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一)
宿雨初歇,晴光方盛,正是上巳踏青的好時節。自山塘街至阊門的一段水道,九曲石橋擁紅偎翠,白牆黛瓦隔着一層粉融融的桃花霧,宛如雲中仙境。
烏篷船分開盛滿落英的水面,停在臯橋。沈絮川扛着一袋蘿蔔上岸,走不過半刻,便在天燈橋頭的酒幡前停下。西中市樯帆連雲,店肆鱗比,是姑蘇城內數一數二的繁華之地。而麒麟閣鬧中取靜,藏在羊腸巷尾,全憑掌勺師傅兩口大鍋、幾根柴禾,煨出全城最好的櫻桃肉和長魚面來。
甫一進門,趙伯就搓着手迎上:“客人想看鳳凰,姑娘啊,我這櫻桃肉篤了三個時辰,就差你錦上添花。”
沈絮川系上圍裙,一柄銀湛湛的刻刀從袖中滑出,她眼睫翕動,手指一挑一勾,那刀子仿佛就生在她指尖。趙伯看着她這架勢,不由眉開眼笑。
雕花師沈絮川有一雙巧手。
侍女青筍進廚候菜時,只見烏金釉盤扣着一方巴掌大小的櫻桃肉,鹹甜軟糯,晶瑩酥爛,麒麟閣做這道菜不用紅曲米,而用新上市的櫻桃熬成漿,果香撲鼻,入口清爽。醬方邊一只蘿蔔雕成的鳳凰繞樹而栖,華冠瑰羽,煞是晶瑩富麗。
“沈姑娘,勞你去給客人上菜。”趙伯攔下青筍,呵呵笑道。
沈絮川稍露尴尬,只有忙不過來時趙伯才會使喚她,今天雅間裏只有一桌客人,用不着這樣吧?
“什麽貴客?”
青筍往嘴裏扔了兩顆櫻桃,溜得遠遠的:“是拙政園的徐大公子呢!”
聽聞“拙政園”三字,沈絮川臉色一變,有口難言,在催促下渾渾噩噩換了衣裝,端盤往院子裏去。
風裏傳來淡淡的薔薇芬芳,沈絮川從木架下走過,恍惚回到了幼時的繁香塢,也是這樣鮮妍明媚的花草,這樣郁郁蔥蔥的樹木……老屋矗立在面前,帶着百年光陰溫柔地看着她,一如她曾經的家。
“進來。”
她一直低着頭,将菜輕輕放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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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懶洋洋地笑道:“我們姑蘇的小娘娪何時這般冷情了,雲冉啊,你千萬別誤會,這個冷美人是例外。”
方桌西面坐了個月白褂子的容長臉,正是拙政園主、下塘徐少泉的長房嫡孫,徐霜寺。此人在山塘街經營着一家極大的蘇繡店,賺的盆滿缽滿,卻嗜讀佛經,性格古怪。
徐霜寺調笑一句,執箸躍躍欲試,沈絮川默不作聲,轉身就要離開,不料耳畔驟然傳來一道林籁泉韻:
“姑娘不替我們分食麽?”
沈絮川一頓,她差點忘了。櫻桃肉需要用銀刀将醬方劃成十六小塊,每塊櫻桃大小,恰是一口的量。老店待客的招牌不能砸,她仰起臉婉轉一笑,擡眼的那瞬,有些微怔忪。
世間固有一鬥水月,千山皓雪,萬幅風花。可所有風花雪月都不及這一剎,那人擡眸望來,勝過一切缱绻旖旎南柯夢境。
他靜靜地坐在窗邊,玉蘭花影籠上雪青深衣,一人便是一方小千世界。
“二位請用。”
美人纖指弄刀,櫻桃肉一片片塌了下來,香氣四溢。
徐霜寺夾了一筷,嘆道:“這位是我揚州的陸家表弟,人都管他叫‘梅園居士’。我是個商人,看不慣他白住我的園子,便要他請我頓飯,順帶說動姑娘為我祖父慶壽——若是我這俗物開口,姑娘定不應我。”
陸公子放下酒盞,細細端詳着鳳凰:“早前聞說麒麟閣中有位雕花師,得月樓一年四十兩白銀都請不動,果真名不虛傳。我初來姑蘇,望姑娘能賞光,來拙政園為外祖慶壽。”
沈絮川一萬個不想去,可這清雅高華如優昙花的年輕公子,眼神竟帶着三分威壓,像要看到她骨子裏去。她不知為何有些慌張,想到有恩于她的老板,便不豫應下。
徐霜寺是個人精,瞧出不對,抽出盤底的箬葉打趣道:“沈姑娘不僅會雕花,字也寫得極好——”他湊近葉片背面,忽地撫掌大笑,放入陸梅園碟中:“雲冉,你今日真是走運了!”
