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一)
春日向晚,香車寶馬載着踏青歸來的貴女往城門行去,隊尾是輛樸素的青油壁牛車。一绺溫柔風撩起繡簾,借夕晖窺得車中少女半張秀雅如蘭的側臉,此時雲止樹靜,仿佛萬物都不忍驚擾這幅恬然的畫卷。
“啪!”
車身猛一搖,侍女尺素忙護住自家女郎,高聲問:“怎麽回事?”
“不知誰家郎君射鳥,将這扁毛畜生射到咱們車上來了!某這就把它弄走。” 車夫慌張的聲音傳來。
春狩捕獲的飛禽走獸不是成為盤中餐,就是拔光毛做裝飾,桓錦心中一動,吩咐道:“将它抱來。”
不多時,車夫将一只半大不小的鷹拎進車廂,它棕黃的頭頸蔫歪着,大腿插着一支短箭,是個摔懵了的模樣。桓錦撫上刻有“東陽郡公府”字樣的箭柄,鳥兒一聲痛叫,金棕的眼睛委屈地瞪着她。
桓錦忍俊不禁,剛伸手接過,前方就響起男人的聲音:“郎君,找到了!”
一名二十來歲的錦衣公子策馬奔來,見車簾未閉,眼裏閃過一絲驚豔之色,“驚擾女郎。這鷹是裴某方才所射,女郎可否交還與我?”
觀其衣着樣貌,想必此人就是東陽郡公府世子、中書令裴渡了。桓錦婉轉道:“這鳥本應還給郎君,只是妾身剛從白龍寺發願回來,本月茹齋,救護生靈。郎君看呢?”
裴渡斂起笑容:“請便。”随後走回仆從間,低聲問:“這是誰家女郎?好不曉事!”
桓錦素來耳力好,溫言道:“妾固有腿疾,無法下車還禮,望郎君海涵。橫刀奪愛的賠禮,淳安郡公府明日會派人送來。”
裴渡不料被她聽個正着,聞言一驚,難堪地轉身:“原來是桓女郎。”見對方車夫揚鞭啓程,并無客套之意,俊臉一沉。
仆從抱怨:“桓家的風頭都快蓋過咱們了,連女郎都如此拿喬。”
裴渡抱臂冷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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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聖的小女才名在外,可八字兇險,天生雙腿癱軟無力,接連克死了母親和胞弟,是以十六歲都沒人上門提親,沒想到生就這樣一副娟潔明澈的好顏色。
……
桓錦偷偷把鷹帶回寝房,照醫書把箭拔了出來。她翻找飛禽圖譜,原來這是只有價無市的金雕,爪上套着枚精致的銀環,顯然有主人。但這般貴重的寵物丢了,金陵城并無風聲,金雕可捕獵、傳信,她思來想去,覺得這可能是只傳信的鳥,在回程途中不幸被射下來。
“女郎這般虔誠,主公必能康複。”尺素服侍她更衣時說。
桓錦不由一嘆。父親年後舊傷複發,她的授業先生、軍師賀川見她悶悶不樂,便編了個修福報的話來哄她,做滿三百件善事,或可請菩薩保佑父親平安無事。眼下桓裴兩家的矛盾到達極點,父親落于下風,她憂心忡忡卻幫不上忙,只能做善事圖個安心。
初七清早桓聖入宮觐見,桓錦坐着輪椅送至府門口。看着父親短短幾日便已灰白的鬓角,她鼻尖一酸,扯住他的衣袖:“阿耶,你病未好,進宮做甚?”
桓聖慈愛地摸摸她的腦袋,沉聲道:“我要向陛下請兵,主動出擊,奪回中州六城。”
桓錦詫異道:“不是一直以守為上麽?怎的變了法子?”
梁晉兩國戰事頻頻,去歲梁軍于鄢陵大敗後,中州六城陷于晉人之手,如今的一州之主,乃是在沅城坐鎮大帳的晉國七皇子、武陵王雲崇。其人不過弱冠之齡,已以風雷之勢折了大梁三名老将,是她父親口中天賦異禀的殺神。
“這是賀某的提議。” 桓聖身後走出一個儒雅文士,正是賀川。他手搖羽扇,胸有成竹地笑道:“裴氏把敗仗往主公身上推,咱們急需将功補過,這也是陛下的意思。我已拟了對策呈交宮中,必可萬無一失。”
話雖如此,桓錦還是不能放心。反倒是大哥桓鈞喜上眉梢:“這就好,我桓氏的名聲還要倚靠父親!”
