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開基十七年,臘月十四。

京城的百姓們早早就給街道旁的楊樹系上了紅綢緞,喜迎賀蘭将軍凱旋,今上也将在黎明出城,灑酒祭奠殉國的将士。

明日是上元節,家家團圓,宮裏也不例外。沉香殿裏華燈琳琅,暖氣氤氲,大小兩人正在飯桌上商量如何為狼崽子們接風。

“小姑說她記差日子忘了哥哥明天回來,就把剛給表妹做的鞋送來了,說送給我侄子!”星橋從懷裏摸出一只精致可愛的小鞋。

“你哪來的侄子?”

“遲早會有的嘛。”星橋水汪汪的大眼睛滴溜溜轉,“媽,大哥什麽時候成親啊?”

蘇回暖捧着碗湯十分淡定:“他要是敢現在給你添個侄子,你父皇可能會打斷他的腿。”

沉沉的笑聲從珠簾後傳來,盛雲沂拿了兩盞酒進來,“星橋又說什麽了?”

“你有沒有覺得她越長越像初霭,有點管不住了。”

盛雲沂拂衣落座,替她斟了一杯桂花酒,清隽的眉宇舒展開:“閨女鬧騰些是好事,不然就輕易嫁出去了。”

初霭這個長公主拒人無數,硬是拖到了二十二高齡才出閣,做兄長的真是半點也不急。一轉眼星橋都八歲了,麥苗似的見風就長,在她爹眼裏還是要抱要哄的小丫頭。

“你別總慣着她,鬧騰就鬧騰,可她整天書也不看,課業也不寫,國子監裏考試的詩文發下來,我一個字一個字給她改……”蘇回暖想起上次的慘痛經歷,頓時一個頭兩個大,總結道:“我上學時抄書寫字從來不要長輩在一邊看着,唉……現在的孩子真是。”

星橋高高興興地咬着芝麻餅,“媽媽小時候又沒碰上這麽嚴的先生。”

蘇回暖憤然道:“嚴?梁宮裏的先生才叫可怕,我念書念得不錯,所以抽板子才從來沒有我的份,像你爹那樣的,早就揭了層皮。”

盛雲沂不置可否地笑了兩聲:“我看過你念書時抄的文章、作的五言七言,”他遲疑了下,“我要是把字寫成那樣,少師就不是上竹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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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回暖立馬擡頭,雙頰微紅:“你什麽時候看過!”

盛雲沂但笑不語,執壺的手被她搖了一下,蹙眉:“別動……”唇邊的笑紋越來越深,最後不禁撐着額頭不能自已。他不顧她委屈的眼神,對星橋正色道:“無論何時都要理直氣壯,記住了。”

“爹爹,你被令先生吊起來抽的時候也理直氣壯嗎?”

“……”

蘇回暖給她夾了一筷子菜:“女兒就是貼心。”又補了句:“不是我告訴她的。”

盛雲沂面上瞧不出一絲不快,徑直問女兒:“你母後覺得女兒不錯,父皇再給你添個妹妹如何?”

“好!”

真是要命了,小人睚眦必報,果然惹不得。

“陛下。”

屏風後季維頗帶為難地喚了聲:“賀蘭将軍急信。”

蘇回暖心裏霎時一緊,放下桂花酒:“怎麽了?”

盛雲沂拍了拍她的手,起身出去片刻,回來道:“不是什麽大事。半時辰前軍中傳來消息,前些日子突厥人不大安分,率幾千騎兵侵擾邊關,搦戰時說了些不中聽的話,羲南帶着幾百人走了趟王帳,傷了左臂。”

“什麽!”蘇回暖差點砸了杯子:“除了胳膊還有哪兒傷着了?北樞有沒有跟去?”

盛雲沂柔聲道:“都是輕傷。那兩小子眼見要過年了,這消息放出去不大好聽,便瞞着營裏的士兵,自己治了半月。明日羲南不能騎馬進京,瞞不住了才讓人知會我一聲——他可不敢和你直說。”

蘇回暖急道:“我就知道這他們不會聽賀蘭将軍的話!居然還敢回來……伯伯也是,就由着他們胡鬧!北樞那點三腳貓功夫,糊弄誰呢!”