陸梅園拈起葉子,上頭用蠅頭小楷題了半闕賀鑄的《青玉案》,字跡清逸靈動:
“飛雲冉冉蘅臯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若問閑情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徐霜寺佯板着臉:“沈姑娘,我這表弟號梅園,字雲冉,名雨時,你竟把他的諱犯了個全!”
陸公子卻不惱,倏然一笑:“廿五辰時,陸某派人接姑娘過府。”
*
青筍打聽到,陸雨時是揚州無人不曉的制硯大家,隐居在泰興縣永安洲的玉臺小築裏,很少交游,但每年初春,都會迎文人雅客來江心梅園觀賞百畝玉臺照水。
三月廿五,拙政園煙景暄明,姹紫嫣紅的花朵簇擁着太湖石,映得茂樹曲池玲珑別致,亭臺水榭璨然生光。
正德初年,辭官回鄉的禦史王獻臣選址大弘寺,建造了一方二百餘畝的名園,身故之後,其子王舜安一夜豪賭,将此園輸給了下塘徐氏,十二年前這樁舊聞令無數蘇州人扼腕嘆息。
薄暮時分,沈絮川做完了手中的活,心緒難平,趁家丁婢女忙得腳不沾地,獨自溜出廚房。一行舊燕穿過回廊,帶起溫柔晚風,她踱過芙蓉隈,途徑小滄浪、夢隐樓、湘筠築,薔薇花馥郁的香氣撲面而來,引她跨進月亮門。
天色已暗,遠處燈火仿若隔世,一陣清越琴鳴破開竹海濤聲,洶湧而來。沈絮川席地而坐,望着竹枝上升起的鈎月,忽而靈臺清明,胸臆開闊。
琴聲停了,她攤開手,将一塊雕成瑤琴的黃瓜放在地上,而後消失在夜色裏。
畫樓東畔,陸雨時提一盞風燈,俯身拾起那張小琴。
“将她的戶籍調出來。”
*
(二)
入夏後沈母病重,沈絮川許久沒來飯館,孫老板看到她很是歡喜:“陸公子花了二十兩銀子,請你雕一套百鳥朝鳳。”
客人包了場,沈絮川起個大早,寫請帖、雕南瓜、修字畫,從冰窖取出浸了蠟的雕花,親自送到雅間外。
“玉藻兄不必擔憂,你朱家的基業,雲冉不會危及半分。”是徐霜寺在說話。
沈絮川正要推門的手僵住了。朱家玉藻……
一個陌生的聲音緩緩道:“令尊陸岩陸閣老的為人,朱某很是敬佩,不過在下只是個翰林院編修,人微言輕,只能把話遞到聖上耳邊,還要靠雲冉打點其他。”
陸雨時笑道:“如此便已足夠,屆時朱兄的喜酒,我會另備重禮。”
朱玉藻語帶感慨:“雲冉,你在京城闖蕩五年,咱們翰林院私下都喚你作‘雲中君’,竟未聽過有人讦你一句壞話。如你這般天縱奇才,定是要長留京城的,今日我問你一句,事成之後,你當如何處置宋鶴年之屬?”
沈絮川若有所悟。陸岩與王獻臣同朝為官,是清正耿介的閣臣,先前很得聖上寵信,但因得罪東廠,三堂會審時被判抄家,為不連累族人,自缢于獄中。那宋鶴年,便是十年前判案的刑部尚書。
陸雨時淡淡開口,嗓音帶着從容的冷意:“既是雲中君,只會施雲布雨,恩惠他人,又怎會火上澆油、落井下石呢?”