桓錦皺了皺眉。
宮中的旨意很快下來,桓聖定于四月中旬收複失地。
撿來的金雕被好吃好喝地供着,恢複很快,待傷初愈便急着飛走。尺素剝了瓜子喂它,笑罵:“脾氣這般差,只許女郎給你順毛。不過你是只鳥,要怪也怪你主子,沒教你知恩圖報!”
桓錦聞言一愣,掐指算算自己的功德還差幾十樁,當下提筆寫了幾行字,在鳥腿上綁了只傳信用的小竹筒。
做完這些後不免笑話自己,又理直氣壯地想:倘若它主子是個知禮的人,要求他做一件小善事來報答,并不過分。
金雕沖她叫了幾聲,展翅飛出窗口,在藍天上變作一個黑點。
屋外有家丁喊了一嗓子:“時辰已到,主公要出征啦!”
*
初夏蟬聲漸濃,槐飛如雪。
沅城的都司衙門已成為晉軍大營,敵軍破城後雖未燒殺搶掠,百姓們還是縮起頭過日子。城北只有一家酒館開張,日落西山時,終于迎來了今日第一位客人。
客人一身白袍,木簪束發,獨自坐在酒幡下,一杯複一杯地飲。他約莫出身行伍,饒是微醉,脊背亦挺得筆直。陣風過後,但聞天邊鷹嘯,一抹黑影閃電般俯沖下來,落在他肩上。
他解下鳥爪上的竹筒,攤開字條,側首時露出一張年輕的面孔,三文錢一碗的濁酒被這清傲容光一映,倒變作千金難買的郁金香。
“……行善?”他撫着鳥羽,落寞的眼裏燃起一絲好奇。紙上無落款,小楷疏朗敦重,風骨恪正,應當是個胸襟曠達的讀書人。
“郎君!”街角跑來一名汗涔涔的青衣侍衛,上前附耳道:“總算找到您了,陛下派人傳信到衙門裏,請您回去奔喪。”
雲崇望着西沉的紅輪,壓下胸口悶痛,起身冷笑:“好一招請君入甕!桓聖已率十五萬軍馬北上,我若臨陣抽身,只恐前功盡棄。算我不肖,母親的喪禮,聽憑二哥安排。”
侍衛眼圈一紅,“郎君……”
鳥兒仿佛知道主人心緒低沉,輕柔地蹭着他的脖頸。
母妃的死,他皇兄比誰都清楚其中緣故。上月他用金雕傳信給梁國的賀蘭先生,讓他鼓動桓聖北伐收複失地,以便自己能再次立功,堵住朝中人的口舌。皇帝視他為眼中釘,他亟需一樁新的功績來穩固自己的威信,以慰母親在天之靈。
雲崇丢下幾枚酒錢,擡手欲撕字條,不經意又掃過那筆極難得的好字,竟越看越愛,最後鬼使神差地把字條揣進袖中。
……
哀兵必勝,雲崇帶領的晉軍勢如破竹,桓聖和三萬殘兵退守郾城。桓聖從軍三十年,論起對晉的計謀經驗,梁國無出其右,但衰老和病痛讓他變成了一把生鏽的鈍劍。
這晚雲崇回到大帳,一名黑袍人等候多時,熱淚盈眶地跪在他面前。雲崇十年未見這位母族長老,此時亦激動萬分,親自替他斟茶。賀蘭川目光長遠,化名在梁國打探消息,全是為他的前路考慮。
“桓聖傷勢惡化,殿下正可趁此良機,一舉攻下郾城,殲滅梁軍。”賀蘭川剛從城內逃出,身上受了點傷,然而一雙褐目灼灼生光。
雲崇正要提筆寫下命令,一張字條忽地從袖口掉了出來。賀蘭川與母親沾親帶故,他換了當日那身素服接見,還沒來得及讓随從洗。
——我不識君,君不識我。君若有所感,自可行一小善報于生人,無需相念。
帳外大風呼嘯,雲崇不知為何忽然想到母親溫善的舉止,和戰場上冰冷的刀光,心底的疲憊潮水般泛上來。昏黃的油燈下,這兩行來自遠方的字竟稚拙得可愛。
他另起一策:“放桓聖回金陵。”
賀蘭川大驚:“為何?老夫好不容易才說動桓聖來此!”