她正醞釀着明日怎麽教訓孩子,聽盛雲沂輕描淡寫道:“若是把腦袋給丢在漠北,大齊才沒那個臉把人橫着擡回來。”

“好歹也是親生的!”

星橋撲哧笑了出來,蘇回暖揪了下她的小辮子,“明早一起去接哥哥——到時候大人說話不許插嘴。”

小公主乖乖跟着付都知走出房,忽然回頭道:“媽媽,你再給我生個小妹妹好不好?”

“……”蘇回暖扶額,眼角瞟到盛雲沂笑吟吟地瞧着自己,怒而栽贓:“你父皇天天在書房忙于國事,沒時間再養孩子了,誰受得了你們三個天天搗亂?回去就上床睡覺,不許躲被子裏看話本。”

蘇回暖示意付豫把孩子拖出去,一只手攬住她的肩,溫熱的氣息觸在耳畔,“蘇醫師分明是诽謗,我怎麽沒空再要孩子了?”

蘇回暖沒繃住嘴角,偏過頭不去看他。盛雲沂扳正她的臉,“不生氣了?”

他的眼睛這些年望向她時反而變得清亮亮的,像兩潭清澈見底的泉水,她将額頭抵在他頸側,悶悶道:”生氣。“

盛雲沂拍了拍她的後背,“十四五歲的男孩兒,少年意氣,都是要臉不要命的。我這個年紀比他們做的還出格,幸虧沒有蘇醫師這樣嚴厲的母親,每每回宮還能得一句贊。”

蘇回暖昂起頭,蹙着眉道:“我又沒說他們做的有失顏面!就是……實在太危險,剛立了東宮,要是有個萬一,這責任太大了。”

“羲南雖然膽子大些,但從小做事有分寸,再說,聽聞東突厥王帳裏的公主最是喜愛英武少年,突厥人若捉了他,十有八九當個驸馬供着。”

“……你還真有信心。”蘇回暖無語,”萬一把北樞給抓去當面首,他豈不是要憤而跳河?“

“……”

蘇回暖:“……差點忘了他們是親生的。”

他開始諄諄教誨:“诓人也就算了,在女兒面前诋毀夫君,蘇醫師當真不負責任。我向來兢兢業業、宵衣旰食,雖未到懸梁刺股囊螢映雪的地步,用蘇醫師的話來說,也算勤奮得令人發指……“

這麽多年她的臉皮沒有厚上半分,欲哭無淚地捂住他的嘴:“能不能不說話!”

盛雲沂嗅着她發間幽幽的香氣,“今晚陪我罷。”

她倚在他懷裏蹭了蹭,“去藥局跑了一天,累。”又肅然道:“近來突厥不是麻煩麽,你就繼續兢兢業業、宵衣旰食地批折子吧,別讓臣工們又說我的不是。”

盛雲沂不置可否,大婚十五年來,皇後上理太醫院,下整各地惠民藥局,鳳駕還巡過幾次軍,親自給将士換藥,朝內外的異議早已平定。她嫁給他過得十分辛苦,每天休息得并不比他多多少,對着他卻總是笑盈盈的,仿佛這輩子再沒有更圓滿的事。

蘇回暖忍俊不禁:“你望着我做什麽?和羲南似的。”

他将要撫上她柔軟的面龐,手指一轉,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不去了,你先睡。”

“你也得早點睡,寅時就要起來準備。”她埋怨道:“這麽冷的天還起這麽早,誰規定皇後必須要出城的。”

“……蘇醫師,分點誠意給你那兩個親生兒子罷。”

*

後半夜落了場雪,卯正出宮門時,冰冷刺骨的寒風吹得蘇回暖在車裏接二連三地打噴嚏。

盛雲沂褪下狐裘,将她裹了個嚴實,“好些了嗎?”

她眼淚都飚出來了,趴在他肩上搖搖頭:“軍隊什麽時候到啊,我先睡會兒成嗎?”