徐霜寺突然放聲大笑:“妙極妙極!那些姑娘若知曉你的真面目,恐怕連同你說話都要寒顫。”
“表兄言之過早。”陸雨時含笑道,“門外候着的,可不是一般閨秀。”
沈絮川渾身一顫。
門開了。
陸雨時施施然站起身,望着她手裏的百鳥朝鳳,拎起一朵精致如玉的梅花,眉目間盡是柔和:
“沈姑娘,你來的正是時候。”
*
沈絮川夢見一個清雅公子用蘿蔔把她暗殺在廚房裏。她成了只鋸嘴葫蘆,龜縮在家,哪也不敢去。
端午前後麒麟閣閉門謝客。沈家住在醋坊橋,沈絮川陪母親去玄妙觀上香,母親要替她求姻緣,被沈絮川止住,換了支平安簽。
回到家中,沈絮川包着粽子,低低道:“孫老板要把飯館留給我,我忙着賺錢,沒空嫁人。”
沈秋淮卧在榻上,憔悴病容掩不住眉眼間的秀色,淡笑道:“你姑姑一家丁憂期滿,北上途經姑蘇,暫居桃花庵,上月修書給我,有催婚之意,你若不想嫁,就去推了。”
沈絮川郁悶得一口氣連包二十只粽子。姑姑向來看不起母親,一個歌伎能做正室,可不是打王家的臉。
祖父王獻臣在永嘉任上時,曾去九鯉湖為愛女舜華求姻緣,之後游玩松江府的龍華寺,果真遇到狀元朱哲文攜子上香,兩家子女婚後琴瑟和鳴,生有一子,便是與她指腹為婚的表兄朱從煕,字玉藻的——就是那天和陸雨時密謀的客人。眼下他在翰林院任職,官雖不高,卻左右逢源,很得聖上寵信。
與姑姑相比,嗜賭如命的父親王舜安則晚景凄涼。當年陸雨時的外祖徐少泉憑一顆六面都是六點的骰子,從酩酊大醉的父親手裏騙得拙政園,致使一家三口無家可歸,父親悔恨交加,酗酒度日,最後病死在破屋裏。母親做繡工累壞了身子,虧得她十四歲便能與得月樓的師傅比雕工,母女二人齊心協力,慢慢還完了賭債。
落難時不見朱家接濟,這下倒想起她來。沈絮川拍案而起,決定無論如何也要留在姑蘇。
*
七裏山塘乃是唐代白居易所修,翠柳千絲,橋拱萬虹,歌臺舞榭如招引蜂蝶的鮮花,次第鋪開十丈軟紅。
端午那日,沈絮川挎着一籃粽子,先去山塘街最負盛名的巫雲館領摹扇面的工錢。老板引她上樓,路過垂着珠簾的隔間,不想狹路相逢。
朱玉藻摟着一名豐腴秾麗的歌姬,大有良工得一把美琴之态,并未察覺有人注視,耳鬓厮磨好不惬意。
沈絮川拿着工錢,轉身去了桃花塢。
她提着沉甸甸的粽子,在巷口碰見了最不想看見的人。
陸雨時立在桃花庵階下,從牛車裏取出暗紅綢緞包着的盒子,言笑晏晏:“沈姑娘,真巧。”
未出閣的姑娘孤身上門本是極大的忌諱,但沈絮川這些年什麽事沒見過,并未覺不妥。
“沈姑娘一直躲着陸某,連麒麟閣也不去了,難不成是怕陸某滅口?”
沈絮川一噎:“陸公子才高八鬥、品行高潔、心胸開闊,不會與小女子斤斤計較……”她實在編不下去,郁郁氣悶,咬牙挑釁道:“對,我就是怕你滅口。”
陸雨時忍不出輕笑出聲,長眉一舒:“姑娘戲本子看多了。”
沈絮川耳朵都紅了,一甩頭,拼命叩着門環,好像身後跟了個讨債的。門終于開了,老仆懷疑的目光在兩人身上移動,沈絮川寒毛直豎。
朱哲文夫婦先見自家侄女。沈絮川開門見山說明來意,姑母王舜華的臉色一點點沉下去,極為不豫。
沈絮川侃侃而談:“先前與表兄有一面之緣,其人确是光風霁月,但我決心侍奉母親,無意嫁人。姑母信守諾言,絮川感佩至極,冒犯之處,請姑父姑母多多擔待……”
王舜華打斷她的話:“朱家雖非豪門大族,卻也是殷實人家,若非當初和你父親有約,從煕也不至于拖到現在。婚姻大事怎能由女兒家做主?你要侍奉母親,難道朱家付不起你母親的藥錢?”
