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市六醫院的門口,總不如別的同級醫院熱鬧。願意來這兒的病人少,因此醫托也少,來的時候安靜,去地也安靜。

羅殷小時候經常在這裏出入。

六院裝修也和別處的慘白不同,這裏的牆面刷着柔和的米色的漆。要願意聯想,就和日出前一刻的光一樣,柔和溫暖。

住院部也翻新了一遍,什麽都是新的,群衆的生活水平提高了,病人的住院環境也改善了。

可也改不了,這個吃人的地方。

羅殷站在病房門口,透過一扇玻璃小窗,看關在裏面的羅正國。羅正國背着房門,時而猛捶牆面,時而站立不動。

人高馬大的看護在羅殷的示意下打開門,朝裏頭喊:“634,家屬來訪。”

羅正國僵硬緩慢地側過頭,見羅殷一身黑裝,雖然臉色如常,他卻不由自主地往後跌了好幾步,哆哆嗦嗦躲在半人高的桌子後面。

羅殷來的次數不多,但每次來,他往後幾天的日子就不太好過。

進來之後,羅正國頭發剃成平寸,發根灰黑交錯,竟看着比原來年輕了幾歲。

羅殷走進病房,随手拖出一張椅子坐下,他拿出打火機,試了好幾次才點着煙,火機丢在桌上,咔噠一聲,羅正國渾身一震。

直到羅殷抽了半支煙,他才稍稍放松了些,兩人隔着桌子對峙。“羅殷,你不能這麽對我,放我出去。”

聞言,羅殷擡眼看了他一眼,摁着煙頭轉了兩圈,似乎沒有聽清,低聲重複道:“出去?”

羅殷撐着腦袋,手指點了幾點,停下,正視羅正國,平靜說:“你才來多久?安心住着吧。”

“多久……多久……”

羅正國嘴唇蠕動,拼命回想進院的時間,他對這個兒子恨之入骨,恨到懷疑是否親生。不然為什麽一個死了母親的小孩,對他這個父親永遠是冰涼的仇視,冰刃一樣将他千刀萬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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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來了嗎,多久?”羅殷好心提醒道,“還記得我母親在這裏住了多久嗎?”

又是這個人……羅殷的母親……陰魂不散,時時刻刻都注視着他,以他的恐懼為食。自從邁進這個房間,耳邊總響起若有似無的笑聲、嘆息、哭聲……那個女人死在了這裏,這間房裏。

“我說過了,她住了多久,你也一樣。這樣才公平。”

“公平……公平……她已經死了!”羅正國大喊,死了!死了!他要死在這個地方嗎?不、不、不!

羅正國焦慮地咬着指甲,他的指甲剛長好,又被他撕扯見肉。

羅殷便囑咐看護,“指甲髒,這個習慣也不好,你們多注意一些。”

看護說:“已經糾正過了,但病人不配合。”

羅殷說:“那就把手綁起來。”

看護看着他。

羅殷又說:“綁起來之後,麻煩你們給他喂飯洗澡了。”

看護:“是。”

羅正國怒目圓睜,額頭脖頸凸起根根青筋,嘴裏咒罵之詞不能耳聞。

看護說:“探病時間到了。”

羅殷站起身,走到門口,随口問道,“他太太和兒子來過嗎?”

看護答道,“來過。”又回憶起了來的時間日期,羅殷說:“你也看見了,病人精神狀況不穩定,以後多靜養為好。”

羅正國撲到門口,房門已經關上了。猙獰的臉貼在玻璃上,光潔的玻璃瞬間布滿霧氣和唾沫星子,那張蒼老的臉緊緊壓着玻璃,面部五官肌肉變形,幾乎成了一團生出眼睛鼻子的肉瘤。

門外終于清靜。

羅殷頭也不回地離開,過了一會看護追上來說:“羅先生,你的打火機還在裏面。”

羅殷道:“你要介意就拿出來。”