他用手腕試了試她的前額,“一會兒我下去就行了,你休息。”

她還是搖頭,可憐兮兮地望着他,鼻音濃重:“好久沒看到他們了……”說着眼圈就紅了,喃喃道:“肯定比四月份長高了好些,也不知襪子有沒有做小。”

“小了就給星橋。”盛雲沂嘆了口氣,“既然要下去,待會見了孩子,別一上來就訓他們。”

她從鼻子裏小小地哼了聲,“當着羲南那副樣子,我訓得起來麽。”

管教孩子向來都是盛雲沂擔着重任,或講理或抽板子,他做起來可謂水到渠成得心應手,羲南和北樞兩個混世魔王,無論在國子監怎麽橫,回家都是服服帖帖的。

“好吧,先誇一誇,不過他們可不把我放在眼裏。”

盛雲沂笑道:“再過幾年何止是不把蘇醫師放在眼裏,像匹野馬勒也勒不住,便是我也不敢輕惹。十七八的年紀,渾身上下火折子做的,一擦就着了,滾到人堆裏能燃起一片。”

蘇回暖愣愣地看着他:“你真有經驗啊……真同情你父皇。”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他慨然長嘆,慶幸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為了不讓我心力交瘁,還賜了我一位十全十美的夫人。”

蘇回暖不知說他什麽好,只閉眼靠在他身上:“十全九美就行,眼神不好才嫁給你。”

車外的風漸漸止了,黎明的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之時,三萬将士在繁京城北列陣,恭迎今上。

賀蘭省和林函翻身下馬,盛雲沂親自扶起兩位将軍,關切地問了幾句軍情,蘇回暖點了幾個醫官去營地裏照看傷兵,自己也恨不得跟去,可看盛雲沂只字未提羲南北樞,便忍住了。兩個孩子是隐姓埋名插進營裏的,到了這會兒也沒露陷。

在城門口祭完天地,老将軍意味深長道:“這次大破突厥騎兵,有幾個少年人很不錯,雖然行事莽撞了些,但勇氣可嘉,帶三百人斬了突厥兩名特勤,讓可汗方寸大亂。這些年輕人都是國朝的福祉,請陛下酌情賞賜。”

十來個新兵從軍陣中魚貫走出,副将身後兩名少年不過十四五歲,身覆甲胄,身姿清瘦,皆低着頭不言不語。

今上攜着皇後從階上走下,垂眸微笑道:“果然不錯。都是誰家的好兒郎?朕想聽聽你們是如何運籌帷幄、英勇殺敵的,可有誰為朕和數百文武官吏解惑?”

他停住步子,目光落在其中一名少年吊着的胳膊上,“擡起頭來。”

那少年眼睫一顫,泰然自若地擡頭與他對視,終是敗下陣,沉默不語。

“又不是我。”他小聲嘀咕,耳朵慢慢紅了。

蘇回暖在衆人面前端着一副雍容華貴的架子,走到兩人中間細細端詳了一番,奇道:

“這兩個孩子倒有幾分眼熟……”她似是恍然大悟,“原來如此,生得竟有幾分像陛下呢。”

她聲音輕柔,後面的士兵不甚清楚,這一排的年輕人卻像聽到了天大的八卦,紛紛把震驚收進眼底——傳說皇後善妒原來是真的……

盛雲沂輕咳一聲,少年皺皺眉,依軍禮幹淨利落地單膝跪下,朗聲道:

“參見父皇,母後。”

“父皇,母後。”

軍隊訓練得極好,并沒有發出嘩然之聲,士兵們又驚又喜,個個面露震驚,原來這兩個與他們一同啃冷饅頭睡草堆的少年竟然是金尊玉貴的皇子!

兩個孩子乖乖地跪在面前,脊背挺得筆直,像兩株小小的松樹。蘇回暖鼻尖一酸,很想蹲下身抱住他們,緊緊攥着盛雲沂的手,一開口眼淚就流了下來。

時間過得那樣慢,慢到讓她數着日子盼着他們回來,又那樣快,快到讓他們在一年之內成長了許多,原先的棱角都看不到了。

盛雲沂俯首淡淡道:“介者不拜,軍規都學到哪去了?”

