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萬鈞重負

萬鈞重負

夜深人靜,月黑無風,碧如江的分支四散處,數層結界,籠罩方圓之地,縮地法陣,幻象法陣,重重疊疊,只為瞞過修者的耳目。此番不宜人多,缃绮便親自前來,獨自護持,缃織則躲在附近暗處戒備。

只因“百喻騙子”失去信譽,将有的變動,決不能告知衆修者,以免有人因過分質疑而造成幹擾,和上次相比,需得更加謹,為防意外,管斑也在法陣之中。

最內層的法陣,令外面無法得知陣內的景象與聲音,內部之人卻可看到并聽到外面的變化。

“我已将前輩的血跡取回,這樣就不會被此物幹擾了。”

“太好了。”郁黎親手将整個玉瓶焚為灰燼,“如今白露已過,土地濕寒,你的術力雖然減半,仍會十分疲憊,我已在石上鋪置草席。”

“多謝前輩。”

郁黎用郁氏神針刺破手指,将血液滴在石牌中心,素羅也刺破手指,令血液沾染三道痕跡,端正平卧,雙手捧着石牌,置于胸腹之間。

郁黎一個動念,風針法陣再次降下,素羅這次未感疼痛,疲憊的感覺帶來困倦,不多時,竟昏昏欲睡。

“無需保持清醒,只需記得,你願意承接法陣即可。”

素羅在意識朦胧之中聽到這句話,便放松下來,随即精神渙散,未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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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夢半醒之間,身旁傳來口誦咒文的聲音,素羅忽然感到刺痛,疲憊的感覺加重,神識似乎游離出身體之外。霎時間,諸多情境與感知,似乎穿透了歲月與生命,紛紛湧現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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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誓約之恒守,負年歲之重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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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郁黎成為百喻君的那一刻起,時光仿佛持續倒退,追溯至每一代陣眼之人,承受風針入體的整個過程,從郁黎自己,至結下契約的郁氏先祖,直到最初留下的那位薪者。

随後,時光再度順流而回,回到素氏庭院建成的時刻,從素風決定成為細作的那天,直到素秋将素羅托付給素绫。

素羅漸覺思緒随之起伏,心知這一次的風針,不僅是刺入身體的經脈,否則不會這樣越來越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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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逆來尤順受,睹禍福之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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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的施法之後,數名薪者術力盡失,乘着來時的船只,遭遇着與來時相同的風浪,才感覺力量微弱,置身汪洋,渺小無助,僅憑着殘存術力和僅有的法器,苦苦挨至盈洲之人前來接應。

當年錯救仇人,卻得見至親,妄想即将團聚,轉眼陰陽永隔。

封鎖功體的滿懷怨恨,不至遷怒于武經典籍,即使三年辛勞白費,尚未完成的事,有朝仍會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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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潤下而載物,莫辭卻于毫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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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道光華閃過,不曾受過重傷的說書人劇痛難忍,在将血液灑向土地的瞬間,已将性命置之度外。

遲來的霧氣未能救得所有典籍與法器,有個人說,每一字、每一句,都銘記于心。

還有為了一個水漲船高的信念,書寫武經的每個日夜;還有在本應厮殺時,因惜才之令而錯過的時機;還有被書籍阻塞的河道旁,那位王後哭泣的聲音......

那些都被風針刺穿,又被一條無形的絲線串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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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萬鈞于一身,至舍生而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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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絲線也随着刺痛系入魂魄,令長風林的每一縷根須伸入經絡,把碧如江的每一滴江水注入血流,再牽來一座聖山,壓在一個纖弱的軀體之上,讓這軀體陷落谷底,見證層層土石中,化為塵埃的一具具殘骸。

“啊……”

疼痛的感覺漸已忍耐不住,素羅的意識漸趨清醒,心中的痛苦也愈發清晰。

管班在輕聲道:“再忍一忍,你一定能撐到結束。想想當初為你解封功體時,你是如何熬過去的。”