先不說病房裏所有物品經過特殊處理,不會輕易點燃,羅正國本來就貪生怕死,怎麽會想着自我了斷。他不死,才有希望再見見老婆和兒子。才有可能走出那個房間,離開這個病院。

那只火機壽命已盡,羅正國連拿起它的勇氣都不會有。

羅殷曾經憎恨他的軟弱自私,如今卻想好好感謝。

不死,就得活着,活着,就要生不如死。

羅殷一天之內,跑了兩個醫院。

六院的牆刷成了柔和的顏色,對比之下,一院的牆慘白得怕是連女鬼的臉都比不上。六院多數時候是寂靜無聲的,偶有幾聲吼叫,很快歸于平靜,而一院的熱鬧每分每秒都不曾停歇。

醫護人員短促有力的話語,病患和家屬的沉默哭喊,那些喊不出來的,還有點滴聲,心電圖聲幫他們發聲。

莫沫就是這樣,靜靜地躺着床上,床頭吊着點滴。

他的病床邊圍着許多人,醫生、護士、交警、肇事者,他們圍城一圈,互相交談。

羅殷走近了一點,醫生的話斷斷續續,“傷者目前沒有大礙……”這時旁邊的一個小夥子明顯送了一口氣,交警說:“幸好他滾進草堆裏,緩沖了一下。”

醫生點點頭,“很幸運都是皮肉傷,沒有傷及筋骨。傷者之前腦部曾被重物打擊過,傷口痊愈不久,這次又撞擊到了。也是導致昏迷的原因。”

小夥子急急辯解:“警察同志,你看到行車記錄儀了,這是個意外,他站在那裏動也不動,按喇叭他也聽不見……你看出事了我馬上把他送醫院來了……這真的是個意外。”

交警安撫道:“你先別着急,醫生說了他明天就能醒。”

醫生說:“我們聯系不上他的家人。”

交警說:“我聯系了其他人,有一個在路上快來了。”

羅殷走過去沉聲道:“我就是他的家人。”

他一出聲,小夥子連忙拉着交警,交警看着他說,簡要地複述了一遍目前的情況。

羅殷冷着臉,眉頭皺起,小夥子不敢多言。他點點頭,“謝謝,等明天他醒了,我們再具體商議。”

羅殷留下來小夥子和交警的聯系方式,莫沫還躺在走廊上,他叫來助理辦住院手續,自己站在病床邊,靜靜地陪着莫沫。

莫沫腦袋上又圍了好幾圈紗布,羅殷伸出手,懸在他的額頭隔空撫摸。

很快,莫沫轉入了單人病房。監護儀器有條不紊地運轉,看着平穩的心電圖,羅殷心裏才好受一些。

助理辦完手續,貼心地買了一份晚飯放桌子上才回去。羅殷沒有胃口,坐在床邊口舌發幹,喝了幾口水。

莫沫面無血色,嘴唇蒼白,羅殷仔細洗了手,用手指頭沾着水,抹在他嘴唇上,怕他躺了這麽半天,也渴得厲害。

外面雷聲又起,風雨欲來,這間單人病房裏,點着鵝黃的壁燈,兩人陪伴着,還有些可笑的溫馨。

羅殷轉動着脖子肩頸,骨頭作響,關節酸痛,他想叫莫沫現在就起床給他按按,可莫沫的手還插着針頭,規矩地搭在身體兩側。

他疲乏不已,口袋裏掏出煙盒,又塞了回去。桌上的晚飯尚有餘溫,菜色普通,味道一般,餓極了只能填飽肚子。羅殷吃了兩口倒進垃圾桶,開窗散去飯菜味。

莫沫躺着,不知道幹渴饑餓,也不會起來給他按摩做飯。如今又受了傷,免得莫沫怪他虐待病患,和他講講話也行。

最好講講,他是怎麽就呆呆地豎在馬路上當電線杆的。

交警第一時間檢查了司機的行車記錄儀,的确如同所說是一起意外。司機下坡,莫沫從拐角處突然走了出來,司機連連按喇叭,莫沫充耳不聞,爾後一道驚雷霹靂,閃電炸裂,莫沫才看了一眼,車沒剎住,才把人撞了。