羲南仰起臉,燦然生輝的眸子裏閃過一絲狡黠:“兒臣拜的是父母,并非尊上。再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兒臣折了只胳膊,一拜不足以平愧疚之情。”

說罷帶着北樞還要端端正正地磕頭,蘇回暖一手扶起一個,“長進不少。”

剛才一說也就是意思意思,羲南這麽一頂,倒讓他們爹沒臺階下。盛雲沂這輩子第一次當衆被兒子頂嘴,她想想就覺得回宮很刺激。

北樞摘下頭盔:“皇兄是為了兒臣才傷了左臂的,父皇和各位大人想知道經過,兒臣不妨回宮慢慢道來。這裏共有兩千七百二十三名同袍帶傷觐見,請父皇讓賀蘭将軍帶他們領了賞賜,先行回營治療。”

真是越來越刺激了。

盛雲沂揚唇道:“也好,朕總歸不如你們這些年輕人,思慮得周全。”

蘇回暖覺得他約莫晚上會找兒子談心聊人生,這生日過的真熱鬧啊。

賀蘭省帶着下巴落地的士兵們調頭去了城外的營房,北樞等人走的差不多,頰上綻開兩個梨渦:“父皇一點也不老。”

盛雲沂額角青筋一跳。

“父皇春秋正盛,越來越年輕了。”羲南由衷恭維。

蘇回暖倒抽一口涼氣,走近幾步壓低嗓門:“你們到底惹了什麽事?快走快走。”

北樞無辜道:“爹怎麽長了幾根白頭發……”

蘇回暖簡直要抓狂了:“不要那麽大聲啊啊啊!”

*

北樞的來龍去脈着實不能當着諸位老臣的面說出口。

原來盛雲沂開的玩笑成真了,那突厥公主不知何時見過北樞一面,派兩個特勤到齊軍陣前搦戰,說要搶個文弱書生回去當驸馬。北樞長了副标準的觀音相,生平最恨人家說他手無縛雞之力,一口氣沒忍住,直接和一幫關系好的小朋友偷偷騎馬去追,離王帳幾裏地的時候把人砍了。羲南本來在軍醫那兒治傷,聽到營裏偷跑了人,跟賀蘭将軍禀報了一聲就跟了出去,走到地方發現突厥貴族騎兵趕來報仇,兩方人馬打了個七零八落,羲南本來就折了的胳膊就更可憐了。

“我覺得,打完就跑有辱國威。”北樞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蘇回暖:“……你父皇說的沒錯,要臉不要命。”

盛雲沂對羲南道:“下次再發生這種情況,你不必去追他。突厥公主一番好意,大齊若連一個驸馬都出不起,才叫真正的有辱國威。”他冷靜地評價:“過個十年八年,突厥的王子王孫喚你一聲大伯也是應該的,這是皆大歡喜的好事。”

羲南連連點頭表示贊同。

北樞白皙的臉紅了個透:“賀蘭伯伯也罰我了,以後不會再這樣莽撞……別提了行麽。”

蘇回暖考慮到今天是三個孩子的生辰,恨鐵不成鋼:“都十四了,怎麽還和小時候那樣。前線每次傳來消息,你父皇總是誇我們家孩子這裏好那裏好,我看他真是年紀越大越糊塗,狐貍誇自家的孩子香。”

星橋在旁邊偷偷笑。

她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立馬打了個噴嚏,柔弱無力地靠在軟枕上:“有點暈,好像風寒更嚴重了呢。”

盛雲沂無奈道:“連根白頭發都不讓長,蘇醫師有些不講理。”

羲南拽了拽她的袖子,“媽,下午有個蹴鞠的場子,我去不了,讓北樞踢一局吧?”

