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封妃之變(二)

封妃之變(二)

幽黑的雲籠罩着微淡的月,沉重的氣流黑壓壓地凝滞在半空,裹挾着密不透風的雲層,将輝煌的皇宮罩上黑暗。

寒風之下,沒有半分光線。

帝王寝宮,燈火通明。

寬闊的殿內靜靜燃燒着一百二十支蠟燭,宮人在姬盛的吩咐下紛紛退去,只留了今日新封的美人,北柴。

花白的頭發束在金冠裏,宛如樹根的皺紋将面容割裂,姬盛明目張膽地打量着跪坐在桌案對面的女子,目光落在絕色的臉蛋上,滿眼淫邪。

“北柴……”他琢磨着這個名字,“美人為何叫這個名字?聽起來像個男人。”

北柴颔首,沒有擡頭,“家父靠砍柴為生,故取此名。”

她不會告訴姬盛,“北柴”的真正含義,是“江北一根柴,可燃萬裏軍”。更不會告訴這個疑心重重的皇帝,她與姬蓉那滿腔的抱負。

回答庸人的答案,自然庸俗。

“一個柴夫,何以生得出如此姿色出衆的女兒?美人,你可別騙朕。”

騙,是他跟嫔妃之間經常玩弄的小情趣。

北柴看起來不過二十歲,皮膚必定滑嫩似牛乳,比年老朱黃的皇後好上千百倍。尤其,她身上那優雅的書香之氣,更讓人想一層一層,扒開她的衣衫。

“小女不敢欺騙聖上。”

她說話不緊不慢,不高不低,似一塊打磨光滑的冰。倘若姬盛見過她在姬蓉面前說話的模樣,便知道,北柴也可以談笑風生,也可以眉宇柔和,但他沒見過,只以為北柴生性如此,平淡,冷漠,毫無波瀾。

“你且上前來,替朕斟酒。”姬盛将空蕩蕩的酒樽往前一放,眼睛直勾勾盯着北柴交叉的領口。

Advertisement

北柴起身,緩緩過去。

姬盛将她上上下下仔細打量,又道:“從前,你只是蓉兒身邊的小小門客,受委屈了。今後,你是朕的妃子,想要什麽,盡管告訴朕,朕必允你。”

北柴緩緩跪坐在他身旁,隔着半個人的身位,兩手捧壺,将酒樽填滿。

“公主對小女恩重如山,小女不覺得委屈。”

姬盛聽出她的言外之意,轉而說:“也是,你跟蓉兒年紀相仿,又都是女兒家,定是有許多話說。你且放心,朕的膝下雖然皇子不多,但有九位公主,三公主四公主也都是二八年華,你若悶了,可叫她們來陪你。”

北柴勾了一個疏遠的笑,不露山水,“如此,多謝皇上。”

她借此倒了另一杯酒,兩手掂起,“小女,敬皇上一杯。”

姬盛一聽這話,立即龍顏大悅,大笑三聲:“好好好!美人請!”

色眯眯的眼珠子黏在北柴身上未移開過,“早前,美人跟着蓉兒入席,我就覺得美人看起來眼熟,似乎是在哪裏見過。現在想來,興許是前世有緣,如今,美人你……你……”

說着,語速降了下來,一句完整流暢的話似乎被扔進了攪拌池,變得斷裂,支離破碎,最後,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了——

北柴喝酒時,兩手擡起,廣大的袖口順着手腕滑落幾分,露出本該藕粉的小臂。

沒錯,本該。

十九歲的女子,肌膚嬌嫩,順滑似乳,應該如羊脂玉一般白皙滑嫩,怎的,會出現一塊一塊,猙獰的紅疹?

“你,你的手怎麽回事?”他質問,上半身往後撤了半個身位。

“噢?”北柴故意愣了一下,放下酒樽,“皇上是問小女的手嗎?”

