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許翩然下意識地擡頭看了梅鶴清一眼,他正眼眸沉沉地看着她,烏黑的瞳眸中似乎在醞釀着某種情緒,她動了動手指,還是收下了黃耀宗的卡片。
許翩然不知道梅鶴清會怎麽想她,但她還是要這樣做。
也許他會覺得她不檢點,但是像他這種一看就是衣食無憂的人,又怎麽會明白她這種連填飽肚子都要大費力氣的人的心思呢?
送走了他們,許翩然又去了另外一間包間替人添酒,她的臉上始終挂着得體大方的笑容,看着就是賞心悅目。
挂鐘的時針終于指向了十,她在更衣室裏脫掉身上的所有外殼,疲憊爬上她的眉眼之間,那靈動的杏眸此時沒了往日的神韻,臉頰上再無半點笑意。
白天在洗衣房裏忙了一天,晚上來到這裏就一直保持着站立的狀态,許翩然覺得自己的身體真的有點撐不住。
這個時間點公交已經停止運營,她低着頭走在雪地裏,再時不時地回頭,能看到走過的路上留下了一排或深或淺的腳印。
她趕上了最後一班地鐵,再穿過一個長長的地下通道,就到了她所居住的那個老舊的小區。
小區內的街燈十盞壞掉了七盞,許翩然埋頭走着路,連手電筒都懶得開。
她進了樓道裏,跺了跺鞋上的雪,一擡頭,發現有人正站在牆邊上等着她。
樓道內的牆皮又黑又黃,還有孩童在上面的随手塗鴉,牆角處結着密集的蜘蛛網,頂棚上落下的一層白灰堆在水泥地上無人來管,不起眼的角落裏有幾個小零食包裝袋,不知道是哪位住戶随手扔的。
他這麽整潔,出現在這裏,怎麽看都不協調。
她看着他,動了動嘴唇,還是開口道:“梅總晚上好。”
梅鶴清走到了她的面前,黑漆漆的影子能籠罩她的全身,她感覺到了一股壓迫感,不自知地往後退了兩步,目光落在他的眉眼間,知道他多半是有話要同她說。
“您有什麽事嗎?現在這個時間,還是早些回家休息比較好”,許翩然道行尚淺,一時之間沒耐得住性子。
“你有什麽困難嗎?”他問她,神色冷靜而平淡,桃花眼中失了笑意,她禁不住又站直了幾分。
就在這時,樓道裏傳來了一陣暧昧的聲響,似有若無的喘息聲在這個隔音極差的樓道裏回蕩。
許翩然知道這是一樓東頭的年輕住客,她聽到了不止一次,每次聽到的時候,她都會加快腳步往樓上去,鑽進衛生間後,會發現臉都紅透了。
她倒是反應快,垂着小腦袋拽着梅鶴清的衣袖就往樓道外走,直到耳邊除了風聲之外,再聽不到其他的聲音。
他由着她來,目光落在她拽着他羊絨大衣的小手上,她的手指被冷風掃得有些紅腫,他想把它揣進兜裏,還想把它握在手心裏。
就在他正想要動作的時候,她停下了腳步。
也強迫他停止了這個膽大的念頭。
“我沒有什麽困難”,銀白色的月光勾勒着她漂亮的眉眼,襯得她像是仙女下了凡,她小臉兒被凍得紅紅的,就連那小巧的鼻尖都泛着紅色。
“在築華裏做這樣的工作,不覺得委屈嗎?”他低頭看着她,淡聲問道,心底的情緒半點都沒有透露出來。
梅家的女孩子,雖然從小就會被嚴格要求,但是吃穿不愁,都被放在手心裏疼寵。
她看起來年紀不大,正應該是在父母面前撒嬌的年紀。如果她沒有什麽困難的話,又怎麽會去築華給人添酒,有時還要忍受陌生男人的騷|擾呢?
“不覺得委屈”,許翩然吸了吸小鼻子,擡手揉了揉自己凍得快要僵掉的耳朵,低垂眉眼時只把腦袋頂給他看,“我需要錢,那就要付出勞動來換取。”
“我沒有文化,讀書讀到一半就沒錢繼續讀,現在只能憑借這些賺錢養活自己”,她緩緩地說道,每一個字都随着風聲鑽進了他的耳朵裏。
“我是說,你遇到今晚這樣的事,不覺得委屈嗎?”梅鶴清邊問她,邊摘下了深灰色的圍巾挂在了她的脖子上,“你先戴着,等會兒再還給我。”
她停頓了片刻,然後擡眸看着他,臉上帶着些笑意,“我已經報過仇了啊。”
他笑了笑,正要開口的時候,她摘下了圍巾塞到了他的手裏。
“很晚了,梅總注意休息,我相信我們以後應該不會再見面了”,她低聲說完這句話,跟只兔子似的鑽進了樓道裏。
梅鶴清凝着她纖細的背影,然後上了停在不遠處的黑色轎車。
嘆息聲被打碎和風而去,他明白她的後半句是什麽意思。
是拒絕和他沾染上一絲一毫的關系,是拒絕和他産生一星半點的羁絆。
她看的明白又通透。
可他偏不會順着她這條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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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道裏暧昧到令人臉紅的聲音已經消失,将寂靜歸還予黑夜。
許翩然進了家,先打開手機銀行給房東轉了十二月的房租費,她看着那個消瘦了一大半的數字,坐在床上嘆了口氣。
靜坐了會兒,她好像是想起了什麽,匆匆跑去了廚房。
她打開了窗戶,頓時冷風卷進了這個不算溫暖的小屋,吹得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樓下停着一輛黑色的轎車,和那天晚上梅鶴清開的那輛一樣。
許翩然咬了咬下唇,關嚴了窗戶。
半夜來她家問她委不委屈,有沒有困難。這一點根本不能再用他願意對陌生人釋放善意來解釋,那難道要用他對她有好感來解釋嗎?