這話甚是難聽,沈絮川向堂上輕一福身:“家慈出身徽州,流落吳江,十幾年也未求過誰,就算侄女進了您家的門,也萬不敢勞煩朱家照看。侄女家貧,與母親包了些粽子,忝作賠罪。”
朱哲文捋須不語,王舜華氣得臉色發青:“帶回去,朱家收不起你們的禮!”
沈絮川又是一福:“告辭。”
花廳外一陣荷風撲鼻而來,她深深一嗅,神清氣爽,頰上不禁露出兩個清澈梨渦。
陸雨時在薔薇架邊遠觀半晌,他耳力極好,聽得一清二楚。擦肩而過時,他揚唇一笑,沈絮川不知着了什麽魔,攥着一朵新摘的蜀葵,木樁般杵在池塘邊。
不多時,花廳裏飄出朱哲文憤憤的話語:“……這個孽子,竟敢在花樓裏過夜!從煕的性子我知曉,我和拙荊定将他管得嚴實,不去擾他表妹。絮川是個好孩子,頗有其祖之風,許給犬子确是委屈了。公子這方寶硯,真教老夫受之有愧啊……”
沈絮川一時心中巨震,他為何要幫她?不對,他要拜托朱從煕在皇帝面前說道,硯臺是謝禮。如此想來,鎮靜不少。她腳底抹油,不動聲色地溜出桃花庵,在巷子裏走了沒一刻,就被牛車截住。
沈絮川硬着頭皮道:“公子何意?”
陸雨時掀開車簾,清隽面容沐着暖陽,眼底光華流轉。
“姑娘回麒麟閣麽?”
“不回。”
沈絮川走出丈遠,又折回來,把竹籃遞給他。陸雨時伸出左手,她涼絲絲的指尖擦過掌心,胸口也微微地癢,如同春草初萌。
“什麽餡的粽子?”
沈絮川偏過腦袋,手指撩了火苗,一路燒上臉頰:“蜜棗。”
陸雨時垂眸細看粽子,正經道:“我不食棗。”
她作勢要拿回來,他極快地将左手背到身後,笑得很壞。沈絮川夠不到籃子,把頭撇過去,從鼻子裏輕哼一聲。
隔牆是古舊的戲臺,梆子一響,年月裏的煙火氣攀上梧桐樹梢,将日頭熏得醉生夢死。
沈絮川望着雲朵,咬了下嘴唇,補了句:“有幾個是紅豆。”
(三)
第一場秋雨翩然而至。觀前街凋落滿地金黃的銀杏葉,沈絮川從橋頭掃到橋尾,扔了掃帚坐在石墩上,幾滴眼淚就這麽掉了出來。
窗裏傳出母親揪心的咳嗽。
沈秋淮的病越來越重,花光了家中所有積蓄。朱家兩月前回到京城,她很久沒去麒麟閣,孫老板和趙伯來家裏探望過幾次,沈秋淮知道這病好不了,婉拒了幫助,提前買了口薄皮棺材。
“囡囡……”母親喚她進去,溫柔的面容帶着異樣的光彩,沈絮川忍不住趴在被子上大哭起來。
”你仔細幫着孫老板,與人為善,得來的錢多幫襯鄰裏。女孩兒靠人人跑,靠山山倒,總要有自己過日子的方法。嫁不嫁人都依你,媽只希望你開心,若有一日回徽州,看看齊雲山的茶園……”
沈絮川說不出話,一個勁地點頭。母親的聲音越來越弱,眸中的神采如火星,漸漸熄滅了。
喪事有鄰居相助,辦得十分順利,沈絮川得以回到麒麟閣上工。孫老板無兒無女,十年來把她當成繼承人培養,對她要求很嚴,從不許她帶着情緒進廚房。