雲崇冷靜道:“桓聖活一日,皇兄就得留我一日。”
翌日梁軍使出疑兵之計,雲崇與部将商議後,帶兵退回江北。此舉給了梁人喘息之機,援軍一到,晉軍未能攻下郾城,兩方勢力微妙地平衡,然而雲崇養寇自重的計策沒有成功,因桓聖在城內病逝了。
沒了多年來的掣肘,晉人歡欣鼓舞,軍中大宴三日。雲崇雖得另謀退路,也不免意氣風發,借着酒意刻了一方拇指大小的印章,放入金雕腿上的竹筒。
“胖了許多,看來吃了不少白食。”他對着月亮喃喃。
(二)
夏日炎炎,桓錦感到刺骨的涼意。梁軍狼狽而歸,疼她寵她的父親也不在了,賀先生亦在亂軍中失蹤。
靈堂裏,桓鈞對一幫官員手足無措。桓聖為人剛正,得罪了許多權貴,此時這些鼠輩名為吊唁,實為奚落,桓錦生生把眼淚逼回去,冷着臉下逐客令。
桓鈞瞪她一眼,中書令裴渡忽開口道:“桓公剛殉國,爾等委實放肆。”
一群人立即鴉雀無聲,桓鈞感激地朝他拱手。裴渡似笑非笑看了眼輪椅上的桓錦,女要俏,一身孝,這麽個女兒養在深閨,真是可惜了。
晚間客人散了,桓錦堅持守靈。子夜過後,靈堂只得她與長兄進入,可桓鈞下午同裴渡出去,此時還未歸家。
桓錦孤零零地跪在靈前,想起父親的音容笑貌,壓抑的委屈化作淚水滾滾落下,耳畔忽掠過風聲。她吓了一跳,擡頭卻是一只鳥從敞開的大門飛了進來。
“你怎麽來了?”
金雕通人性,安靜地伏在她腿邊,伸出一只綁着竹筒的爪子。桓錦向父親告了罪,取出東西,卻是一方小巧玲珑的白玉印。她對着長明燈細看,只見上面新刻“岱宗煙雨”四字,另附一張潇灑暢然的字條——行善未果,還報于君。
她看着黑沉沉的棺木,心中五味雜陳。做什麽功德都無法讓父親死而複生了,但這印章握在手中,漸漸地生出一絲暖意。
桓聖下葬後,桓鈞花了不少心思交好裴氏,府中清靜了一段時間,桓錦忙完後事,便給那人回信致謝。
一個多月都沒收到回複,她猜測那人不欲與她交往太深,然而七月底,金雕又帶着竹筒飛來窗前。她迫不及待地拆開,對方抱歉說前些時候忙于公事,無暇回信,又贊她的字好看。
桓錦好些時日不曾笑過,見他誇這一句,眉梢不禁一展。她的書法師從謝右軍,其人門下只收了幾個桓氏弟子,她雖擅詩賦作畫,最引以為傲的卻是這手絲毫不顯閨閣氣的字。
她差點就告訴他自己老師是誰,險險憋了回去。他養得起金雕,門第定然不低,可桓氏是門閥之首,萬一他查出她在金陵桓家,怯于與她來往可如何是好?倒不如匿了名字來得自在。
說來也巧,遠方那人也未透露自己姓名身世,一來二去,兩人聊得甚為投機,到大雪紛飛時,金雕已往返五次,紙上的內容越來越多,話題也越來越廣,到最後甚至談起南北朝事,動辄洋洋幾百言,字字珠玑。
日複一日,春去秋來,為父守孝期間,桓錦最高興的事就是看見金雕攜着竹筒從天而降。她将那些不能從女子口中說出的信念傾注在紙上,送給那個耐心聽她說話的人,每每寫完心驚膽戰,怕這些世所不容的言論被旁人發現,又極渴盼他的回答。他眼界襟懷不同常人,字裏行間掩不住一股強勁的朝氣,桓錦猜測他是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有時竟會在夢中看到他的身影,隐隐綽綽,籠在茫茫的一層霧氣裏,像一座偉岸的山——那便是岱宗煙雨了。
我不識君,君不識我。如此便好。
*
時光飛逝,武陵王已有三年不曾歸邺城,此次回京,乃是相看皇帝給他指婚的一名貴女元氏。這三年間,雲崇征戰四方,聲名赫赫,皇帝被迫服了軟,對他禮待有加。
薄暮時分,雲崇應酬完回到府館,看見碧空之上一抹影子似流星劃下。他唇角倏然一揚,萬種煩惱霎時煙消雲散。
侍從捂嘴道:“王爺見了那鳥,就跟見了寶貝似的——不對,天下的寶貝千千萬萬,信可只有一封!”