她裝作聽不懂,将兩手攤開,“與常人無異呀。”

姬盛厲聲說:“朕是問你的手臂。”

“手臂?”北柴茫然地卷起袖子,露出比姬盛匆匆一瞥還要顯眼的,猩紅的紅疹,密密麻麻,似乎蔓延到了袖子遮住的大臂,甚至,可能是全身。

“你的手怎麽回事?你難道身染惡疾!”

皇帝,天下最怕死之人,怎能容忍身旁的女子身染惡疾?

北柴擡眸,這是她自入殿以來,第一次跟姬盛對視。眼神充滿無辜,只是看到深處,姬盛看不見的地方,睿智的計謀掀起隐隐滾動的波濤。

“回皇上,小女自出生之日起,小臂便有紅疹。家裏人說,小時候只是針尖大小,随着小女長大,這些紅疹便越長越大,有時覺着瘙癢,出些水泡。但郎中說,診不出來是什麽病,無藥可用,小女便沒當回事。”

姬盛幾乎瘋了:“這麽多紅疹,你沒當回事?!你身上其他地方有嗎?”

“回皇上,有。皇上想看嗎?小女這就——”

“——不不不,朕不想看。”

國法有立,凡身染惡疾者,不得伺候帝王,凡身染時疫者,不得入宮。

如若北柴确有頑疾,是不能被封為美人的。

但,如此貌美之人,如此婀娜之姿,若不能納入後宮,實則君王遺憾。于是,姬盛很快叫來禦醫,若此病能治,他必要留北柴在宮中醫治,然後再臨幸于她。

然則,禦醫将那紅疹看了又看,将北柴的脈象診了又診,仍舊只有一句:“微臣無能,診不出美人病症,無從下藥。”

伺候姬盛幾十年的老太監看出他賊心不死,建議到:“皇上,既然北柴姑娘能長大成人,而且進公主府這麽久,也沒聽說傳染了誰。可見,此病不大會傳染旁人。皇上若是喜歡,何不先且臨幸于她,嘗一嘗味道,風流之後,再且定奪?”

太監這番話,是北柴最怕聽到的。

她服用紅疹病丹,有足夠的信心讓姬盛産生恐懼。但,如若姬盛色膽包天,非要讓她侍寝,那她,是走不出這深宮的。

呲啪!

蠟燭燒到雜質,發出突兀的燃燒聲,火焰随之一跳,等下人影閃爍,好似寶劍劈開銅鏡,光影斑駁。在破碎不堪的視野裏,唯剩恐懼。

宮門之外,一切沉浸在荒野般的肅殺中。

噔——噔——噔——

子時的梆子從黑霧慢慢的夜裏傳來,循聲望去,只在籠罩的黑夜裏看到一顆微弱的燈火,搖搖晃晃,從夜的盡頭走來。

紅底金釘的宮門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仿佛什麽都蓋着一層灰。宮門頂部懸挂的兩串油燈方才添過油,奈何夜深霧重,光線還是暗暗的,只能勉強看到物體的輪廓。

門外,長公主府的馬車靜靜等着,金頂垂下的四角流蘇結冰一般一動不動,鴉青的車簾維持着掀開的狀态,車內無人。車外立着三位女子,一個主人,兩個丫鬟。

小丫鬟長喜急得跺腳,兜着袖子走來走去:“都子時了,怎麽還沒出來呀!”

長安幫姬蓉加了一件虎皮披風,較長喜稍鎮定一點,輕聲勸道:“公主,要不我們回去吧,進了後宮的姑娘,就算不得恩寵,也會置身永巷。您在這裏等着,何苦呢?”

自古君王多風流,豈容宮外荔枝香。

踏進後宮的女人,便都是皇帝的女人,即便犯錯失寵,老死宮中,皇帝也不可能放其出宮,即便是屍身。

這道理,天下皆知,唯一人糊塗。

姬蓉如木樁一般立在那裏,朝着宮門的方向,草草包紮的傷口讓她的身子虛弱得宛如薄紙,俏麗的臉上沒有半點血色,燈籠的光照在身上,也似蓋了一層黃土,讓她半個身子都陷進地裏。

“她不是別人,她是北柴。”

眼珠死死盯着宮門的金釘,想盯出一個洞,讓她鑽進去,将北柴救出來。

長安看她這樣,心如刀絞,“奴婢知道公主舍不得北柴先生,但,帝王之命,誰敢不從呢?先生她權謀過人,但,畢竟只是一介凡人,也有有心無力的時候。”

是了,在天子腳下,一位備受皇帝青睐新封的妃嫔,若是沒有通天的本領,如何走得出皇宮?