這日老板去了太湖,青筍家中有事,閣裏臨時來了一桌貴客。做東的乃是知府的小舅子李道崖,沈絮川為八個人配了二十八道冷熱菜肴,又頂了侍女的差,跑前跑後地送菜,累得夠嗆。
酒到酣處,李道崖哈哈道:“小娘娪這般老實,穿着這身好衣裳,還忙來忙去的。”
一桌人笑得前仰後合。
沈絮川千忍萬忍,把桂花酒放在桌上就走,不料一個小吏拉住她的裙子,噴着滿嘴酒氣:“姑娘別勞動了,留下陪咱們吃酒吧。”
“本店不陪客,幾位老爺慢用。”沈絮川扯回裙角,笑着退出門。
小吏猛地拍下筷子,冷哼一聲:“別給臉不要臉!長得水靈有什麽用,還不是沒人敢上門!”他眯着醉眼,打了個酒嗝,“你們可知她父親是誰嗎?誰不曉得醋坊橋的小妞,是克親的命……”
沈絮川用盡全力克制住火氣,轉身被攔住:“慢着!走什麽?這盤蒸白魚鹹得要命,你們廚子自己不嘗就端上來?”
啪地一響,銀盤被砸出,油汁四濺。
沈絮川懵了一瞬,差點破功掀翻桌子,“鹽放多了,諸位何必委屈自己吃下半條魚?”她深吸一口氣,“今日就當給您幾位賠罪,這一桌由小店請,小女再傳幾道菜來。”
她分外惡心,甩開那只手跑出屋子,一頭撞上人。
“對不住……”她的聲音啞在喉嚨裏。
“稍等。”
陸雨時扔下兩字,踏進屋內,目光在八人身上掃視一圈,拱手笑道:“陸某本想包場,聽說有客人在用飯,便進來說道,原來竟是李主簿。”
李道崖見了一介白衣,卻立刻站起身作揖:“不知陸先生大駕光臨,失敬失敬。小娘娪,再加幾道菜,上壺好酒。”
沈絮川不動聲色地瞧着。
“不必。諸位這頓飯算在陸某賬上,只不過陸某今日宴請的人,就是這位沈姑娘,看中的地方,就是這間屋子。”他勾起唇角,“諸位容諒則個,陸某素有潔癖,沈姑娘,你看可要把他們坐過的桌椅都給換了?”
沈絮川思索一番,點頭:“好。”
李道崖面上一僵,“陸雨時,你什麽意思?”
一枚玉扳指在空中劃了道弧線,啪嗒落進他的湯碗:“太湖東山的茶園,李主簿收好。”
李道崖頓時沒了氣焰,賠笑道:“多謝先生,咱們走。姑娘,銀票我會派人送到櫃上,不必找零。”
陸雨時走近方才出言不遜的小吏,溫聲道:“聽閣下口音,也是揚州人吧?”
小吏被李道崖一瞪,喏喏道:“某是江都人。”
陸雨時拍拍他的肩,黑眸閃過一絲懷念,“家父亦是。”
李道崖等人告辭而去,行經池畔,假山上兩只孔雀驀地撲騰下來,圍着衆人打轉。尤其那小吏被孔雀啄着屁股上蹿下跳,昨夜剛下過雨,卵石濕滑,他一個趔趄跌下池塘,啊呀一聲,驚得錦鯉四散,水花飛濺。
沈絮川扶着屏風笑彎了腰。
“公子想吃什麽?我讓廚房去做。”
她端來架子上的水盆,讓他洗淨手上的粉末。從這個角度看,她的睫毛又長又翹,安靜地覆在瓷白的肌膚上,翩如蝶羽。
長得像個蘇州姑娘,性子卻差得遠。陸雨時想。
“粽子。” 他道。
沈絮川愣住,他看着她,又說:“紅豆餡的。”
“好。”
“你包的。”
“……嗯。”
“要甜。”
“……知道!”
