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這是入秋來最舒服的一天,一早出門涼意送爽,莫沫下了車,小巴也剛好到站。按照平時他巴不得坐上,沒有小巴也會騎車進去。可今天的步伐,尤為拖沓。

車站在街面,他的家在街裏,步行慢的人要走一刻鐘,他平時走路快,十分鐘的路,走走停停,花了二十分鐘才到。

莫沫在樓下站着,老式住房樓層不高,他家在四樓,樓下就能望見從窗邊一閃而過的人影——莫媽媽在家。

一層樓梯十二級,四層四十八級,這四十八層樓梯,他上上下下無數遍了。莫沫刻意放輕上樓腳步,老房子沒什麽隔音效果,大嗓門阿婆喊一聲,整個單元樓都能聽見。

在自己家門口站定,他卻局促緊張地如同陌生人,踩點的小偷都比他放松自然。原先也有個類似的經歷,搗蛋闖禍,他也是這樣站在門外,直到那個大嗓門阿婆問了一句他是不是沒帶鑰匙。

莫媽媽打開門,謝過阿婆把他拉進家門。莫媽媽看着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兒子,倒不好多苛責,于是循循善誘,教他知錯能改。

可這次不是調皮搗蛋,能改過自新,乖乖聽話。

莫沫掏出鑰匙,幾次三番鑰匙都對不進孔裏,他勉強靜下心,另一只手摸準鑰匙孔,鑰匙仍插不進去。再細看,眼前這個嶄新的門鎖,哪像用了十來年的老鎖一樣鏽跡斑斑。

莫沫擡眼看了看門牌號,401,門牌底下貼着一張過塑的紅紙,五好家庭。

他不甘心再試,動靜引起房內的注意,莫媽媽從裏面打開門,母子隔門對望。莫媽媽見他,說不上高興、驚訝、失望和憤怒,只是陌生與不耐,就像門外客是喋喋不休的推銷員。

可莫沫沉默着,嗓子口舌發幹,一個字都講不出來。

眼看着媽媽要關門趕人,莫沫上前一步,手擋着門,“媽……”

莫媽媽退後一步,讓他進來,“你總算肯來了,也好,把你的東西拿走。”

小居室的格局,站在門口一眼看盡,他的房間門口立着兩個行李箱,莫媽媽費勁地把箱子推到門口,指着說:“你常穿的衣服鞋子都在裏面,還有一些你亂七八糟的東西。寫個地址我,大件的寄過去。床褥被絮我沒功夫弄,你自己看着辦。”

莫媽媽心煩氣躁,提高音量,“站着幹什麽,把東西拎了快走。”

說着她側過臉,掩飾泛紅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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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沫手足無措愣在原地,小時候被莫媽媽遺留的恐慌席卷五髒六腑。

那時候他不懂,以為被媽媽嫌棄,所以拼命忍着眼淚,一遍遍告訴自己要不能哭要懂事,媽媽才會接他回家。回了家就不會擔心受怕,媽媽對他無微不至,怕他冷了餓了,一起看動畫片,給他講故事,哄他睡覺。

“哭哭哭,就知道哭……我怎麽、怎麽生了你!”

莫沫狠狠勒過眼睛,“媽,我不走,你不要趕我走。”

兩人這一番争執動靜不小,對面的住戶打開門好奇張望,莫媽媽一把合上門。她全身卸光了氣力,扶着桌沿坐下。

莫沫膝行兩步,被她一腳踹開,眼淚流得更兇了,卻憋着氣,不敢發出聲。

他從小就容易哭,比小女生還脆弱,親戚朋友但凡說一兩句媽媽不要你的玩笑話,眼淚就跟洩洪似的往下淌。

他又不像別的孩子放聲嚎啕,哭得人盡皆知,叫所有人來哄。他哭了就流眼淚,不敢大聲抽泣,緊緊咬着嘴唇。

因為一點玩笑話就受盡委屈,這副模樣,大人總不愛看,覺得這個小孩一點都不好玩,不可愛。

只有媽媽抱着他,哄着他,擦幹眼淚鼻涕,輕聲細語不厭其煩說不要怕,媽媽在這裏,你是我的心肝寶貝。

現在連媽媽也不要他了。

“你這樣子,我也不指望你了,那我把話說明白。”莫媽媽深吸一口氣,遙遙望着窗外的虛空,樓梯間裏傳來嬌聲嬌氣的催促,“奶奶快點,奶奶快點。”

一陣咚——咚——沉重的足音後,莫媽媽開口道:“我不是第一次看到你和那個男人在一起了。”

見莫沫驚訝呆滞,莫媽媽自嘲笑了笑:“你的模樣随我,性格卻像你爸爸……不然怎麽生出你這個東西。”

莫沫一震,無意識道:“爸爸?”

莫媽媽主動提起這兩個字的次數寥寥無幾。“父親”“爸爸”這樣的字眼,對于莫沫也只不過是一種稱呼,經常聽身邊的同學同事嘴裏說起。

莫媽媽指了指門口其中一個行李箱,“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你也覺得藏好了?”

莫媽媽再說:“上次我給你送周慶的東西,你以為我上車就走了?”

那個時候……!莫沫瞪大眼。

“我是過來人,以為我看不出來,你還在恨我打你的那兩巴掌?”

接連發問,轟地莫沫一片空白。

“我也不想信,”莫媽媽眼光一轉,“倒是你逼得我不敢不信。你今天來,不過求個僥幸,求個舒坦,好心安理得和那個男人在一起。你要是真的還在乎我這個媽媽,會有現在的樣子?”

話語最後已帶嫌恨,一字一刀将莫沫從裏到外剖個幹淨。

“你長大了,我也管不了了,你走吧。”

說着她用盡全身力氣拽起莫沫的胳膊,連人帶行李箱一起推到門外,緊緊甩上門,門聲震天響。

回聲下,壓抑着女人斷續的哭聲。

門外,莫沫渾渾噩噩,腦子裏各種畫面紛至沓來,一會兒是莫媽媽拿玩具逗他,一會兒幻化成媽媽冰冷的表情……

他以為不知不覺其實早已暴露,他以為時間能讓媽媽冷靜,只不過在拖延逃避。縮在蝸牛殼裏,誰也不敢面對。

不知過了多久,狹窄的樓梯間裏傳來小女孩的聲音,“奶奶快點。”

一對祖孫互相牽着上樓,經過莫沫身邊,小女孩問奶奶:“為什麽他坐在外面?”

祖孫兩走到樓上,聲音漸遠漸小。

奶奶說:“可能他沒帶鑰匙,進不家門。”

小女孩得意地晃着一串鑰匙,叮叮當當,“我帶了鑰匙,我幫奶奶開門。”

莫沫拖着兩個大箱子,面無表情,渾渾噩噩走在街上。

盡管他衣着整潔,周遭的路人也盡量繞道而行,他渾然不覺,手腳似生鏽的發條,機械運轉,到筋疲力竭之時自動停擺。

他不知走了多遠,走了多久,走到哪裏,眼前一片昏暗,一道驚雷炸響,這才喚起他的一點神識。

擡頭一看,強光迎面,下意識低頭閉眼,剎車聲尖銳刺耳,随即身體滾落,除了最開始一秒的疼痛,他再無感覺,也聽不見嘈雜的呼喊……

原來一生中還有這麽一刻,時間凝固,世界停止,萬籁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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