解開功體時希望與力量,準備逃離時的堅決與耐心,将不斷刺入的疼痛,化為更多過往的記憶,而疼痛持續加劇,已不可被信念抵消,唯有想起那不可說出的宣洩與溫柔……

從來沒有這樣痛過,這痛的感覺,追随着風針,與萬千心緒纏繞在一起。

那一份情,跟不上它,卻緊追不舍,如命運般,與之照應。

“啊!”眼淚無法遏止。

“素羅......”管斑雖然憂心,卻不敢上前觸碰,郁黎只繼續施法。

“我無事,尚可堅持。”素羅唯一能做的,就是握緊手中的石牌,不讓法器掉落。

“別打擾她,切莫反倒增加她的負擔。缃織只能看到一面,你負責看她看不到的那一面。”

“是,舅父。”管斑立刻轉過身去。

風針的走向,有一時的錯亂,随即恢複正常。

素羅愈發淚如泉湧,瞥見郁黎勉力維持,頭上汗滴浸潤了幾縷白發,仿佛又比之前蒼老了十歲。

“請前輩堅持到最後,其餘一切都無所謂。”

郁黎不再說話,重新專注于法陣。

記憶中的感受愈發放縱,直到某個瞬間,溫柔耗盡,疼痛之中,就只剩下痛,再無任何化消,直到産生瀕死的錯覺。

“啊——”致命的痛,如死而轉生,這一次,才是真正的脫胎換骨。

“結束了。”郁黎舒了一口氣,整個人瞬間癱倒在地。

話音方落,忽然大地震動,聖山逐漸下落,神谷逐漸上移,衆修者驚覺異常,口中叫罵着,開始撤離。

“舅父!”

“先別管我,她痛出一身冷汗,快脫下外袍給她穿上。”

“是。”

管斑将外袍包裹在同樣疲憊無力的素羅,又将素羅背起。數層結界同時打開,缃氏姐妹急忙一同護送着不能行走的兩個人逃離此地。

不多時,地動停止,所有屋舍攢聚擠壓。自此,遐州之西,至西北海岸,遐州之東,至東北海岸,皆成平地。而北疆之西,山高千刃,占海岸三分,北疆之東,谷深千丈,占海岸三分,遐方之南,忽起霧氣,占海岸四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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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山神谷遷移至北疆的消息,事後才傳出,衆修者雖然口中怨怒,卻仍遷往新的居所。或許對他們來說,那已不僅是靈氣的來源,更是他門慣于生活的家園,如同素羅心中的那座庭院。

待衆修者帶走了所有必備的物品,朝廷派人清理,又重新修整,阻隔徹底消除,南北往來,不再僅有一條狹窄的商道。

萬縧過世後,衛燎在衆人的擁戴下監管整個聖山,徹地儀雖已再無交涉之則,但離開王宮後,并未遷往北疆,時常出沒于三邊境附近,同附近營生的一群妖道厮混,因此神谷也由衛燎代為掌管。

玄帛亦随衛燎遷移。不知為何,昔日的刺激,如今再難引起任何的情緒,他只想着,若是開宗立派,必定被人視為聚集勢力的準備,不如給他人更多自由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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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仍有一個難題,待法陣解除,聖山神谷再次夷為平地,修者們又會作何反應?此時不宜再興戰火。

唯一慶幸的是,有些因避禍而隐居的人,紛紛回到自己的家園,也有些人,在朝中舊識的引薦下入朝為官,以致人數幾乎減半,山谷中的房屋也搭建得更加稀疏。

這個秘密無法在朝堂上公開,微生泱仍需與數名心腹之人商議。

“若人數減半,戰力亦會減少,到時他們就算有所不滿,衡量之下,也未必會作亂。”缃绮道,“即使真有戰事,到時可恩威并施,一面陳兵威吓,一面做出補償。在此之前,可先撥出山下之地給他們居住,設法令他們分散,逐漸接受山谷以外的生活。”

“的确如此,那群人聚在一處,不受朝廷管轄,若不處理,早晚為患。”尉遲忠禮道,“那裏必須有信得過的人駐守,但微臣因檄文一事,已同明眼之人結仇,而國師與将軍不得不在朝中,至于人選方面......”