雲崇笑罵:“多嘴。”
時值二月早春,園中凋敝枯敗。雲崇來不及更衣,倒出竹筒裏的東西,這回卻沒有信,而是一枝三寸長的紅梅。
是了,上次自己在信中說家中的梅花等到三月才能開,那人便記在心中。他朗笑出聲,輕輕拈起梅枝,盛開的花盞豔如朝霞,每一朵都細致地浸了蠟。
敲門聲驟起,原來是賀蘭川回來複命。他逐一說罷,忽然瞅到桌上的花,拊掌奇道:“喲,誰家的女兒給殿下送這個?”
雲崇一怔,卻聽賀蘭川娓娓道:“老夫在梁國時,一到冬天,金陵的閨秀們就會鬥梅花,用蠟存封,可長開不敗,咱們這兒也是這樣,上個月元家女郎送了半車蠟花去王府呢!”見主君難得露出茫然之色,直搖頭:“殿下一直對兒女之事不上心。”
雲崇啞然良久,心思飄忽地望着彤紅的西天。那樣的字跡太過清正,那樣的才華萬裏挑一,那樣的心性,是他平生所未見……女子怎會把詭谲朝局看得如此透徹?女子怎會如此了解沙場上的風波?她怎會與他毫無拘束地談論世間的婚姻、命數、生與死、愛與恨?她怎會——
倘若那人真是女子呢?
此念一出,雲崇緊緊握住梅花枝,雙眸湛亮逼人:“先生在梁國,可曾見過才識遠勝男兒的女子?”
“殿下此言差矣。”賀蘭川不假思索道:“不僅是梁國,全天下的女兒,不知有多少才智高絕的,只不過困于深閨,無處施展罷了。”
雲崇送走賀蘭川,翻出所有通信,一封封地看,而後在房中枯坐半個時辰,直到月上柳梢。
他從未透露自己的身份,也沒有問過那人是誰。對方談及梁國甚為拘謹,他因此猜對方是個梁人,若得知他身在敵國,還是侵占邊境的武陵王,只怕會不再與他往來。這三年,他不是沒有疑惑,信越長,裏頭的情思就越加細膩,只是他揮筆酣暢之時,完全料不到千裏之外與他高談闊論的,能夠是個女人——他知她秉性柔善,靈氣逼人,年紀不大,眼光卻獨樹一幟,可萬萬不敢想,也想不到。
雲崇蘸了濃墨,試探地一字字落下,連推演沙盤都沒有這樣如履薄冰,寫完後将自己腰間的玉佩夾入信紙。
金雕歪着頭打量他,他撫着羽毛,輕嘆:“可惜你不會說話。”
*
陽春三月,草長莺飛,這日晴光方好,桓錦坐在院中曬太陽,收到了第二十四封信。甫一展開,一枚羊脂玉掉在膝頭,在暖陽下發出融融金光。
她定睛看去,頓時暗叫不妙——
“投我以梅花,報之以瓊琚。卿已知餘三載,非卿所願,餘便不識卿。”
那筆鋒不似往常灑脫清逸,峰回路轉間帶着一股細雨般的柔意,桓錦懊悔上次太過忘形,讓他識破了身份,雙頰慢慢紅了。她拽了下金雕的翅膀,板着臉問:“是不是你成精,同你主子告密了?”
尺素研着墨,撲哧一笑:“女郎若不喜歡他,否認了就是,怪鳥作甚。”
桓錦嗔道:“我怕他不跟我像從前一般說話了……”話一出口,語氣似撒嬌,她連忙咳嗽一聲,鄭重道:“他又不知我是美是醜,是老是少,我也不知他是誰,萬一是龐統再世,就是才高八鬥,我也不願——”
“嫁 ”字梗在喉嚨裏,她的臉紅得更厲害,真想把自己的嘴縫起來。尺素笑得更歡:“女郎昨日還說不可以貌取人呢!”
對方既知她是個女子,桓錦也不客氣,索性在回信中直言,若有家室,寫《衛風》中的句子,難免輕浮。她名為責備,暗存套話之心,金雕飛走後輾轉難眠,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腦袋,悄悄摩挲着玉佩,覺得自己才是輕浮的那個。她的心裏生出一根柔韌的絲線,抑制不住地滋長纏繞。
(三)
三月後雲崇離京南下,繼續坐鎮中州。
迫不及待打開信紙,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雲崇以為自己不會為戰争以外的事亂了心境,此刻心髒卻跳得異常快——她默認了,她還問他可有娶妻,那假作鎮定的态度,分明就是個未出閣的女兒家!