皇宮,皇權,可惡的帝制。

姬蓉眼中劃過恨意:“長安,府上的護院有多少人?”

長安吓了一跳,不答反問:“公主想做什麽?您可別沖動啊!”

“我去救北柴!”

“不成!長樂走前叮囑我要照顧好你,奴婢不能放任您做傻事!”

“比起現在什麽都做不了,我寧願殺進去!”

話音剛落,身後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是北柴的親信,寒花子。

寒花子飛身下馬,擋在姬蓉身前,厲聲道:“你現在進去,不僅害死自己,還會害死北柴!”

寒花子是北柴衆多親信裏最有話語權的,自北柴還是珩域王室的九公子時便跟着了,行事風格一脈相承,睿智、周全、穩重、有遠見。

她本聽從北柴的命令去華泱城外辦事,才剛得手,泣血鳥便傳來封妃變故,她擔心出事,便一路策馬趕回。

“皇宮內外戒備森嚴,帶刀侍衛數以千計。我知道公主骁勇,能以一敵十,但你能以一敵百,敵千麽?莫說後宮,你剛踏進皇宮大門口就會被殺,而先生她在深宮,同樣會因為涉嫌謀反被立刻誅殺。再然後,長公主府,你母家張家,還有先生一脈,你們的直系,旁支,甚至是家丁,都會無一幸免。公主,你這是在救她,還是害她?”

寒花子的話宛如一根針,深深紮進姬蓉胸口,鮮血淋漓。

她堪堪癱坐下去,雙目失焦,“我堂堂一個長公主,竟然,也是如此無用麽……”

寒花子于心不忍,強行壓下眼淚,放柔了聲音,勸道:“公主,您是做大事的人,成大事者,凡事以忍為先。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個道理,您比寒花子明白。”

長安也跪下來,勸道:“是啊公主,先生她跟您交代那麽多,就是希望您不要意氣用事。先生吉人自有天相,就算有什麽萬一,也是希望您将來大業有成之後,親自去接她出宮,您說是嗎?”

說話間,寒花子看到從姬蓉領口掉出來的,那一小截短笛,目光一痛,道:“退一步講,若有什麽萬一,您也要保留實力,才能替她報仇。”

按北柴的心性,斷然不會委身于一個老皇帝。若姬盛來硬的,北柴必會自盡。

“公主,子時三刻了,我們回府吧?”

“回府再做打算。”

“就是公主,您這傷又裂開了,要趕緊回去包紮的!”

姬蓉怔怔看着地面濡濕的石磚,喉嚨嘔出了一口淤血,被她生生咽了回去,喉中腥甜。她如行屍走肉般被三人攙扶起來,雙目無神,眼珠被冷風吹得刺痛,仿佛無數根針在紮一般,但一滴眼淚也哭不出來。

嚓……嚓……

蹒跚的腳步在寂靜的黑夜踏出裂帛般的聲音,模糊的人影在地上拉得冗長,宛如吊死鬼的舌頭。

嗡——

驀然,身後的宮門傳來沉重的持續的響動,古老的聲音穿破肅殺的長夜。行走的四人皆是一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生怕是凍出來的錯覺。

姬蓉猛然回頭,那一刻,黑雲散去,月光在須臾間灑向地面。厚重的宮門緩慢打開,先是一條縫,然後是半個手掌的寬度,再到一尺,一仞,随着左右士兵的推拉一點一點拉開。

一抹颀長的身影立在那裏,衣袂翩翩,滿身月霜。

清澈的眉眼在月下宛如畫卷,唇畔生花,望向姬蓉的眼神比這月光還要皎潔:

“公主殿下,久等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