“明天去不行嗎?這才剛回來,今天在家休息休息。”蘇回暖蹙眉。

“不行啊!離京前定的隊伍,我們不去容昭那隊肯定得輸。就兩三個時辰,不會誤了晚飯,你就讓我們去吧……”

“北樞去,你湊什麽熱鬧?正好右手沒傷,星橋隔天就上學了,你給她看看課業。”

星橋一個勁兒地點頭。

盛雲沂忽然道:“去吧,別輸了,早些回來。”

羲南眉梢的喜色極快地壓了下去,推了北樞一把。

北樞:“……哦。”

*

沉香殿外的梅花都開了,粉紅玉白霎是喜慶。蘇回暖在小廚裏忙活了幾刻,端了三碗荷包蛋面出來。

“一人兩雙襪子,你們看有沒有小。琴和簫是晏叔叔從南安送過來的,你們得空給他寫幾個字道謝。”蘇回暖坐下來叮囑,又對女兒道:“你房裏的硯臺是新的,仔細別砸了,要好好念書。”

付豫呈上三只長盒子,一打開孩子們的眼睛就直了,裏面躺着兩把細長的劍,和一把鑲着紅寶石的匕首。

“過了二十多年尚能使用,今日送給你們。劍鋒所指,必定是奸邪之輩,人命大于天,三思而後行。”

羲南拿起劍,興高采烈地在空中揮舞了幾下,驚嘆道:“真是好劍!爹爹,你以前用的就是它們嗎?”

少年們捧着寶劍愛不釋手,雙眸明亮如星,唇邊的笑容燦若驕陽,每一根頭發絲都叫嚣着淩雲豪氣。盛雲沂靜靜地坐在椅上,一時間聽到窗外雪落的聲音。

“我十四歲時拿着它們,并不知道以後的路如何艱難。你們很幸運,父母一直在你們身邊,犯了錯,有人會提醒,做得好,有人會鼓勵。這是個很好的年紀,我如今尚能為你們遮風擋雨,但再過十年,二十年,一切就看你們自己了。”

兩個孩子鄭重地點點頭。

蘇回暖招呼他們放下東西,笑道:“面要涼了。”

盛雲沂放下酽茶,看着他們胃口極好地吃面,突然懂了當年自己賭氣轉身離去之時,父親是何種心情。

于是他又道:“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也不要做讓我們後悔的事。”

羲南和北樞懵懵懂懂地相視一眼,蘇回暖揉了揉兩個腦袋,“等你們再大一些就懂啦,到那個時候,父皇對着你們就說不出這話了。”

*

雪後放晴,未時不到,羲南就換了衣服,來到北樞殿裏等人。

北樞磨磨蹭蹭的,蘇回暖給他左右打點,總覺得孩子沉默了不少,問他在軍營裏幹了什麽都搪塞過去,看起來不耐煩跟大人說話。

羲南在門外喊:“快點!”

北樞發火了,“催什麽催,你自己先去。”說着便拽了包袱起身,蘇回暖忙拿起另一個:“你這個不要了?”

他似是想起什麽,一個箭步沖過來奪過包袱,“我走了,你們先用晚膳。”

“哎?不是說很快就回來嗎?”她手上一使勁,北樞沒拽得動,愣愣地看着她,蘇回暖立即察覺出不對:“等等,你包裏有什麽?”

她啪地打掉兒子的手,将那包袱擱在桌上,飛速攤開,北樞的臉色瞬間白了。

“我說你能不能快點……”羲南走進來,恰好看到蘇回暖一本一本地翻書,拽了北樞就跑:“走走走!”

“站住!”蘇回暖拿着一本翻開的圖冊追了幾步,“這是什麽?”

北樞心虛地回頭,恨恨地拍了羲南一掌:“你有本事別老拿我當幌子!”

“誰叫你是我弟……”

蘇回暖站在原地尴尬得不行,手裏那本小圖冊烙鐵似的燙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幹脆回過頭來把北樞的寝殿搜了個遍。結果除了包裏的這本,博古架上的花瓶裏還藏着兩本巴掌大的,不是民間粗制濫造的那種,連表情都畫得栩栩如生。

她拿着贓物跑回沉香殿,往盛雲沂案上嘩啦啦一摔:“他們出去肯定不是踢蹴鞠,今日上元節,不曉得跑到哪鬼混了。”

盛雲沂撿起來草草看了兩眼,神情瞧着也挺凝重,見蘇回暖氣鼓鼓地望着他,終于忍不住舉起袖子掩住嘴角。

“這麽大的男孩兒,你讓他什麽都不懂,可能嗎?”