雲崇強壓欣喜,只恐唐突了她,用從前的筆調寫下字句,末了又添上一句:“世人才志之異,只有天壤,而無男女。卿之大才,某欽佩之至。”
數日後皇宮派來個小黃門,同他寒暄幾句,說元女郎生辰将近,建議他送份厚禮。皇帝見他瞧不上元氏,心中着急,催他盡早回邺城完婚,雲崇一直充耳不聞,此時當着小黃門的面,淡淡道:
“望公公同陛下說,父皇前不久托夢給本殿,入不了揚州,本殿無顏娶妻。”
小黃門手中的茶盞當啷砸在地上,顫巍巍問:“殿下……您要拒婚?”
雲崇啜了口酽茶,“公公見了陛下,煩請換個詞。”
他暗暗自嘲,不知那人容貌妍媸,門第高低,就幹脆利落地拒了皇帝的賜婚,簡直是瘋了。可他不後悔,縱然誰也不娶,也不願将就着納一個心意不通的人為妻。
*
兩月之間,金雕瘦了一大圈,見到信紙就開始鬧脾氣。
桓錦哄了它半天,好容易把紙塞進去,雙手合十:“雕兄,一定要盡快送到啊。”
令她意外的是,自從兩人互相攤了牌,不但沒有束手束腳,反而話題更廣。他說自己拒了一樁不中意的婚事,詢問她該怎麽向那位女郎道歉,她也向他抱怨世家子弟附庸風雅、不學無術。兩人在許多見解上一拍即合,引為知己,互道了年齒,桓錦常常伏案書寫至深夜,也不覺疲累。金雕帶着她的思緒沖上雲霄,她覺得自己也長出一雙翅膀,在廣袤的蒼穹下翺翔。
有時她會想,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呢?他做什麽差事,長什麽樣子?可她害怕一旦現了真身,夢想就染上現實,變得不純粹了。
她沉默了不少,總是眺望着天空發呆,這日午飯時,桓鈞提了句:“孝期快過了,你的親事應早些定下來,我看裴中書就不錯。”
桓錦脫口而出:“我不急。”
桓鈞“啪”地放下筷子,“你都快二十了還沒個着落,我怎麽對得起阿耶?”
“若阿耶在,寧願我獨身,也必不肯把我嫁給他!”
兄長曾有意透露出裴渡中意她,此人雖算個青年才俊,但觀其言行,總帶着一股陰鸷的狠勁,況且家中姬妾成群,絕非良配。
桓鈞冷笑:“此事由不得你。你有腿疾,人家願意娶,該知足了!”
桓錦氣得搖着輪椅就走。兄妹二人冷戰了半個月,六月初六是桓錦生辰,左等不見進宮赴宴的桓鈞回府,到了晚間,便知出了大禍。
梁帝年逾古稀,身體硬朗,太子等得焦急難耐,竟膽大包天逼了宮,不料二皇子膠東王早有準備,帶兵在酒席上抓了一大批官員,統統按謀逆罪下獄候斬,其中就包括當過太子伴讀的桓鈞。
有人在門房遞了封帖子,桓錦拆開一看,腦子裏嗡地一響。
那一筆清貴好字,卻來寫這般腌臜的用意——她嫁,桓氏或可保全,不嫁,三日後就能看到桓鈞的人頭。
好個裴中書!
大哥雖昏聩,卻絕無膽量參與謀逆之事,桓錦篤定他是被裴氏挖了坑。真真可笑,兩族積怨多年,他巴巴地逢迎籠絡,指望能化幹戈為玉帛,裴渡只當他是個傻子。
桓錦使出渾身解數四處疏通,可那些平時和家裏交情不錯的官員像約好了似的,一個也不願出面求情。第二日親戚湧上門,好幾個女眷不知從何處聽聞桓鈞已将她許給裴渡,紛紛勸她嫁去斡旋,桓錦一概拒之門外。
最絕望之時,一陣熟悉的鳥鳴在窗口響起。金雕懵懂地看着她,不明白她為什麽一點也不開心。桓錦深吸口氣,燃起一支殘燭,打開疊成花形的雲紋紙,待看到上面認真的字跡,幹涸的眼淚決堤般流下來。
——餘虛長卿四歲,品貌尚可,家中薄田數畝。若幸得卿青眼,書來雅篆芳邸,雖山高水遠,下月必攜禮往。
她顫着手,捂嘴笑了出來,在淚眼朦胧中抓起筆——她想同他說,她住在金陵城東北角永興坊第一間宅子,她也思慕他,想要他帶她遠走高飛……燭影一跳,墨汁在紙上暈開一團烏雲,她全身的血液瞬間凍成了冰,而後趴着枕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仿佛有把匕首捅進胸口,痛苦難言。
桓氏養育她十九年,她穿的是最好的衣裳,睡的是最軟的床榻,吃的是平民百姓一輩子也沒見過的山珍海味,她怎能置身事外,眼看這棵參天巨樹轟然倒塌?