可好端端的一個人,即便站在馬路上,會一動不動嗎?這些,還得莫沫醒了之後才能知曉。

羅殷待到淩晨才走,趁着車少,快車回去洗澡換了身衣服,又在莫沫喜歡的早點攤買了幾樣清淡些的早餐。他提着早餐轉入住院部,醫生剛巡查完,兩人在走廊上碰見了。

醫生說:“傷者已經蘇醒了,情況穩定,但仍需要多休息。”注意到羅殷提着的早餐,囑咐道:“這兩天飲食要清淡。”

羅殷點點頭,問:“他頭上的傷要緊嗎?之前嚴重時眼睛都看不見。”

醫生回憶了一下,搖搖頭:“沒有出現這個問題,不過腦部經歷過兩次撞擊,以後要格外注意。事不過三,不能再傷到頭部了。”

羅殷謝過醫生,在病房外站了一會兒,怕早餐涼了才想着要進去。病房門上也有一扇玻璃窗,莫沫側頭呆望着窗外,他推門進去,見莫沫立馬閉眼裝睡,用力過猛,眼珠還在眼皮下骨碌地轉。

羅殷一一将早點擺出來,配合莫沫的表演,握着他未過針的那只手,“快起來,我買了早飯,都是你喜歡吃的,快起來。”

莫沫慢慢掀開眼皮,努力營造出剛醒的惺忪。

羅殷堆起枕頭讓他靠着,将白水蛋黃捏碎,拌進皮蛋瘦肉粥裏。他嫌塑料勺割嘴,用筷子挑起喂到莫沫嘴邊。

“我自己來。”說着莫沫艱難地擡起手端碗,另一只手缺怎麽也使不好力氣握筷子。他試了幾次,不是戳到嘴就是挑到碗外面,手也抖起來,這次腦袋被撞, 不會落下個四肢不調的毛病吧。

想着他又摸到額頭,手下是紗布。

羅殷從他手裏拿過碗筷,這次莫沫沒有拒絕,小口小口吃了半碗,問:“有鏡子嗎,我想照鏡子。”

羅殷扶他起來,攙着走到衛生間。莫沫上廁所,把羅殷推到門外關上門。他對着鏡子,左瞧右瞧,頭發亂糟糟,綁了幾圈紗布,沒有滲血,臉上還有一些細小的擦痕,忽略不計。

洗手池邊有一次性牙刷杯子和毛巾,莫沫刷牙洗臉,推開門,羅殷岔着兩條無處安放的大長腿,正就着他剩下的半碗皮蛋瘦肉粥吃早飯。

“怎麽了?”

莫沫站在原地,揉了揉眼,“沒什麽。”

莫沫醒了,羅殷打電話叫交警和司機過來。打完電話,他又找出莫沫的手機,翻開通訊錄,找到莫媽媽的號碼撥過去。

莫沫扯着羅殷的衣角,懇求地望着他。羅殷挂斷電話,坐在床沿,撥開他眼前的頭發,“說吧,怎麽回事?”

莫沫絞緊手指,支支吾吾,羅殷就把他兩手掰開,把沒遭罪的那只包進掌心。

莫沫鼻頭一酸,眼眶就濕了。麻藥過後,有段時間将醒未醒,類似鬼壓床,全身動彈不得,能聽能感知,他的手被另一只手包握,暖得發汗。從那只手傳遞來的,除了溫暖還有安心。

如果就像這樣長相守,度餘生,願來世,是不是太貪心了。

“我……”莫沫艱難開口,不知從何說起,“我回來了趟家,見到我媽,被她趕出來了。”說完還對着羅殷笑了一下,又匆匆低下頭。

“就這樣?那你怎麽站在路中間,找死嗎?”

羅殷聲音不大,甚至稱得上平靜。

莫沫擡起頭,茫然地從羅殷臉上掃過。那一瞬的感覺記憶猶新,那一刻,他一片空白,沒有母親,也沒有羅殷,甚至沒有自己面臨死亡的恐懼。

只覺得走了那麽久,終于走到這麽一個空無一人,安安靜靜的地方停下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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