蘇回暖想想竟然有道理,然而看這種……這種尴尬的東西,也不能說是好事吧!

她義正辭嚴地說:“這是不對的。”

盛雲沂拿她沒辦法,“據我所知,距離第一次看這種書和被發現之間,至少得隔半年,你再生氣也晚了。而且軍營那種地方,什麽話都能拿來開玩笑,過了大半年再出來,你可別指望他們一竅不通。”

蘇回暖突然轉移了注意力,不懷好意地盯着他:“所以你父皇是什麽時候翻到你的……嗯,這個圖的?”

他咳了一嗓子,“我藏得好,都放宣澤那兒。”

話音剛落,兩人都一驚,蘇回暖不由憂心忡忡:“我等會兒就出去看看,羲南進了菡水居聽曲子還無傷大雅,他要是敢去別的地方,就別回來了。”

“他們有分寸,”盛雲沂篤定道,“不過上元節城裏熱鬧得過分,踢完球被人帶去歌舞坊也不一定,我陪你去。”

*

經付豫打聽,的确有一場蹴鞠賽開在隽金坊。

兩人換了便裝,匆匆來到開賽的沙地,周圍人山人海,很難擠進去。場上站着紅青兩隊,二十幾個男孩子們系着抹額,寒冬裏只穿薄薄的衣衫,面對而立。

蘇回暖怎麽探頭也看不到那兩個身影,“你看見了沒?”

盛雲沂忽然環住她的腰,将她舉高半個身子,笑道:“現在看見了麽?”

旁邊的人群發出一陣善意的哄笑,蘇回暖快熟透了,直拍他的手,欲哭無淚:“這麽多人你幹什麽呀……”

“青隊第二個。”

蘇回暖看去,果然是北樞站在門前,昂首挺胸,他右邊就是隊長,容戬池家的大兒子容昭。這孩子倒沒說謊,還有救。

一聲鑼響,場上的身影交錯縱橫,每個男孩都卯足了勁兒使出百般技巧,引得臺下的小姑娘們漲紅了臉搖旗助威,朝氣十足。北樞踢的是骁球位,流星趕月、轉花枝、飛弄、滾弄用了個全,帶着蹴鞠在場上轉圈。

蘇回暖撩起幂籬看得聚精會神,只聽盛雲沂在後頭涼涼地說:“遲早要輸。”

“不是踢得挺好的?”

“踢球用得着賣弄成這樣?”

蘇回暖撲哧一笑,“行行行,下一場你上去,截他的球——哎呀!”

一名紅衣少年突然橫插過來,身姿如電,腳背輕輕一勾,北樞腳下的球頃刻間離了三尺遠。他唇邊的笑容消失了,足尖一點,發力疾追那名少年,隊長喚了他好幾聲才掉頭。

紅衣隊員得意洋洋地朝北樞扮了個鬼臉,蘇回暖這才看了個清楚,原來是個男裝的俏麗姑娘。

“白養這麽大,連個姑娘家的虧都吃不了。”盛雲沂看不下去,目光在場邊飛快地搜索了一遍,突然眼神一頓。

東邊的茶棚下坐着兩個穿粗布衫的小人,其中一個吊着胳膊,指着蹴鞠場眉飛色舞,另一個身量稍矮的踩上板凳遠眺,卻被老板一掃帚打了下來。

大說大笑的少年掏出個荷包砸在老板眼皮底下,拉着同伴一齊站到桌上,又是鼓掌又是喝彩,正在踢球的北樞往茶棚那兒掃了眼,臉色更沉,擡手就沖那邊罵了一句。

盛雲沂也低聲罵了一句:“敗家子。”

蘇回暖全副注意力都在北樞身上,給氣得不行:“居然敢說髒話,我平時怎麽教他的!”

盛雲沂放下手裏的人,扳正她的腦袋:“先別管這個,你看那邊。”

蘇回暖驚得捂住嘴,手指都發抖了:“他他他……勾引人家小姑娘!”