她畢竟姓桓。
家族已沒有退路,只要有一線生機,她就得去争。
黎明的第一縷天光滲進窗格,桓錦望着遠去的鳥兒,感到自己的心燃盡了最後一朵火焰,寸寸成灰。
*
沅城的初秋寧靜而炙熱。雲崇坐在帳中,握着手中兩枚印,面如沉水。
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交還了三年前他贈的印章,又送來一方親手刻的小印。“秋樹綿亘”,那是她的字,竹為骨,玉為神,他往往是最愛看的,但他可能再也看不到了。
許是自己吓到了她,無論他如何寫信過去,金雕總是空空而返,又或許他們的通信被人發現,她處境堪憂……擔憂一旦萌生,便無法遏制,雲崇後悔自己太過直白,要是因此連累到她,他便此生難安。
“……桓公死後,梁國邊境的守将皆換成裴氏親信,貪功冒進。這次東陽郡公裴衍更是親自來守郾城,何不趁此良機一舉攻下?” 賀蘭川搖扇道。
“殿下,殿下。”副将輕聲提醒,雲崇猛地回過神,輕咳一聲:“說的在理。”
賀蘭川略微皺眉,主君最近心煩意亂,他都看在眼裏。郾城本該去年就攻下,可雲崇自從回了中州,多用懷柔之策,與之前的殺伐果決大相徑庭,和去廟裏開了光似的。
他的目光移到雲崇手裏露出的東西上,霎時一愣:“殿下,這是……”
雲崇驀地擡頭,見賀蘭川緊緊盯着他,眼中不僅露出驚訝之色,竟隐隐含愧,不由将他召至後堂,問道:“怎麽了?”
賀蘭川要來玉印細看一番,篤定道:“這是我那女學生的手筆,殿下從何處得來?”
電光火石間,他想起下人口中的金雕傳信一事,頃刻間明白過來,苦笑:“老夫在桓聖身邊十年,只收過一個學生,便是他女兒,單名一個錦字。殿下……切不可耽誤于兒女私情。”
雲崇在震驚中喜出望外,秋為金,樹為木,秋樹綿亘,不就是桓錦二字嗎?她同意将名字告訴他了!她也中意他!
他仿佛變回十年前那個莽撞的少年,拉住賀蘭川的衣袖,急切地問:“先生,她一直未許人家麽?她——”
賀蘭川喝道:“殿下難道忘了自己是誰?”
這話好似一盆冷水從天靈蓋澆下,雲崇渾身一顫,僵在原地。
他腦中閃過三年前大營中那個深夜,燭光下的字跡蝴蝶一般擾亂了他的心扉。彼時他是想放桓聖回金陵的,為她的善功,也為自己的前途。
可天不遂人願,桓聖還是死在郾城。
雲崇緩緩地坐到椅上,定定望着窗外的蒼穹,眼眸漆黑無光,全是濃到化不開的執念。
“她已許人了。”賀蘭川縱然不忍,還是吐出實情,“上月,桓氏牽涉太子謀反一案,中書令裴渡說淳安郡公已将女郎許配給自己,是半個裴府的人,梁帝看在他随膠東王救駕有功的份上,便允了這樁婚事,免去她一人的罪。”
屋內一時極靜,秋風卷過梧桐,吹走了他心中最後一星希望。很久之後,雲崇按着眉心,低低問:“裴渡此人,品性如何?他可……”
話已說不下去。無論好與不好,她與他的緣分,已經盡了。
賀蘭川惋惜道:“此人便是裴衍之子,有幾分謀略,奈何氣量狹隘,手段狠辣。他府中姬妾甚多,女郎自小有腿疾,行路不便,嫁過去雖是正妻,想來日子難過。”
雲崇冷冷道:“先生好歹也當過她西席。”
賀蘭川鎮定自若:“那又如何?老夫教她學問,對她仁至義盡。”
雲崇看着他飽經風霜的臉,一陣煩悶從心間蔓延至四肢百骸,忽然間厭惡起這座衙門、這方大營、這座辛苦奪下的城池。
他驟然明白了一件事——那些刀光劍影,利來利往,他從來就不喜歡。
雲崇最後問道:“她的族人呢?她願嫁,裴氏應當給了她承諾。”
“信口雌黃而已,三百餘口,男丁下獄待斬,女眷充為官妓。桓鈞前日被砍了腦袋,這般大的事,殿下未看邸抄嗎?”
