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084
霁含雁的出現讓楚照秋和扶連雪大感意外。
本以為再也不會見到的人，倏然出現，就像是一場天意，一場……讓她們明白自己正面臨着什麽樣的抉擇的天意。
霁含雁站在欄杆旁，身後是天上皎潔的月。
她從容沉靜，就像是月宮中落下來的仙人。
看着眼前正面面相觑的一人一妖，她語氣溫和，既不疏離也不親近：“你們似乎有話想要問我。”
楚照秋和扶連雪齊齊看向她，神情複雜。
片刻之後，楚照秋先開了口。
“你不記得我，也不記得師父了嗎？”
“師父是誰？”
“踏仙宗的天玄長老。”
“啊……”
楚照秋和扶連雪頓時眼露期待。
“不記得。”霁含雁笑着說。
二人：“……”
楚照秋又一一列舉了好幾個人，都是當年和她們熟識的同輩或是長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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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無一例外，霁含雁都說不記得。
她不只将她們忘了，似乎将所有人都忘了。
這難道就是成神的代價？
可是這對留在人間的舊人又何嘗不是一種殘忍？
扶連雪戴着口罩看不清表情，霁含雁只能看見她身旁的楚照秋的表情。
這位年輕人滿臉寫着詫異與低落，似是與她有着一段淵源極深的過去，所以無法接受自己已經從她的記憶裏消失了。
而且她們還知道她的身份。
可她想不起來，對這位師妹也沒有任何感覺，與陌生人無異。
但今日她既然來到此處，必是命中注定，天意安排，所以她也不急着走。
“這位小友，”霁含雁啓唇，聲音依舊清和，“順其自然。”
善良的神仙還是客氣地安慰了一下。
楚照秋：“……”
當年那個将她視為妹妹，對她萬分好的師姐将她忘得一幹二淨，還安慰她“順其自然”，對她反應平平。
她不禁轉頭看向扶連雪。
也就是說，只要她選擇成神，這一刻的霁含雁與她就是以後的扶連雪與她。
扶連雪扯下口罩。
霁含雁看見她的面容時，眼神依舊無波無瀾，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
當初霁含雁在問玄峰第一次看見她時好歹還會驚訝呢……
她張了張嘴，又不知道說什麽。
眼前的人分明還是那個模樣，眼睛中帶着溫柔的笑。
可是她站在那裏，卻變得那麽疏離，好像離她們很遠很遠。
也是，神與人，本就是兩個世界。
扶連雪想了想，還是大膽開口道：“難道當了神仙就會變成你這樣嗎？”
霁含雁倚着欄杆，夜風吹起她的長發，她在風裏輕輕彎起眼眸，問：“哪樣呢？”
楚照秋：“……”
更熟悉了。
霁含雁當年經常會這麽笑着反問他們。
扶連雪道：“就像你這樣，什麽都不記得了，家人朋友愛人全都忘光了……”
卻聽見霁含雁又反問了一句：“不好嗎？”
楚照秋和扶連雪都愣了愣。
“什麽？”扶連雪問。
霁含雁看着她們，像在看兩個孩子。
兩個……離雲端很近的孩子。
她忽然明白自己今天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了。
她擡眸望向夜空，又轉身看着燈火如海的繁華洲城，聲音輕輕的，像從風裏飄過來：“成神是脫胎換骨，也是新的開始。”
說着，她重新看向她們，眼含慈悲，心境平和：“遺忘便是最好的開始。”
成為神要先學會舍棄，将為人時的七情六欲留在凡間，無牽無挂地進入新的世界。
在新的世界裏，神的感情也會重新出發，會更加公平、公正地愛着芸芸衆生。
當然，也有不願意愛世人的神，不過那是成神之後的事情。
至少他們在抉擇之時，俗世情愛都已抛下，真正地脫胎換骨了。
到了這一刻，楚照秋和扶連雪終于明白楚昭華的意思了。
楚照秋也終于明白為什麽奶奶會鼓勵自己去解決心結了。