盛雲沂定了定神,拉着她悄悄圍着場地繞了半圈。此時場上第一局塵埃落定,青隊果然輸了,容昭把北樞叫到一邊單獨談話。那邊茶棚裏的羲南笑得更開懷,和那姑娘手拉手地朝後巷裏走。

蘇回暖看得膽顫,哭喪着臉:“我不要這麽早就當婆婆……”

盛雲沂安撫地拍拍她的肩,“他要是敢現在給你添個孫子,我就斷了他的腿。”

她今天受的刺激不是一點半點,連風寒都快被吓沒了,當下氣沉丹田,拖着盛雲沂跟上去,非要看看那兩個小家夥想幹什麽。

盛雲沂走到僻靜的角落裏,躍上牆頭查探一會兒,下來道:“大概是去池蓮坊了。”

蘇回暖陷入沉默,他補充道:“別擔心,指不定是聽曲子。”

然而她已經聯想到某個很壞很壞的事上去了,低頭自責道:“都是我平時管教不嚴。”

盛雲沂剛想安慰,不料她又怒道:“不對,他爹十二歲就敢在京城縱馬找指揮使的茬,這是天性,和管教沒關系。”

“……走吧。”

池蓮坊和隽金坊相隔不遠,幾條街全是煙花巷、歌舞館,蘇回暖提心吊膽,生怕兒子被哪個花枝招展的大姐姐帶進樓裏招呼了。

前方人影幢幢,盛雲沂牽着她繞過彎曲的□□,在一家樂館敞開的後門停下。蘇回暖稍稍放下心,又不敢全然松懈,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她仔細聽。

竹林裏傳來熟悉的聲音:“剛才踢蹴鞠的是我弟弟,其實我踢得比他還好,就是現在上不了場。”

卻無人答話。

“雖然第一局輸了,但還有兩局,我不在他跟前,他踢得順暢些,一定會贏。”

那姑娘還是沒開口,他繼續道:“怎麽會?一點也不疼,折了只胳膊比丢掉命好多了,至少我還砍了七個突厥兵。”

他愉快地笑起來,“你給我的帕子一直收在身上呢,我一回繁京,就想把它還給你。你放心,我都洗三遍了,還讓我弟弟繡了朵花兒,他縫縫補補的最在行。”

蘇回暖目瞪口呆,北樞什麽時候會繡花了?

“你不用自卑,我雖然出身比你好那麽一丁點……”羲南忽地停住了,有些慌張地問:“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蘇回暖漸漸蹙起眉,似乎這個女孩子不會說話。

“好吧,我那些話确實是騙你的。我爹爹沒有娶十七房小妾,阿娘也沒生病,她連老虎都打的過,我跟弟弟也沒有相依為命……只是,我當初怕你不跟我一塊玩兒,才編了個跟你差不多的身世。”

連老虎都打得過……蘇回暖深呼吸幾下,捏緊拳頭,被娶小妾的盛雲沂臉色也好不到哪去,眯着眼遠望那個坐在石頭上的背影。

“說來你偷偷跑出來見我,沒被館主發現吧?發現了也沒關系,我讓我娘贖你出來,她是個心善的大夫,銀子比我爹還多。”

據說很有錢的蘇回暖與盛雲沂對視須臾,飛起一腳,将枚石子踢進了月亮門。

“誰?”

牆頭冒出兩只眼睛,看到來人後立即縮了回去,蘇回暖理直氣壯地走進院子,看在羲南眼裏無異于天崩地裂。他護着小姑娘連連後退,額上冒出豆大的冷汗,平時嘴巴伶俐萬分,此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我是個心善的大夫,抽屜一翻全是銀票,動手打跑了你爹十六房小妾——恰好又是你娘。”

蘇回暖步步逼近,“盛羲南,你是覺得你爹抽你抽少了,還是覺得我平日慣你慣得太狠,你今天不給個解釋,這個月都給我去跪太廟,別回來,我沒你這個兒子。”

羲南聽她連名帶姓一起叫,就知道大事不妙,反應迅速地跪倒在地:“娘,我喜歡她,你就讓我跟她在一起吧。”

蘇回暖一陣暈眩,差點栽倒,一只手攬過她,沉聲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羲南點頭,大大方方地承認道:“我認識她三年了,她雖然不會說話,但又聰明,又可愛,我很喜歡她。”

“三、三年……你今天才滿十四……”蘇回暖氣若游絲,怎麽也想不通這麽小的年紀都能喜歡來喜歡去,她十四歲的時候還在起早貪黑地讀書呢!