雲崇狠狠拍下一掌,木桌應聲而裂。他近日一心和皇帝周旋,南邊的事确實無暇看。
“三日後就是婚期,殿下莫要想着她了。”
賀蘭川決意斷了他的念頭,卻見他霍地起身,大步往外走去,急喊:“殿下作甚?”
雲崇頭也不回:“傳我軍令,立刻渡江攻郾城!”
(四)
三梳梳到尾,永結同心佩。
盛裝完畢的桓錦跪在牌位旁,臉色慘白如紙。如今這家中,除了她和幾個裴氏婦,找不到半個桓府舊人,只有尺素寸步不離地跟着她。
上個月她在婚書上落了名字,要裴渡發誓保住兄長和幾位叔伯性命,他一一應下,轉頭便抄了桓府。兄長和一百多個族人慘死在刑臺上,堂姐妹在眼前被拖走,尖叫和哭喊猶在耳旁,這半個月她被幽禁房中,嚴加看管,不知是怎麽熬過來的。
這樣倉促的儀式連娶妾都不如,婚禮這天,她終于得以獨自待上小半個時辰,掏出懷裏藏着的信紙,就着靈前的香火,一張張燒成灰燼。
這張是他第一封信,說她的字寫得像個青天大老爺;這張是他在清明寫的,問她可有買青團吃;這張紙是他從兩國交界的泰安寄來的,他每年四月初七都會去泰山訪聖賢墓,說山裏開滿了桃花,風一吹,溪水都染紅了;還有最後一張,他抄錄下太史公的句子:配匹之愛,君不能得之于臣,父不能得之于子……
——聖人罕稱命,蓋難言之哉。
她默念出後半句。命數難言,總是命數難言。
冷光在燭火下一閃,将将刺入心口時,一陣風忽把未燒完的後半頁紙吹到眼前,她手一抖,簪子掉在蒲團上。
那是很早以前的一封信。他說家母病故,自己不能回去奔喪,不肖之事做了個全,卻知母親不會怪他,因為他要想方設法活着,這是母親唯一的願望。那時她還反駁,人應當為自己而活,而不是為了其他人。
桓錦伏在靈前,放聲大哭起來。
吉時一到,仆婦将她擡出桓府。裴渡站在階下,滿意地瞧着她,紅妝映着雪容,像裹着冰的一枝紅梅,待人采撷。
路走到一半,外面忽起喧嘩,隐隐聽得“邊關告急”之語,俄頃裴渡高聲道:“将她擡進府,我這就進宮!”
桓錦握緊雙手,死寂的目中終于亮起一絲光芒。
當晚她被送進寝居,忐忑不安地坐了一宿,可直至天明裴渡都未歸家。清早她才知北晉武陵王帶兵突襲郾城,一箭取了東陽郡公裴衍性命,讓裴渡還沒來得及成婚,就先戴了孝,馬不停蹄趕往郾城為父收屍。
聽聞武陵王攻而不占,在城內巡了一圈又退回江北,桓錦就差給他燒炷高香,他來得簡直太及時了!
尺素也十分高興,抹淚道:“惡有惡報,要是姓裴的回不來,該多好……”
可總不能指望晉人渡過天塹,桓錦既盼着裴氏元氣大傷,又不想梁國打輸,哀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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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晦日,秋風蕭瑟,江北百艘戰船整裝待發。響遏行雲的三聲號角過後,箭雨如織飛掠向對岸,水面染開大片殷紅。
裴渡立于城頭,恨恨眺望着江中一艘大船。他昨日剛到郾城,本想接父親棺木回京,可晉兵一大早來城下搦戰,他為了振奮士氣,親自披甲督戰。
大船上的晉兵上了岸,開口便是一通大罵,直罵得裴氏祖宗十八代都愧對天地,裴渡心性高傲,哪容得這般挑釁,因他也襲過武職,挑了杆長槍便随幾名父親的舊部出戰。
雲崇一身銀甲,在船頭眯眼看了許久,“此人便是裴渡?”