“朕親自去。”微生泱道,“朝政暫交缃绮代管。”

“為何不派微臣前去?”缃绮道,“若是因為堂弟之事,陛下無需過慮。”

“朕若直接出面,諸多交涉也會容易。”

管斑心想,如此一來,微生泱豈非再次身入險境,便對他道:“是否讓微臣與素羅随行?”

“可以,待處理一些事務,我們做好計劃,再過數日,朕就前往北疆。朝中一切事宜,皆由國師定奪。”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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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避免暴露行蹤,郁黎臨行前,已同郁氏之人、微生泱和素羅告別,只讓缃織一人送至碧如江頭的出海口,乘一只小船,若遇風浪,全靠術力與法器支撐。

“盈洲之事若有結果,你要盡快與我聯絡。”

“好。你也要盡快設法,遐方地脈懸于外境人之手,終究是個隐患。”

“我會竭盡全力。”

“我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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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法陣環繞整個遐方,素羅可以自由行動,無需像郁黎一樣時常留在三邊境。

自從法陣完成的那一刻起,素羅竟感覺有萬鈞壓頂一般,縱然平日慣用輕功,這沉重的負擔幾乎令人舉步維艱,唯有使用移行術法的時候,這重負又似踏在腳下,成為支撐雙足的力量。

與此同時,諸多影像印入腦海,直令素羅頭痛欲裂,休養幾天,她才體會到郁黎為何不吐不快,原來說書的好處不僅僅是散播消息。

因擔心明庶舊臣無人管束,素羅便叫青陽謹親自告知苌昭的遺命,囑咐慎氏兄弟,凡事和緋瑜商議。

至于公良玦,據說血印之毒已完全解除,素羅便去探望。

“姨母,我不想要留在宮中,姨母可否向陛下求情,放我到宮外生活?”

“可是,你一個孩子,無依無靠,又能到哪裏去?”

“我不需要依靠,我的武功足夠保護自己,我再也不想面對那群人!”

素羅心想,對十一歲的孩子來說,整天面對着一群心思叵測的阖闾舊臣,這樣的日子的确難熬:“但以你的身份,不能随意離開,你的年紀,又難以委派任務,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可以說我病了或死了,或者讓我随侍在姨母身邊,我想面對的只有姨母。”

随侍身邊,或許有些用處,微生泱的毒患若出問題,也可以向他詢問對照。

“好,我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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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微寒,月朗星稀,素羅聽聞蟬鳴鳥語,忽覺懷中本應抱着什麽與之應和,随即想到已将琵琶還給琴發。

眼中是王宮的屋瓦門牆,腦中卻見玄衣之人橫琴于前,對眼前衆人說着什麽,仔細凝神,方有幾句聽得清晰。

“我傳授的只是技藝,而非立場,你們不必拜我為師,也無需認為對我虧欠人情。只要令先人心血不至消失,就是對我的回報。”

不過瞬間,影像和聲音渙散,素羅不願就此放棄,心知那裏是遐方正北,聖山與神谷之間,凝神一晌,竟看到那裏的情景已是一片混亂。

“看在你的祖母面上,我們才收留你,想不到你竟公然培植勢力!”

“你明明聽到,我不想他們追随我。”

“若真如此,旋侯一脈的術法,理應屬于聖山和神谷,你怎能傳給外人?”

“若只屬于聖山神谷,才是真正的培植勢力,何況我前日已将典籍公開,請衛燎前輩代為傳授。”

“總之,不許你教給別人,除非它們立誓終于我等修者。”

“但這本是屬于我的術法!”

“山谷未安,我們不敢像你這樣慷慨。抱歉,得罪了!”

......

竟會這樣!旋侯一脈的術法若真在衆修者中公開,又對外保密,必定讓衆修者武力更強。這樣一來,我當初的提議,豈不是令他置于險境,又給朝廷增添禍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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