被羲南護着的小姑娘也跪了下來,對着兩人連連叩首,蘇回暖走到跟前扶起她:“他跪我是應該的,你不必這樣。”

女孩不過十二三歲,擡起一張素淨的臉,清澈如泉的眼睛泛着淚光,粗布衣衫也掩不住眉眼間傲人的秀氣。她這些年閱人愈多,在心中暗贊一聲,真是烏鴉窩裏出鳳凰。

她越想越氣,一腳踹了過去:“盛羲南,人家這麽小你都下得去手,你妹妹要是這樣,你爹能把那小子給車裂了!”

今日不宜動氣,盛雲沂讓他起來,平靜道:“你既然等了三年都沒和我們坦白,那再等三年也無妨。我曾經與你談過,十六歲之前不得娶正妻,你想必還沒有忘。”

羲南道:“時刻謹記在心,未曾敢忘。”

“出身低微并非天大的阻礙,但你身邊的人必須能獨自撐起威望。”他俯視着衣衫上打着布丁的女孩,“她如果配的上你,今後必然不會陷在歌舞館中,我希望你的眼光沒有錯。三年內你不得再見她,能否做到?”

羲南呆了半晌,解下脖子上的玉,又從袖子裏摸出一方白色的手帕,塞到女孩手中:“我一定不會把你忘了,以後再來找你。你要是不在這兒了,就托人拿着這塊玉,捎個信去惠民藥局。”

女孩眼圈紅紅地收下了,羲南站起身,向來明亮的面容失了光彩,随着蘇回暖走出院子。他垂着頭,漆黑的眼睫顫了幾下,揉了揉鼻子。

小情人離別凄凄慘慘,蘇回暖都覺得自己像話本子裏欺負兒媳婦的惡婆婆,忍不住回首望望,那姑娘一直站在竹子下,目送他們遠去。

一頂轎子停在巷子裏,盛雲沂淡淡道:“天晚了,回去罷。”

羲南的影子映在車壁上,孤零零的,他突然出聲問:“爹,你成親的時候,有很多人反對嗎?”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蘇回暖回憶起多年前的婚禮,看着兒子失落的眼睛,微微揚唇:“反對也沒用,你爹爹比你還要任性,所以啊,我就得累一些,證明我們的選擇是沒有錯的。你真喜歡那個女孩子,就要相信沒有你的時候,她也能找到方法應付困難。”

“嗯。”羲南靠着枕頭,“可是我有點不放心,我可以調一個侍衛去保護她嗎?”

盛雲沂沉吟許久:“不行。”

蘇回暖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想讓羲南在這個年紀有感情上的軟肋。十四歲不大不小,苗長歪了,以後難當大任。

“我可以把她贖出來,改個良籍,不過只能到此為止。”蘇回暖道:“你都跟人家說了我銀子多,我也不好吝啬。”

羲南一喜:“說定了!”

“你妹妹還有三篇詩文要寫、十五頁國策要背、一首曲子沒練、五百個字沒抄,你回去就開始全權負責,說定了!”

“……好。”

無官一身輕,蘇回暖掀開轎簾,興沖沖地叫道:“外面好高的燈樹啊!”

各色花燈沿街擺開,行人手上皆拿着紅色的燈盞,熙熙攘攘。

轎子轉過街角,渺渺的鳳簫聲和着更鼓從遠處傳來,盛雲沂凝神聽了片刻。

初升的明月挂在天上,溫柔而安靜地照着少年的心事。

恰似他記憶中三十年前的那一年上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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