琳再看她的恨意已經可以感同身受。
難怪她恨到要毀了那張臉。
這又何嘗不是劉國輝此生的報應呢?
斷指娘娘靠向椅背。
“我說完了,你可以動手了。”
她緩緩閉上眼睛,心情萬分平和,視死如歸。
葉琳琳連忙看向楚照秋。
只見對方緩緩豎起兩指,似乎不打算再留情面。
她忽然緊張不已,第一次想為一只鬼求情。
這時,她聽見楚照秋對斷指娘娘說了一句:“還未請教你的名字?”
斷指娘娘睜開眼看着她,無比平靜道:“我姓李,名叫李琴。”
李琴、郭琴,兩世之人都未能逃脫那一人的魔爪。
除了她們,這世上還有別的“琴”存在,她們的故事是她們的人生,也是無數個女人的苦難縮影。
“我記住了。”楚照秋說。
話落,一道耀眼金光猛然刺向斷指娘娘!
“——不要!”
晚飯時分,楚思寧上樓喊葉琳琳吃飯。
結果葉琳琳說她不吃,她吃不下,她想一個人靜靜。
楚思寧不得不看向姐姐,楚照秋淡定點頭:“讓她自己靜靜,想一想。飯可以慢點再吃,沒關系。”
楚思寧這才跟着姐姐下樓吃飯。
吃完飯,楚照秋和父母聊了一會後便回房休息了。
沒過多久,她心愛的妖怪再次踏月而來,懷裏還抱着一只小貓咪。
扶連雪一來就往她床上倒,嘴裏還念叨着:“累死了累死了……”
飽飽喵的一聲跳出她的懷抱,踩在床上。
楚照秋走到床邊坐下,伸手輕輕撫摸她的臉龐:“今天工作很辛苦?”
扶連雪反問道:“工作哪有不辛苦的?”
說完朝她的方向拱了拱:“別動,讓我吸吸你身上的香氣,補充補充能量。”
她的工作裏只有開演唱會時不辛苦。
因為那時候會很多屬于她的愛意撲面而來,為她所用,令她精神煥發,越唱越開心,越跳越高興。
楚照秋貼心地在扶連雪腦袋下墊了個枕頭,然後施法關門關窗,防止小貓咪亂跑亂跳摔傷。
接着,她看向正在枕頭上踩奶的飽飽。
“連雪,你怎麽把飽飽帶過來了?”
扶連雪理所應當道:“它昨天在我經紀人家裏啊,我正好今天有工作,菡溪就把它帶過來給我了。”
楚照秋這才想起來她昨天說把飽飽托付給經紀人的事,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
扶連雪躺了一會就緩過來了,睜開眼睛看着楚照秋,不忘關心一下她的捉妖事業:“對了,你今天給我發消息說你們找到斷指娘娘了,怎麽找到的?”
楚照秋垂眸挽起她的長發說:“她去找劉國輝了。”
扶連雪揚眉。
楚照秋很平靜地說:“劉國輝死了。”
扶連雪好奇地支起身子:“哦?怎麽死的?”
“醉酒後因木塑欄杆年久失修,無法支撐他而墜河溺亡,”楚照秋道,“這是警方的調查結果。”
“那你們捉妖師的調查結果呢?”
楚照秋道:“欄杆年久失修,的确是自然損壞開裂。”
她望着扶連雪好奇的眼睛:“不過被人為加速了。”
欄杆的确是年久失修,也的确是自然開裂,無法支撐,導致醉酒的劉國輝滾落河中。
斷指娘娘做的就是讓木頭在出現裂縫的瞬間,加劇其斷裂的速度,讓劉國輝更快地摔下去。
然後再變出一塊石頭劃傷劉國輝的臉,将他拖到河底一遍又一遍地折磨他的精神,讓他在痛苦裏死去。
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外傷,與自己失足跌落河中毫無差別。
楚照秋想了想,補充道:“這件事裏,木塑欄杆年久失修,責任方有維修責任但未履行,所以有義務賠償其家屬一筆死亡賠償金。”
“多少?”
“不知道。”
家屬能拿到多少錢要看責任認定和法院怎麽判。
她唯一可以确認的,是郭琴母女能拿到這筆錢,同時徹底脫離了劉國輝這片苦海。
扶連雪聽完後往床上倒去:“怎麽說呢,斷指娘娘做事居然還挺周全。”
又道:“你看我說了吧,有些人本就該死,攔不住的。”
楚照秋淡淡地笑了笑,沒說話。
扶連雪又問了:“诶,那你們把她怎麽樣了?
“你不會……真的讓她魂飛魄散了吧?”
楚照秋看着飽飽跳上自己的腿,含笑摸摸它的腦袋。
她說:“不知道。”
——捉妖師不管不知道的事情。
扶連雪:“?”
郭琴家這頭,燈火通明。
不知怎麽的,今天的燈光比往常都亮了不少。
她把女兒的舊書包丢掉,轉頭看向孩子,在她孩子的身後還背着的下午剛買的,嶄新又漂亮的小書包。
今天,那個男人死了,她的女兒有了新書包。
家中雖然有死亡降臨,可她沒有一絲淚意,不想哭,只想笑,如釋重負。
她們母女的生活似乎終于要變得好一點了。
“哇,我們妞妞背着這個書包真好看!”
她笑着迎向她的孩子,迎向一個新的未來。
明月清清冷冷地挂在屋外的天幕之上。
月色下閃過一片豔紅的衣角,眨眼便消失不見,仿佛是這世間的一縷風。
沒有人知道風會去哪裏,又會在何處停留,風永遠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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