*
第二天,沈絮川帶了新包的二十個粽子來店裏。
徐霜寺趴在櫃上和老板唠嗑:“雲冉去徽州休寧縣訪友了,下月初回來。我替他取粽子,有沒有綠豆糕送我?”
沈絮川拿出一盒桂花綠豆糕,心中悵然若失,又有些氣憤。
粽子會壞的!
天氣越來越涼,小院裏的菊花開了又謝。孫老板自從上次去了太湖,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沈絮川想多陪他,但老頭兒脾氣固執,怕壞了生意,趕她去店裏。
“不好了阿姊!”青筍驚慌跑來,喊道:“有個客人口吐白沫,說是吃了我們家的東西,中毒了!”
沈絮川一驚。
大堂聚了許多人,朝桌上指指點點,面露猜疑,三個衣着普通的中年男人罵罵咧咧:“已經把大哥送到醫館去了,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家店別想繼續開!幸虧我們沒動筷子,不然今天就要送命在這!”
開店靠的就是老字號的信譽,菜肴都是趙伯親自試過的,絕無問題。那些人不依不撓:“若是醫不好,老孫頭就得把店契給我們,滾出姑蘇!”
原來是沖着店契來的。沈絮川辯解幾句,被罵了個狗血淋頭,往日和藹的街坊們也變了嘴臉,說館子黑心,她靠着一張臉巴結貴人,私下裏做腌臜事。
街角有誰喊了句:“死人啦!”
人群炸開鍋,那三個找茬的呼天搶地,一時間鬧得沸反盈天。
第二天,一口黑棺材擡到了麒麟閣門口。沈絮川按孫老板的意思和他們交涉,願意賠錢,不上公堂,不給店契。那幫人找了哭喪的隊伍,白日裏守着棺材吹唢吶,夜裏把棺材擡走,如此這般過了兩天,旁邊的酒樓也嫌晦氣,催他們賣店。
沈絮川獨坐大堂,一概拒之。第四日傍晚,她游魂似的走回家,半路天降大雨,淋個透濕。她打着噴嚏跑進小院,僵在那兒,木門被人塗成鬼畫符,字眼極其下流。
“媽——”她推開門,脫口的話戛然而止。
沈絮川抱膝坐在地上,敞着大門哭起來,冰冷的秋雨砸在頭發上,寒意森森。
風雨似乎停了。
一雙眼睛對上她,暖暖的,含着笑。
沈絮川吓得一個激靈蹦了起來,“你,你怎麽找到的?”
陸雨時沒撐傘,禮貌地立在門外,擋住飒飒秋風:“我帶了齊雲山的道茶,還你的粽子。”
沈絮川鼻尖酸酸的,抹了把臉,“你是不是都知道?”
他一定把她調查得清清楚楚。
陸雨時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無辜道:“去休寧縣,自然必去齊雲山,我在那新收了幾畝茶園。”
沈絮川燒了一壺水,換了身幹淨衣服,又燃上火盆。
他褪了濕透的袍子,坐在桌旁将杯盞一一洗過,娓娓道來:“徽州甚美。深秋時節,白岳峰紅葉初盛,山谷的茶圃依舊蒼翠。順着清溪登上山腰,眺望明亮如鏡的水田,可以看見白鷺的影子……再往上攀登,遇見一方山門,便是玄天太素宮了。峭壁有一條月華天街,望日夜登閣樓,百戶人家似懸在鵲橋之上,燈火琳琅,秋風如濤,擡手就能摘到星辰。”
他柔和的嗓音帶着袅袅茶香,撫平了她所有的憂愁。沈絮川聽得入迷,她想起幼時聽母親說起的山水稻田,還有馬頭牆上濕漉漉的月亮。
“阿嚏!”
陸雨時皺起眉,手腕貼上她滾燙的額頭,“你去休息。”
沈絮川心跳快如擂鼓,不僅是額頭,全身都燙得怕人,
陸雨時見她呆呆地望着自己,好笑道:“想吃什麽?”
“藥。”她脫口道。
他揉了揉她的腦袋,“我是問你,晚飯想吃什麽。”
沈絮川把頭埋在胳膊裏,有氣無力地說:“想吃面……不要動我頭發!”