這對于許翩然來說,比前者更荒謬。
她翻來覆去,像是烙餅一樣一夜沒睡。
周末的時候,小六兒約她到榄星百貨頂樓的童萊自助吃自助餐,她男朋友在這家餐廳裏做店長,給她們發了內部人的優惠券,二十塊錢一位。
許翩然欣然赴約。
小六兒很喜歡逛大商場,總覺得逛了大商場就和那些千金大小姐一樣高貴,她拉着許翩然的手在三樓女裝區轉了一圈,對一個發卡要賣一百多這件事表示相當費解,念叨到許翩然耳朵都要起繭。
她對這些奢侈又漂亮的衣服裙子向來沒什麽興趣,從來都是看看就好。
終于逛到了五樓,童萊自助人員爆滿,還有客人在外面的椅子上拿着號碼排隊。好在小六兒的男朋友提前為她們留好了座位。
這一次她倆極有默契地都專注于端肉和吃肉,在奮戰了半個多小時之後,小六兒認命地放下了手中的叉子,拿來一邊的餐巾紙擦了擦嘴巴,感嘆道:“翩翩,你也太能吃了吧!”
許翩然把碟子裏最後一塊牛肉叉到嘴巴裏,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像只可愛的小倉鼠。她咽下了這一口肉,滿足地眯眼笑道:“我中午沒吃飯,專等着這一頓呢。”
小六兒跟着她笑了笑,慢慢移開了視線,又重重地呼了口氣,然後再次看向許翩然,“翩翩,你手裏……有沒有閑錢呀,小遠想創業,我也認同,畢竟在這麽大的城市裏想要靠打工出人頭地,幾率實在太小……”
許翩然擡頭看向她,口中的豬五花也沒了味道,她放下了手中的叉子,喝了口水,坦然答道:“我回去考慮考慮成不成?畢竟我手裏也沒有多少錢。”
“行”,小六兒一口應下,臉上挂着讨好的笑容,“我們一賺到錢就還給你,肯定不會不還的,我是什麽樣人你還不清楚嗎?”
兩個人吃完了飯,小遠偷偷出來送送她們兩個人,小六兒拉着小遠到一邊上說了會兒悄悄話,臉上洋溢着幸福而燦爛的笑容,最後她在小遠的臉頰上親了一口。
許翩然站在飲品店前等着熱飲,看到這一幕,不自知地抿了抿唇。
她接過服務生遞給她的兩杯飲品,恰好小六兒過來,她把香草味的那杯遞給了她。
“翩翩,我去趟洗手間,你在這兒等我會兒”,小六兒沒接,讓許翩然先幫她拿着。
她的心情很不錯,面頰紅潤,叽叽喳喳的跟只小鳥兒似的。
許翩然點了點頭,捧着兩杯飲品站在飲品店鋪附近,她正失神想着事情,忽然被一股力量撞了一下,兩杯飲品全都潑在了她的衣服上。
好在衣服布料厚,她沒覺得多燙。
一擡頭,原來是一對正在吵架的夫婦,男人沒控制住情緒狠狠地推了女人一把,結果女人不小心撞到了她的身上。
女人頻繁地向她道歉,她搖了搖頭表示沒事後,女人推着男人進了消防通道,大概是要好好讨論誰對誰錯。
許翩然把飲品放到了休息區的桌子上,從包裏翻出了包紙巾,還沒擦幾下,就看到有人遞來了手帕給她,這人的手指修長骨感,指甲修剪幹淨得體,皮膚冷白,隐隐能看到青紫色的血管,手腕上戴着一挂黑色皮帶手表,袖扣被系得整整齊齊。
她慢慢擡頭,正要拒絕,卻發現來人正是梅鶴清。
“擦擦吧”,他把純白色的手帕又往前遞了遞,“紙巾擦不幹淨。”
許翩然沒接,喃喃道:“謝謝您,我不需要。”
她執着地用了一張又一張的紙巾,把黏膩的液體擦幹淨,但是褐色的污漬卻與她白色的毛衣糾纏不清,應該是擦不掉也洗不幹淨了。
“你先下去,我稍後就來”,梅鶴清轉身對身後的錢簡低聲說道。
錢簡點了點頭,先走一步。
“你想喝什麽,我幫你再買一份”,他低頭看着她,語氣中似乎夾雜着些許無奈。
“謝謝您,不用了”,許翩然依舊拒絕,“我對于您來說,已經不是陌生人吧,您也不需要再向我釋放善意了。”
那天晚上她說過的再也不會相見,其實應該是,就算見到了也要裝作不認識,點頭致意都已經是越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