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封妃之變(三)
封妃之變(三)
月下樓前,一抹颀長的身影立在緋紅的宮門之外,滿身月霜,眉目如畫。
“公主殿下,久等了。”
姬蓉望着那藍色身影,一時間如木頭般怔住,瞳孔顫抖。偌大黑幕籠罩的暗夜裏出現一點煙火,将漫天的黑暗燙出一個洞,随後,破洞越來越大,黑幕徹底撕開,銀河乍現。
“北柴!”
她驚呼,推開長安三人,朝那月下的人飛奔而去。
“北柴,你出來了!”
眼淚在瞬間砸落,被風吹幹的眼珠發出強烈的刺痛,卻在西風細雨般的暖春裏全然不覺。
她握住北柴的手,這雙手太瘦了,硌人。
北柴盈盈笑着,似乎篤定姬蓉會在這裏等她,只是這笑容較平日疲累,“殿下,我們回去吧。”
姬蓉兩下擦去眼淚,“你是怎麽出來的?父皇那邊怎麽說的?”
北柴給她遞了個眼色,示意宮門口還有巡邏的禁軍,“皇上他宅心仁厚,放我出宮,有什麽事,我們回去再說。”
“好。”姬蓉替她裹緊藍色鬥篷,拉着手往馬車去,只是她仍覺得,北柴的聲音虛弱了許多,于是問,“你還好嗎?聽起來好像有點不舒服。”
北柴笑笑:“有些累而已,不礙事。”
兩人不緊不慢地朝馬車走去,不多時,牽在一起的手出現一絲滑膩,姬蓉動了一下,更加确定不是錯覺,而是真真正正,在她跟北柴的掌心之間有一種黏膩的液體,于是擡起一看。
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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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蓉大驚,北柴的手裏怎會有血!
目光再落上這人的臉,只見她吃力地扯出一個笑,随後,雙腿一軟,不省人事。
“北柴!”
姬蓉将她抱住,忙檢查她流血的手,果然,掌心從虎口到外側的位置有一道長長的傷口。
“北柴,北柴!你醒醒!”
寒花子也吓了一跳:“主子!”
姬蓉忙問她:“寒花子,她這是怎麽了?”
寒花子連忙檢查傷口,又給她把脈,“回公主,主子是中了一種毒。”
“什麽毒?”
寒花子匆匆瞄了眼宮門的守衛,壓低聲音:“此地不宜久留,總之我們先回府,此毒可解。”
九尾狼花。
一種來自蠻荒國雪山的植株,株身淺綠,花瓣呈狼尾狀下垂,尾部冰白,因極度罕見,天下鮮有人識。
醫術記載,九尾狼花身帶劇毒,凡食用者,周身長滿紅疹,看上去好似從小沾染的頑疾。更關鍵的是,中毒者會體溫漸升,最終血液沸騰而死。
“主子的護腕裏有許多毒針,九尾狼花毒便是其中一種。”
回去的路上,寒花子坐在燈光幽暗的馬車角落,眼神比霧氣還要凝重,她道:
“方才,她在宮裏應該不是很順利,周旋了許久,毒性已經發作到後期了。為了緩解中毒症狀,她只能從掌心放血。”
姬蓉的心仿佛針紮,“一直這麽放血也不是辦法。你剛才說此毒可解,解藥在哪裏?”
寒花子道:“沒有藥,只能用古法解毒。”
姬蓉疑惑:“古法?”
所謂古法,則是将中毒之人浸泡于熱湯之中,兩手掌心各割一道血口,用幹淨的紗布包紮。服用百草丸後,毒素在體內叫嚣亂竄。随着熱湯的溫度浸入體內,毒素便可順着傷口緩緩逼出。待泡湯由無色變黑,便表示毒素清除幹淨了。
那夜,北柴一直處于不省人事的狀态,稍晚些時候,身上滾燙起來,開始發燒。姬蓉心疼得不得了,連替她擦汗的動作都格外輕柔,仿佛擦着荷葉上的晶瑩水珠,稍不注意便會滾落。
“公主,奴婢來吧,您還受着傷,先去歇着。”長安替姬蓉端來湯藥,照樣心疼。
浴桶內,北柴背靠桶坐着,雙目緊閉,眉頭微鎖,絕色的面容沒有半分顏色,垂下的烏發如蠶絲披垂在身後,下半截浸泡在熱湯裏。
她的膚色極白,算上公主府,連同皇宮,甚至算上整個華泱城,也找不出第二個像她這樣白的人。像玉一樣,碰一下都要碎似的。
“我哪都不去。”
姬蓉趴在浴桶邊,傷勢的加重讓她說話有氣無力,霧氣蒙蒙中,她的眼神出現了一絲吃力,但仍舊堅毅。
“北柴為了我,吃了這樣大的苦。這個時候,我怎可棄她而去。”
先生啊先生,我不值得你為我這麽做。
長安嘆氣,“那您好歹将這藥吃了,吃了藥,才有力氣照顧北柴先生。”
是了,一定要有力氣照顧北柴。
吃了藥,又吃了兩口點心,力氣回來些許,思考能力慢慢爬到了傷痛之上。回憶起今日種種,心裏有了想法。
“長安,北柴放的那條線,有什麽消息嗎?”
長安試探着問:“公主是說……阿蘭?”