(四)
陸雨時出去買藥,沈絮川在鄰居家泡了個熱水澡,擦幹頭發出來,發現門上的字跡被墨塗黑了。竈上悶着兩碗長魚面,鍋也刷得幹幹淨淨。
家裏餘糧所剩無多,只剩昨日從店裏帶回來的一點食材。沈絮川扒着竈臺,抽出一雙筷子,偷偷往嘴裏送。竹簾一響,她做賊似的壓下鍋蓋,然而已被逮住。
陸雨時無奈地放下藥包,在爐子上煎了,“餓了就先吃,早些休息。”
沈絮川連說話都不會了,結結巴巴地道:“多,多謝,我,我等你一起。”
陸雨時端出兩碗面,在火盆裏添了炭,室內溫暖如春。窗外夜雨淅瀝,街上萬籁俱寂,咫尺的燭光像一輪小月亮,照亮了他秀昳的臉龐。
“蔓菁葉也要吃。”他監督。
她聽話地繼續扒拉。澆頭火候恰到好處,裹着姜末的長魚配上玉蘭片和茭白絲,澆上蔥油,入口香嫩滑韌,鮮得連舌頭都要吞下去。
“你怎會做飯?”
陸雨時看着她吃完,才開始優雅地動筷子,“一個人獨處慣了。”
沈絮川迷茫了須臾,最終找到話頭:“……你喝不喝酒?”
陳年的桂花酒上桌,最後陸雨時說了什麽,她一個字也聽不清。她抿了一口就癱在桌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把她抱到榻上,被她可憐兮兮地拽住袖子:“我想去徽州,我不要在姑蘇待了……”
他拿了個漏鬥給她灌藥,累出薄汗,“我原以為你連大蟲都不怕,遇上幾個地痞無賴就想躲?”
她懵懂地望着他,眼圈紅紅的,像只被欺負慘了的兔子。
“為何那些人同意不報官?每天他們都将棺材擡回去,你有沒有仔細看過那口棺材?”
沈絮川如醍醐灌頂,跳下榻,趿拉着鞋往門口走,陸雨時一把拉住她:“你作甚?”
她一拍腦袋,才記起現在過了戌時。
陸雨時嘆道:“明日我陪你去。”
沈絮川擤了鼻子,嘿嘿地笑,蹦出句醉話:“你真好。”
“我不是好人。”
陸雨時洗過碗,拿了把油傘。大雨瓢潑,他走過橋頭,回望一眼小屋,燭火終于滅了。
*
翌日天晴,沈絮川搬了把馬紮坐在麒麟閣門口,一眼就看見了他。陸雨時一襲青衫,站在街角,和賣橘子的老婦人寒暄。
吹唢吶的隊伍擡着棺材過來了,她先高聲向街坊賠禮道歉,再帶趙伯和青筍朝棺材作揖。趙伯帶來一名當镖師的侄子,趁鬧事的人不注意,猛地推開棺蓋,裏頭坐起個臉憋成豬肝色的“屍體”。
衆人嘩然,那三人要逃,迎面撞上官府的衙役。
陸雨時把幾個橘子遞給沈絮川:“訟師已到公堂,今日想吃揚州菜還是京城菜?”
沈絮川瞟了眼趙伯見了鬼的表情,低頭道:“我想吃清炖獅子頭、水晶肴肉、拆燴鲢魚頭、琵琶對蝦……”忽而擡眼,嫣然一笑:“只要是你做的就行。”
她帶着青筍三兩步跑下臺階,鼻音濃重:“等我回來!”