賀蘭川道:“正是。陛下讓您留他一命,裴渡為了争功,必會壓着梁國幾個名将,對我們有利。”
話音剛落,雲崇挽弓如月,一支羽箭快如閃電,從弦上“嗖”地飛出,只聽城門處一陣騷亂,有人大呼:“快送郎君回城!”
雲崇緩緩放下弓,擦了擦手,“活不了,讓皇兄另備計策罷。”
“殿下!”賀蘭川反應過來,厲聲反駁:“您先前拒元氏的婚,陛下已經起疑,這次不得朝廷命令便突襲郾城,殺了裴衍父子,陛下會怎麽想?殿下,您是做大事的人,莫要辜負我等期望!”
雲崇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幾片蘆花攪碎如血殘陽,落到他肩上,仿佛是這麽多年來的擔子——說它重,沾了數萬人的鮮血;說它輕,風一吹,就散了。
他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輕松。
“遲早有一日,我會繳了印。”雲崇道。
賀蘭川噗通跪下,眼裏滿是失望:“殿下不可!您難道要為一個女人抛下大業?無論您為她做多少,她也不會跟您在一起!”
他淡淡道:“先生誤會了,我對她,從來無所求。”
只要她平安,他便再無所求。
雲崇仰頭看着南飛的雁群,“這麽多年,我依舊适應不了邺城的風雨。我不想再為別人而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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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裴渡戰死的消息,桓錦仿佛在做夢。
她剛守完三年父孝,又守上三年夫孝,日子一下子好過起來。郡夫人早亡,裴渡又是嫡長子,她這個主母當得自由自在,從庫中分了金銀給姬妾,讓她們自覓生路。
世上風水輪轉之快,令人咂舌。短短數月內,皇帝暴斃,膠東王繼位,裴氏一蹶不振之際,新帝趁機提拔新貴對付北晉,往日烈火烹油的裴府門可羅雀。
待人都散了,桓錦一把火燒了府邸,在一個冬夜帶着尺素偷偷離開金陵,來到母親的故鄉宜春郡。她改名換姓,做起大戶人家的教書先生,因談吐清雅,儀表靈秀,很快收了一批女學生,每日著書上課,漸漸放下沉重的過往。
臘八那日,一名女學生給她送粥餅來,托盤上放着一方玉印,“岱宗煙雨”四字如新。一時間千種情緒湧上心頭,桓錦問起這是何人所給,原來女學生路上碰見個算命的神仙,給了這只印附一張藥方,說冬日陰寒,給先生治腿疾。
桓錦讓尺素按方子抓藥,這藥甚是奇怪,她自诩翻遍大梁醫書也沒見過,許是來自國外。她見了印章,就像見到了故人,這世上惟有他最知她。
然而不知何故,他再也沒有音信。
流光匆匆,三年間又發生了許多事。梁帝殺了兩個造反的兒子,江南種起了一年三熟的水稻,北晉和梁國進行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戰。在這場戰争中,武陵王折了梁國二十萬軍馬,但身中毒箭,屍首落于江中,晉軍因此沒有南渡。此後,梁國送了名公主北上,終結了五十年來的戰亂,南北通商,四海平定。
第三年的春日,桓錦奇跡般地可以拄杖走上一刻,喜悅之下,便覺得再沒有什麽能束縛住她。她離開宜春,游歷天下,終于能去看她夢中的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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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四月天。
初七那日,桃花開遍山腰,如雲似霞。
泰山上有數座書畫大家的衣冠冢,桓錦腳蹬謝公屐,獨自拄杖順着石階攀登。至頂已是薄暮,宿鳥徘徊,夕霧沾衣,回眺來時山路,幽微難尋。
冢前有人負手伫立,青衫映白泉,如一抹清涼的竹風。
桓錦慢慢地走過去,那人聽到木杖的聲音,轉過身來。
山谷空濛,煙雨在他身後浩淼如海,他凝望着她,眼眸也如海,盛着漂泊的天光。
遠處傳來子規幽啼,一瓣桃花飄落在她襟上。
“我似乎,在哪裏見過你。”桓錦打量着這個從未謀面的陌生人。
那人微微一笑,一只金雕從雲海中飛來,立在他的肩頭。
“我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