楚昭華希望她成神。
楚昭華要她無牽無挂。
解決心結之後，心中再無遺憾，自然能更坦然輕松地走向另一個世界。
霁含雁看着沉默的一人一妖，悄悄豎起兩指又放了下去。
神明會施展神跡賜予于人，保護祂的子民們，但往往不會讓自己存在于凡人的記憶中，除非有緣。
天意讓她們在此相見，定是讓她來助她們思考，為成神做準備，既然如此，她就不抹除她們這段記憶了。
不抹除記憶也不等于她可以多留。
她輕輕彎眸：“我今日能遇見你們必是天意注定，希望你們可以好好考慮我的話，望來日能與你們成為仙友。
“有緣他日再會。”
她的任務已經完成，剩下的抉擇就交給她們兩個自己去做了。
話音落地，東邊忽然吹來一陣風。
瞬息間，月色下的霁含雁和風融為一體，洋洋灑灑地往天上吹去了。
再一眨眼，風裏只剩下一股淡淡的很溫柔的香氣。
來得匆匆去也匆匆。
只留下楚照秋和扶連雪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這就像是一場夢。
楚照秋走向霁含雁方才站過的地方，輕輕擡起手，風穿過她的指縫，帶着一股淡香。
一場有香氣又很真實的夢。
楚照秋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一言不發。
此刻，她們終于明白，在這漫長的千年歲月裏她為什麽從未遇見過成神的霁含雁。
選擇遺忘的人有了新的開始，可是被遺忘的人與過去還留在原地。
成神很難，也很殘忍。
但老天爺至少是慷慨的。
祂慷慨地為她們預知了這個未來，給了她們選擇的機會。
扶連雪站在楚照秋身後，凝望她落寞的背影。
如果楚照秋今天沒有回去找楚昭華，而是和她滿懷期待地等着機緣降臨……她不敢想結局會有多殘忍。
可成神飛升也是楚照秋努力幾千年的夢想……
扶連雪抿了抿唇，想喊楚照秋的名字卻忽然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現在，她到底會怎麽選呢……
“連雪，”她忽然聽見楚照秋說，“我們回家吧。”
瑩瑩月色下，她的愛人轉身走向她，伸出手：“我們回家。”
扶連雪看見她的眉頭輕輕皺着，想也不想地握住她的手：“好，我們回家。”
她的照秋不想在這裏待着，那她們就回家去。
回到只有她們的地方去。
一路上，楚照秋都沒有開口說過話，也沒有松開過扶連雪的手。
扶連雪知道她心情混亂，也靜靜地陪着，沒有打攪。
一面是愛人，一面是努力千年的理想。
二者擇其一時，任誰心情都不好受。
而且這明顯與帶着記憶轉生不同。
這是徹底重新開始，前塵往事一筆勾銷，再刻苦銘心的愛也會被抹除，就像初生嬰孩重新接受這個世界。
楚照秋無法再帶着愛意對她一見鐘情，她們會變成陌路人，這很可怕也很殘忍。
她不想經歷這種事情……她不想。
想到這裏，她緊緊握住楚照秋的手，一言不發。
到家之後，飽飽一如既往地在門口等着她們。
它在她們腿邊轉來轉去，用腦袋蹭着她們的腿，以此來歡迎她們回家。
扶連雪今晚興致不高，只是摸了摸它。
楚照秋也摸了摸它，然後把它抱起來，不言不語走到沙發旁坐下。
扶連雪站在原地，很想說點什麽，又不知道說點什麽。
她不喜歡這個氣氛，但又能理解。
糾結複雜的情緒像藤蔓在糾纏她。
就在這時，她看見楚照秋朝她伸出手：“連雪，陪陪我。”
扶連雪二話不說走過去坐在她身邊，把她抱在懷裏：“別怕，我在這裏。”
卻聽見懷裏的人輕輕笑了一下：“連雪，你好像在害怕。”
扶連雪撇嘴：“我怕什麽……”
楚照秋起身與她四目相對，憐惜地輕撫她的臉龐：“你怕我丢下這裏的一切。”
這就像一個開關，扶連雪聞言終于不再忍耐。
“是，我怕你丢下這裏的一切，怕你去當那高高在上幾千年都見不到面的神！
“可我又知道成神是你一直追求的理想，你辛辛苦苦修煉不就為了這一天嗎？我喜歡你，你能實現理想我應該替你高興的，可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我們在一起還沒多久呢！