“嗯。”
阿蘭是她們安插在皇宮的內線,負責幫她們打探宮裏的情報。是北柴第一天進公主府時,送給她的見面禮。
長安壓低聲音,用只有兩個人聽到的音量道:“泣血鳥剛飛回來,鳥奴正讀信呢,奴婢去看看,這會兒興許好了。”
泣血鳥,風聲豢養的情報鳥。而風聲之所以能分布八川大陸的每一個角落,關鍵之處,便在“鳥奴”。鳥奴擅長鳥語,能從泣血鳥身上讀出情報,自然,也能憑靠泣血鳥傳遞情報。
而今日,阿蘭傳來的情報,便訴說着一個下流的陰謀——
“所以,是皇後?”姬蓉将那張從鳥語翻譯成的文書展開,一個字一個字地看。
長安颔首:“對。奴婢也覺得奇怪,皇上雖說好美色,但不至于第一面就封先生為妃。而且,阿蘭說,本來先生通過九尾狼花已經讓皇上松口,而且大殿門口,太監們也備好了轎辇要送先生出宮。但,皇後突然去請安,先生便又被留下來了。說,說……”
“說”之後的內容,文書上沒有,阿蘭不忍心寫。
長安的唇繃成一條線,欲言又止,還是開口:“說,就算先生身染頑疾,不能封妃。但也要臨幸一次,方能放回宮外。”
語罷,她将頭低了下去,不敢再說什麽。寝殿內,一時只有火焰燃燒蠟燭的聲音,噗嚓,噗嚓,燒到的雜質發出尖銳的叫聲,仿佛烏江水畔的孤鬼嚎叫,哀怨憂長,将人心撕成碎片。
許久許久,久到長安以為姬蓉興許悲傷過度暈厥了,擡起頭,才發現,姬蓉的手扣着浴桶邊緣,指甲生生摳了進去,指甲與肉撕裂,血液順着木桶汩汩流下。
“公主!您這是做什麽呀!”
長安驚呼,趕緊搶過她的手,用手帕捂着止血。
姬蓉的眼中無悲,只有恨,目光凝聚到那張慘白的臉上,咬牙道:“不報此仇,我誓不為人。”
長安心疼極了,用了極大的氣力,才勉強不讓眼淚掉下:“奴婢知道,奴婢知道。”
姬蓉咬了下腮幫,又道:“這件事,以後誰也不準提。北柴這樣驕傲的性子,會崩潰的。”
長安含着淚答應她,又替她包紮好手指後,這才退了出去。
吱啞——
木門發出古老的聲音,切斷屋外冰冷的氣息。
浴桶中的人動了一下,沉靜的眼眸緩緩掀開,茫白的視野裏一切變得模糊,但她卻一眼看到了眼前這位盯着木桶紋路,顯然在謀劃着一個血腥計劃的姬蓉。心頭一軟,勾出一個慘白的笑,問:
“什麽事不準提?”
姬蓉一震,慌忙看向她,果然,北柴已經蘇醒了。于是編了個借口:
“沒有,今天發生太多事了,覺得累。讓他們以後不提了,本來,萬事朝前看麽。”
說着,眼睛匆匆別開,有些心虛。
北柴将她的小動作收進眼底,莞爾:“是不能提。不然,有些人會暴跳如雷的。”
暴跳如雷?
姬蓉懵了,就算北柴被辱,那頂多是“傷心欲絕”“忍辱負重”,怎麽會用“暴跳如雷”這個詞?
于是她問:“怎麽說?”
北柴動了動眸子,回憶前不久發生的事情:
“皇後去給皇上送了壺暖情酒,确實,皇上在那之後就不想放我了。但他看到我脖子上的紅疹,以及發紅的眼珠時,他吓得酒壺一摔,說什麽也不敢讓我侍寝,我便回來了。”
姬蓉狂喜,抓住她露出液面的肩,“你說真的?!他真的沒碰你!”
北柴緩緩擡眸,虛弱的眸底劃過一絲旖旎:“倒是有個人,現在正碰着我呢。”
照姬蓉的性子,脫她的衣裳,檢查她的傷口,這些親密的事情怎麽可能交給別人。換言之,這家夥,這個之前借着暈倒嗅她衣香的登徒子,是解了她的衣裳,将她泡進這浴桶,如今,還緊緊握着她裸露的雙肩。
要說“碰”,天下也沒有第二個人像她碰得如此徹底。
姬蓉猛然一震,只覺得耳朵被燒紅的鐵塊燙了個徹底,閃電般收手,嗫嚅道:“交給別人,我又不放心。”
北柴不為難她,只是笑:“黑了。”
“嗯?”
“浴湯,變黑了。”
姬蓉伸脖子一看,果然,先前還清澈的浴湯如今變得墨汁一般。手往前伸了一下,縮回,又試探性地探了一探,
“那,我抱你出來?”
北柴莞爾,藕粉的手臂環上她的脖子,沐浴過後的溫熱體溫通過單薄的衣料傳進另一個人的皮膚,燙得心也熱了。
“有勞。”她道。
姬蓉努力扮演清心寡欲,在水中摸到并攏的玉腿,伸進腿窩,打橫将人抱起。
然而,出水的瞬間,眼前驀然一黑,熱氣從眼皮傳來——北柴蒙住了她的眼睛。
“北柴?”她試探地喚了一聲。
溫潤的聲音傳進耳膜,“我現在沒穿衣服,怕污了殿下的眼睛,只能委屈殿下了。”
沒穿衣服。
是了,北柴現在什麽也沒穿,被滾燙的熱湯泡過之後,周身如玉,白中透紅。光是這麽抱着,體溫從衣服的布料滲進,俨然叫她魂不守舍,想起那個深藏在紅帳中的旖旎的夢境。
其實,不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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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花子住處,撥弄燈芯的婢女上前來勸她就寝,卻發現,自家主人對着星辰疏漏的夜空發怔。問詢怎麽回事,寒花子卻喃喃自語,根本沒回答她的話——
“為什麽要說,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呢?女兒家,照樣可以為知己者死。”