那名訟師來自京城,是陸閣老的舊識,官司打得很順利。麒麟閣重新開張,生意恢複了原先的火爆。
陸雨時借住拙政園,幾乎日日來醋坊橋給沈絮川開小竈。沈絮川接連嘗過清炖獅子頭、水晶肴肉、拆燴鲢魚頭、琵琶對蝦,在長至節到來時,可悲地發現去年做的棉衣太緊了。
陸雨時的心情卻格外好。
沈絮川在廚房雕花,青筍聽了客人的壁角,告訴她:“聖上懲處貪腐,刑部、禦史臺和大理寺都有大官倒臺,上次來咱們這的吳江知縣,他夫人的表舅公,就是刑部尚書宋鶴年,月前死在流放嶺南的路上了。聽說聖上看不慣東廠,已經為幾位閣老平反,還要新提拔一批清官。”
沈絮川手一抖,刻刀削到指甲,滲出幾絲殷紅。
陸雨時今晚沒來做飯。
夜雨落在枕上,她輾轉反側,聽到有人敲門,蒙上被子。
門是虛掩的。
腳步聲在榻邊響起,他拉下被子,定定凝視着她:“跟我回京城吧。”
沈絮川不想走,也不想讓他為難。
陸雨時知道她在裝睡,手指輕輕撫過她的眉,“聖上的旨意,我不能違抗。”
她的眼角滲出水光,用手捂住,“你走吧。”
陸雨時沉默了一會兒,“我做的不夠好麽?”
沈絮川胸口一陣鈍痛,裹着被子坐起來,“我不喜歡京城的勾心鬥角,祖父這樣清正廉潔的官員沒有一個有好下場,朝廷已經從骨子裏朽了。雲冉,我不想你變得和其他人一樣。”
“我一直是這樣的人。”他低低道,“我奔走五年,父親冤案昭雪,如今陸家該回去了。”
她将他想得太善良,他從來就不是永安洲上能守着梅園過一輩子的隐士。
“我們麒麟閣,得名于西漢未央宮祭祀文武名臣的祠堂。店裏第一任東家原是元末的漢人禦史,他喜誦潘岳的《閑居賦》。”
沈絮川緩緩念出:“灌園鬻蔬,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俟伏臘之費。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為政也——這也是祖父為拙政園命名的由來。世上名臣少有善始善終,倒不如隐于市井,安然度日。江山有更疊,飯館卻能一脈相承,到千百年後,雖未必留名青史,世人卻仍可品其味。”
“人各有志,我寧願留在江南。雲冉,我祝你步步高升。”
他幽黑的眼睫一顫。
“如你所願。”
陸雨時解下一枚玉佩,輕輕放在枕邊,而後消失在無邊黑暗裏。
(五)
京師拔擢官員時,姑蘇迎來了第一場雪。西中市開遍臘梅,水畔幽香浮動,月景如紗。
沈絮川提着一挂臘肉走上拱橋,放眼望去,街巷盡白。店裏的晚宴剛結束,她腹中空空,越發想念曾經大快朵頤的菜肴。
一個八九歲的孩子跑過來,塞給她一碗八寶粥,飛快地溜遠了。四周無人,天冷得厲害,她忍不住三兩口吃完,繼續上路。走到東中市,又有一位大嬸遞來食盒,裏頭放着幾樣清淡小菜。沈絮川把臘肉給了她,提着食盒往家裏走,一路上遇到三四個行人,都送她吃的,守口如瓶。她只能快速消滅食物,到了醋坊橋,手上已存了三個食盒,打開最後一個,她目光一凝。
青花盅裏放着個熱騰騰的獅子頭,底下還墊着片箬葉。她拈起,對着清朗月光,看到葉子背面題了一闕《青玉案》:
“西市橋外水連墉,一叢芳,碧無窮。暮雲屏裏莺聲濃,畫堂小院,竹枝綠酒,滿池芍藥紅。
簫鼓十裏春衫動,客馬京華類轉蓬。醉裏流光複匆匆,中宵夢醒,獨坐阊門,檐上月如弓。”
落款是兩個字:梅園。
沈絮川不可置信地擡起頭,遠處亮起暖黃燈火,院中站着一人,手提風燈,長衣疏疏。
她跑過橋頭,跑過小徑,跑進院門,放下食盒,眼淚止不住地淌下來。
陸雨時擁住她,蹭着她柔順的發絲,低笑:“我的銀子全打點宮中了,官位也輸給了族兄,現在身無分文。沈老板體恤,是否肯讓我在麒麟閣中謀一份差事?”
沈絮川環抱住他的腰,悶悶道:“廚子已經有兩個,傳菜只收女子。”
“真是遺憾。”
“不過——”她仰起臉,輕輕點了一下他的唇角,“老板還缺一位夫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