“這破老天幹嘛要這麽對我們啊？！”
她說着有些急了，眼眶驀然一熱，仿佛楚照秋下一秒就要丢下前塵往事成為第二個霁含雁了。
這時，眼尾處忽然落下一個輕柔的吻。
“那我不走。”
扶連雪愣了愣。
她看着楚照秋吻自己的手心，看見她滿目溫柔地望着自己，很堅定地跟自己說：“我不走，我要留在這裏，留在我們連雪身邊。”
扶連雪眼中淚光閃動，人還在懵着：“可你那麽努力修煉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
楚照秋笑了笑，又搖了搖頭。
“我以前也是這麽以為，但你後來的話點醒了我，我努力修煉不是為了成神，而是為了能幫到更多的人，這會讓我感到開心，這才是我想要的。”
當捉妖師是為了保護別人不受傷害，當引渡者是為了指引迷途之魂重入輪回，修煉則是為了讓自己能更好地勝任這些工作。
從始至終，成神都不是她的最終目的，能幫到更多人才是。
神的力量與地位固然吸引人，但如果要讓她以身邊萬分珍貴的一切去換，那就這麽算了吧。
她不當神仙也能靠自己的本事當好一個捉妖師，一個引渡者。
——不是只有神才可以保護人類。
她握住扶連雪的手，緊緊握着她最珍貴的愛，眼珠不錯地看着她：“所以我想好了，我還是适合當一個凡人。
“因為我喜歡這裏，喜歡扶連雪。”
和師姐比起來她牽挂太多了。
她舍不得放不下，所以注定當不了神。
她也不需要什麽重新開始，她要留在這裏，留在扶連雪身邊，這才是她想要的未來。
仔細想想，做人除了命短點，也沒什麽不好的。
她笑着道：“雖然沒辦法長生，但能和連雪在一起，能繼續做楚家的孩子，能繼續當一個捉妖師，我很開心。”
扶連雪驚喜地張大眼睛，聽見她說完這句話後忍不住戳了她一下：“什麽沒辦法長生，你是不是忘了我還有朵花啊？你不會從一開始就沒想起來吧，還是你以為我只想跟你談個三百年就散了？”
楚照秋溫柔從容地握着她的手道：“當然不是，但長生花是你的，是很珍貴的東西，我不能自私地認為它必須為我所用。”
魅妖的長生花就是第二條命，能讓人起死回生，也能讓人長生不老。
尤其是像扶連雪這樣法術高強的大妖，長生花的效用只多不少，甚至還能幫魅妖增進功法，一飛沖天。
這對別人和魅妖自己來說都是很萬分珍貴的東西。
所以，給誰用，怎麽用都是扶連雪說了算，她不能因為她們在一起了就理所應當地認為這朵花就是自己的，否則也太不尊重對方了。
扶連雪滿目憐惜地捧着她的臉：“你能這麽想是很好啦，但是……我更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她活了那麽久，什麽都見過體驗過，現在只剩下一個願望：和楚照秋好好的。
她們分別千年，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怎麽能滿足于短短幾年的相處？
她要她們不止現在在一起，還要更遠的未來都在一起。
她要和她談一場很久很久的戀愛！
楚照秋聽見她這麽說，唇角的笑意不自覺加深幾分：“好，我們要一直在一起，滄海桑田，永不分開。”
“但是花的事情到時候再說吧。”
“嗯？”
“我現在才二十三歲，修道者能活三百多年，離死還久着呢，咱們不必急着用花。”
“也是哦，你現在還是個小年輕……”
“而且萬一我在那之前得到什麽延年益壽的機緣，就不用浪費你的花了，這不是更好嗎？”
“噢，也有道理，那好吧，就按你說的做！”
未來的藍圖中又出現愛人的身影，扶連雪高興了。
楚照秋笑着幫她擦掉眼眶裏的淚，心下一片柔軟。
難得看見扶連雪掉眼淚。
她們是如此真心實意地愛着對方。
她果然沒辦法舍棄這美好的人間。
楚照秋幸福地把扶連雪擁入懷中。
她是沒辦法當師姐的仙友了，不過她更願意留下來當扶連雪的女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